贵族之血 上-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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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看见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头一次发生冲突。艾琳诺一直对卢森心怀妒意,连带地也让马太产生偏见,这情形令高德菲尔忧心忡忡。两个男孩子多次在村子里遇上,可是马太总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愿与兄长相认。是年夏天,艾琳诺举办了一场射箭比赛,卢森和他的继父,还有邻近村庄的几位男人都报名参加。才刚成年的马太突然决定参赛,即使他的射箭技术一点都不出色。
高德菲尔知道必有灾难临头。果不其然,马太又是哄骗又是怒吼地要求艾琳诺,不管比赛结果如何,都要把奖赏颁给他。许多村民,包括卢森的继父,都退出了比赛,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最後肯定是由著这位少主为所欲为。
可是卢森一心想与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分出高下,丝毫不肯打退堂鼓。他每次一踏进靶场,就一定取得满分的佳绩,在一旁观赛的高德菲尔感到既欣慰又骄傲。村民也替他欢呼喝采,但只要他们的少主大摇大摆地出场,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马太根本没有力气张弓,射出去的箭还未到标靶就已经落了地,就算是仆人把靶子往前移,他还是射不中目标。高德菲尔眼见他的继承人的火气冒了上来,一张任性的脸因为羞愤而涨的通红。艾琳诺就坐在旁边,一想到儿子的表现如此不济,自知要把首奖颁给他实在勉强,就紧张得身体绷得僵硬。
谁是真正的赢家已然显而易见。高德菲尔看见自己的妻子深吸一口气,宣布卢森·费兹伊黎为胜利者。马太气得高声大喊「不!」,可是没有人在乎他,反而都涌向卢森跟他道贺。奖品是一小袋银币。可是就在卢森上前领奖的时候,马太突然攻击他的兄长。
接下来的情形很混乱,两人扭打成一团。卢森揍了马太的脸一拳,把他的鼻梁给打断了,血流满面。这突然其来的打斗不仅把村民都吓呆了,顿时鸦雀无声,连高德菲尔的心跳也陡然加速起来。即使他躲在谷仓屋檐下的阴影里,还是闻到了──他的继承人那带著新鲜气息的血。他厌恶自己竟对儿子的血起了反应。在圣地,他喝的是异教徒的血,横越欧洲大陆时则是强盗的血,自从回到英格兰後,血源就换成了罪犯。也难怪他会对熟悉的血味如此渴望了。
艾琳诺连忙分开两人,做了一件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把卢森逐出克斯特比。马太洋洋得意地抢过那袋银币,宣示自己是最後的赢家。
高德菲尔对嫡长子很失望,因而决定离开克斯特比。他等到夜幕低垂就出发往北走,不料却在半路碰上卢森,他虽然勇於面对被流放的处决,心里还是很难受。
高德菲尔把这次的巧遇当成好兆头。他先自我介绍一番,宣称自己是名退役将士,目前不巧正在走霉运。他陪著儿子一起到了苏格兰。卢森对他的身分从不质疑,不仅非常感激他的陪伴,还对他提出的忠告相当领情。两人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名苏格兰高地领主手下办事,负责保护他的羊群免遭凶残邻居的毒手。接著又渡海到隶属於古挪威人的北方荒岛,那里昼短夜长,正好符合高德菲尔的体质限制。
四年过去了,卢森开始显得心神不定。高德菲尔不用藉助古高卢的异能也看得出儿子的心思,他知道儿子得了思乡病,於是提议回到克斯特比。他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重返故乡。高德菲尔在当初两人相遇的地方和儿子分道扬镳,卢森很感性地流下离别之泪,还说他一直把高德菲尔当新生父亲般看待,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慈爱。
高德菲尔继续往南行,在英格兰与威尔斯边界地区住了几年。期间命运有了意外的转折,他在一场暗杀行动中救了一位皇族公爵,得以在国土境内任选一块土地做为奖赏。高德菲尔选择在克斯特比北方的温斯多威村建立自己的庄园。克斯特比和温斯多威相距不远,他可以望见城堡,但又不会近的不得不与马太做买卖,两人得以保持一点距离。
他的继承人的脾性一点都没有改进。高德菲尔目睹马太漠视村民的需求,肆意挥霍继承的家产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上。马太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名叫修,从小就被纵情享乐的父母亲给忽略,由一位褓姆和家庭教师带大。修的存在却让高德菲尔更加感到孤独,末了,他终究去找了卢森。
高德菲尔花了几天观察卢森和他的家人,心下不确定是否应该表明自己的身分。但最後还是打消此念头,这麽做实在太危险了。自从上次与卢森一别,已经又过了十一个年头,如果他此时出现在卢森面前,样子与当年无异,他肯定会起疑心。可是卢森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他希望留件东西给卢森,好让他纪念两人之间的这段特殊情谊,於是差人送了封信给卢森,说他的老朋友高德菲尔身後无子女,於是把位於温斯多威的庄园留给了他。
卢森得知高德菲尔的「死讯」时,脸上布满由衷的错愕与悲痛。他全家迁徙至温斯多威,并且努力学习当个好地主,统领手下众多佃农。如果他曾经觊觎克斯特比城堡,高德菲尔并不知情。
又是一个世纪过去了。艾琳诺、卢森和马太已久别於人世。他们的後代子孙分别继承了特斯特比和温斯多威,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虽是众所周知,却很生分。现任克斯特比领主提伯特·伊黎,再度扩建城堡,在西翼楼上替他那守寡的嫂嫂增建一间漂亮的专属起居室,还替年幼的侄子盖了好几间房。
此刻高德菲尔坐在橡树下看著石匠辛劳工作,试著在心中想像城堡落成後的样子。他很认同这个增建计画,就如同他认同这名代理领主。
提伯特是他的曾孙,是第六代克斯特比男爵修的小儿子。性格平和,沉默寡言的提伯特一直都不喜欢自家兄弟和堂兄弟们那好勇斗狠的个性,好不容易挨过在林肯郡的舅舅的庄园中那几年当地主的日子。结束训练後,修曾经感叹自己生了这麽个没男子气概的儿子,然後就把提伯特送到温彻斯特的神学院去了。
他的严肃本性与新职业完美契合,提伯特很快地就成了主教的秘书。他在巴黎留学,并跟随主教访问罗马,在当地他被力劝接受任命,成为神职人员。就在他即将宣誓把此生奉献给教会时,提伯特收到一封短信,此後他再不能把教会图书馆当成安全舒适的避风港,尽情研读里头的古老典籍了:因为他的哥哥突然撒手人寰,他被召唤回克斯特比。
城堡并没有传给提伯特,而是给他那当时才两个月大的侄子。回乡之後,他发现嫂嫂因为过分悲痛而无法持家,家里的佣人顿时无所适从。虽然对家族继承人和特斯特比的监护权是突然强加在他身上的,提伯特依然秉著理性和怜悯扛起这份责任,处处打理的妥妥帖帖。
高德菲尔观察提伯特有一阵子,相当欣赏他那明智清晰的头脑,与人打交道时很懂得拿捏分寸,不论对方是地位低下的农奴还是苏格兰边区伯爵。他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细心照顾大嫂,溺爱侄儿。提伯特最大的热情就是做学问,等到克斯特比的收入提高之後,他就开始大肆收购书籍。
最近几年,高德菲尔心中起了念头,开始认真思索寻找继承人和伴侣的可能性。一开始他考虑从费兹伊黎支系中挑选一位,可是卢森的後裔都不比他那般有活力、富才智。高德菲尔想要一名可以倾诉的夥伴,能够分享他的奇特人生,与他讨论古高卢的神圣任务的知心人。他希望从家族中找到的这个人,不仅可以告诉他关於克斯特比的事,还可以谈论英格兰国土以外的风土民情、政治经济。
简而言之,他想要提伯特。
* * *
提伯特伊黎放下羽毛笔,两手举到头上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整天下来,他花了好多时间核对克斯特比各项产品的数量和帐目──羊毛、羊肉、|乳酪和熏鱼── 才送到市场贩卖。如果他计算无误,他的子民可以获得高额利润,那麽就能再买进几头|乳牛和一只公牛,牲口群就更壮大了。他也有足够的钱来兴建圣爱登教堂北侧的屋顶。
办完了公事,提伯特从书桌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他垂眼望向庭院,看见泥水匠和建筑工人在西翼爬上爬下,要搬运砖块、搅拌泥水、悬挂锤线,还要核对建筑蓝图。工地附近,他的侄子赛巴辛开心地在玩弄一堆木块,模仿眼前看见的工事。褓姆就坐在他旁边,一面照顾小孩子一面跟克斯特比夫人聊天。
提伯特欣慰地浮现一抹微笑。虽然这种生活不是自己选择的,可是他知道照顾好赛巴辛是他的职责,直到第八代克斯特比男爵长大成|人,足以独自管理领地为止。他的庄园生意兴隆,百姓安居乐业,嫂子每天笑容满面,侄儿本性开朗友善,具冒险精神。他还有什麽不满意呢。
叹了一口气,提伯特的目光从窗户移回到书架上。身为赛巴辛的监护人,意味著他没有多少私人时间可以从事研究,可是他期待著终有一天可以卸下这里的职责,回到之前的生活。城堡里的日子虽然就跟修道院里的一样有条不紊,可是提伯特还是最怀念那儿的静谧平和。
门发出咯吱声,提伯特朝门口望了过去。只见门洞开著,可是似乎没有人等在那儿。疑惑顿起,今天的风并不没有大到可以把门吹开啊,提伯特走过去关门,轻轻把门闩带上。
一等到他转过身来,马上吓得叫了一声。房间的阴影里站著一名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中年男子,深色头发整齐梳到脑後,是老旧的发式。他的皮肤晒成了淡褐色,身上的衣服颇有质感。即使没有佩剑,看上去仍充满军人派头。提伯特注意到对方缺了左手小指。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凡气质,让提伯特更觉得惊奇了。提伯特先是定定看著对方,接著目光斜向一边,瞄了一眼挂在男子身後墙上的肖像,和男子的脸做了对照。
他内心的震惊想必显露在脸上,因为该男子往前走一步,开口说:「不要害怕。」
提伯特几乎要笑出声来。「害怕?我为什麽会怕?是你──真的是你:高德菲尔,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我的天呐,这真是……」
高德菲尔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怎麽知道我是谁?」
「你的肖像。你看,就挂在那儿呢。」提伯特指著挂在阴暗处的那幅画。「打从我记事开始,肖像就一直挂在那里。一开始是挂在大厅的,可是祖父把它搬到这里来了。『把它给我拿开』,他以前这麽说过。」
「我的儿子很傻,斥资请宫廷画师绘一幅巨大壁画,将他和他的妻子画成希巴王国的国王和皇后,因而差点把家产给败光。真是愚蠢!」高德菲尔仔细检视墙上的肖像。「荒唐啊荒唐,要找乐子也不该这麽离谱。感谢上帝,你的父亲修,跟我一样,认为那幅壁画丑陋至极。就在马太过世後一个礼拜,他马上叫人把壁画粉刷掉。」
提伯特眨巴著眼睛。他没想过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他祖父的壁画,如果眼前的男子真的是高德菲尔·伊黎,那麽他一定活了很久了。他看著曾祖父触摸肖像的边框,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艾琳诺见我迟迟未从圣战中归来,於是叫人画了这幅画。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等我明了後,已经太迟了。每天看著她徒劳地等我回家,独自将我们的孩子扶养成|人,还要打理城堡。可是我却只能远观而不得接近她。」
提伯特先邀请高德菲尔落座,然後自己走去坐书桌後的那张椅子。他身子往前倾,说道:「果然是真的。费兹伊黎人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高德菲尔问道:「什麽故事?」
「他们说你秘密回到英格兰。说你到海外新域替国王办一件艰难又神圣的任务,却不幸被异教徒抓走,并且囚禁起来。他们其中一位邪恶的祭司在你身上下了魔咒,诅咒你永远不死,直到海外新域的国土被异教徒收复为止。」
高德菲尔一面轻声笑著,一面摇摇头说:「你认为永生不死是诅咒?」
「在得不到上帝恩典的情况下活了好几辈子?比其他人等得更久才能到达天国?是的,我相信这是诅咒。」
「你真是虔诚啊,提伯特。信仰坚定是好事。」高德菲尔的身子靠回椅背上,脸上挂著笑。「实话说,这是诅咒,但不是为了这些原因。」
提伯特很快就理解了。「因为你很寂寞。」
「是的。我目睹我的妻子和孩子变老、死亡。尽管四季嬗移,年月变迁,唯一不变的只有我。」
「费兹伊黎人还说,当你回来之後,去拜访你的儿子们,可是却偏爱卢森。你花了很长时间跟他相处,还把在温斯多威的庄园留给他。他知道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某些事,因为他说不管你伤到何处,都能够自行愈合。就像奇迹一样,但你也总是不老。」
「然而他却从来不质疑我,对我的爱丝毫不减。他是父亲最梦寐以求的儿子啊。」高德菲尔似乎掉进自己的回忆里,右手在断指的残肢上不断地摩挲,看样子应该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接著他陡然停下动作,直起腰杆,看著提伯特往下说:「我很高兴你跟费兹伊黎家族还有往来。可惜马太和修瞧不起他们。」
「他们都是我的亲戚。」提伯特耸耸肩说。「我不可能不理会我的家人。」
「你的确能当个好男爵。」
这次换提伯特咯咯笑了。「如果你曾经观察过我,那麽你就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男爵,只是男爵的监护人罢了。」
「我只希望赛巴辛将来长大能像他的叔叔一样。」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此时提伯特可以听见庭院里的工人劳动的声音,高德菲尔接下去说:「我知道你的身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在找一位能跟我一道儿回圣地的同伴。我想要找到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