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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5章

琼瑶文集-第10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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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尽然是。”他望着她,对她有了更高的估价。“主要是想挽救……”

    “梁心虹?”她问。

    “是的,我在尝试恢复她的记忆。”

    “何苦呢?”她说:“如果我能患失忆症,我会跪下来祷谢上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失去记忆的幸运,她何必还要恢复?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帮助她,就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吧,否则,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边无尽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乐的事。假若这是一个脓疮,我们应该给她拔脓开刀,剜去毒疮,让它再长出新肉,虽然痛苦,却是根治的办法。而不应该用一块纱布,遮住毒疮,就当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这样拖延,毒疮会越长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将来对她的伤害反而更大。”

    她迟疑片刻。

    “或者,你也有道理。”她说,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示意让他也坐,狄君璞这时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已睡着了。她低头望着那婴儿白白嫩嫩的脸庞,低低的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你。而且,既是云扬让你来,我也应该告诉你,这世界上,如果我还有一个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扬了。”她抬起眼睛来,看着狄君璞。

    “云扬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热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

    狄君璞望着她,颇有一些感动的情绪。她又低下头去,整理着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来,她很快的说:“我认识卢家兄弟已经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台中,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很穷,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让我们兄妹全读了书,六年前,大哥到台北来读大学,把我也带了来读高中,因为台北的学校好,将来考大学容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来台北才两个月,就认识了云飞,他是大哥的同学。”她顿了顿,再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噩运的开始,这个卢云飞,他征服了我,走入了我的生命,再也和我分不开来。大哥责我为荡妇,要把我送回家去,我逃走了,住到这个镇上来,为了靠近云飞,可是,云飞却认识了梁心虹。”她注视他。“你知道他的野心和哲学吗?他一径要征服这个世界,却不想循正当的途径。他告诉我:“‘雅棠,我要打入上流社会,我要那个食品公司,我做给你看!’”于是,他在受完军训后,就顺利的打入了梁家,得到了食品公司的工作,同时,他也开始对梁心虹全力进攻了。我成了什么呢?幕后的情人,黑市的情人!但他常拥着我,要我稍安毋躁,说他真真正正是爱着我的,梁心虹只是他进身之阶而已。他向我指天誓日,说一旦得到了金钱和权势,必定娶我为妻,他常说得声泪俱下。哦,我相信他,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相信他是为了我要闯一个天下,为了要给我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和美丽高贵的家!但我求他不要玩火,不要欺骗那个女孩子,我说我甘愿跟他吃苦,甘愿陪他讨饭,但他捉住我说:“‘别傻!雅棠,你这样一个美人,是该穿绫罗锦缎,吃美果茶浆的!我爱你,雅棠,我不忍让你跟着我受苦!求你允许我为你努力吧!我要你生活得像个皇后,你必须给我机会!因为我那么那么爱你!至于你责备我用欺骗的手段,你错了,雅棠,这世界就是一个大的骗局,谁不在欺骗呢?’”好吧!我屈服了。担忧的,痛苦的,惊惧的等待着他。

    每天我等在他家里,捡拾一些他和心虹亲热之后的余暇。你能了解那份痛苦吗?有时心虹来找他,我还必须躲在一边,扮演成云扬的爱人,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了两三年之久。这之中,真正同情我的,只有云扬,他也曾和云飞起过许多次的冲突,责备云飞所有的行为!但是,云飞是我行我素的,没有人管得了他,也没有人驾驭得了他!

    “接着,就发生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悲剧。”

    她停住了,眼中又隐约的浮起了一片泪光,她望着孩子,脸上充满了悲壮之色,狄君璞燃上了一支烟,他静静的抽着,不想去打扰她,一任她陷在那痛苦的回忆里。

    “一年多以前,云飞的情况不再良好了,显然梁逸舟已看穿了云飞的真面目,他在公司中待不下去了。那几个月,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我一再一再的恳求他,放弃吧,放弃这一切吧,我愿跟他吃苦,我愿跟他流浪,我愿做他的使婢,我愿为他讨饭!但他不放手,怎么也不放手。然后,我常常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接着,那使我震惊得要昏倒的消息就传来了,他带着她跑了,你可知我那时的心情吗?”

    她望着他,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带着她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到处找寻他,却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可是,十天后,他回来了。他对我说,他将娶心虹做妻子,因为只有造成既成事实,他才能谋得梁家的财产,我求他,我跪在地下求他,我哭得泪竭声嘶,但他推开我说:‘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等到我谋得梁家的财产之后,我可以再和她离婚呀!而且,我跟她结婚之后,你依旧可以做我的情妇,一切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会好好安排你,你又何必在乎妻子这个名义呢!’”我到这时才发现,我的一切都落空了,我为他已经牺牲了学业,背叛了家庭,我的父母和哥哥们都不要我了,而最后,云飞也将遗弃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打听出来那晚他们要见面,那最后的一晚!云飞计划那晚将带走心虹,和她正式结婚。我决心要阻挠这件事,所以,那天我整天整晚都躲在霜园的门外,到晚上,心虹果然出来了,我把她拉到山谷里,和盘托出了我和云飞的整个故事,我求她不要跟他走,不要再步我的后尘。当时,心虹的样子十分可怕,她对我咬牙切齿的说,那个人是个魔鬼,她说她恨不得杀了他,为人群除害!她谢谢我告诉她这些事,然后,她走了,走向农庄。我也回到家里,清晨,他们就告诉我,云飞坠崖而死了。”

    她停止了叙述,含泪的眸子静静的望着狄君璞。叙述到这一段,她反而显得平静了。虽然依旧泪光莹然,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恋爱,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刚得到云飞死亡的消息,我痛不欲生,几次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接着,我想明白了,即使云飞活着,他也不会属于我,而且,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呢!他去了倒好,我可以永远死了这条心了。我没有自杀,我挺过去了,因为,我还有个必须活着的原因……”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这个小东西!他出世在云飞死后的六个月。这就是云飞给我留下的最后的纪念品!”她站起身来,把孩子抱到狄君璞的面前来,递进狄君璞的手中。“看看他!狄先生,他不是很漂亮的孩子吗?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但是,我希望他有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有个高贵而美丽的灵魂!”

    狄君璞抱着那孩子,不由自主的望着那张熟睡的脸孔,那样安详,那样美丽,那样天真无邪!他再抬头望着萧雅棠,后者脸上的痛苦、悲切、愤怒、仇恨……到这时都消失了,整个脸庞上,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慈和的、骄傲的、母性的光辉!

    狄君璞把孩子还给她,注视着她轻轻的把孩子放进摇篮,再轻轻的给他盖上棉被,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湿了。

    萧雅棠站直了身子,温柔的望着狄君璞。

    “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东西?狄先生?”

    狄君璞熄灭了烟。

    “还有一个问题,”他思索的说:“心虹出走十天之后,为什么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为什么又和他约会。”

    “这个──我就也不清楚了。我想,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她逃了回来,但是云飞很镇定,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他必定又借高妈或老高之手,传信给心虹,约她再见一面。他自信可以在这次见面里扭转劣局,把心虹再带走。可是,他没有料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谈话,更没想到心虹会那样狠,这次约会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约会了。”

    她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相反的,却非常有条理。这年轻女人是聪明而有思想的。狄君璞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辞了。

    “再有一句话,”他又说:“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个意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毕竟太少,你知道。”她说:“那栏杆朽了,那悬崖危险,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他们经常去那儿,怎会这样不小心?不过,我们不能怪心虹,如果我处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在感情上受伤的、暴怒的、绝望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梁心虹,这是个奇异的女人,我恨过她,我怨过她,我也佩服她!我想,云扬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杀了他,但他一句话也不透露,对警方,他也说他相信是个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经死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他也不愿深究下去,何况,梁家在事后,表现得非常好,他们治疗卢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飞,还送了许多钱给云扬,但云扬把那些钱都退回去了,他对我说,他哥哥是前车之鉴,不管多苦,他愿意自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在他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间,毕竟是骨肉之亲呵!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怜的云扬!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恼呵,那份爱,和那份恨!他在忍受着怎样的煎煞!”

    狄君璞注视着她,惊奇于她脸上那份真诚的同情与关怀,她似乎已忘怀了自己的苦恼,却一心一意的代别人难过。怎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个卢云飞,先有了萧雅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几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呵!

    他走向了楼梯。

    “那么,我不打扰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曾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吗?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从来没有。只有云扬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些事有别人知道啊!”

    “我了解。”他点点头,再看了她一眼,那张清新、美丽、年轻,而温柔的脸庞!带着一个私生的、无父的孩子,这小小的肩上背负着怎样的重担呵!他站住了,几句肺腑之言竟冲口而出。“多多保重你自己,萧小姐,还有那孩子。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新的人,再开始一段真正的人生。相信我,以往会随着时间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欢乐。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一片红潮染上了那苍白的面颊,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影。

    “谢谢你,”她低声的说,带着点儿哽咽。“你会再来看我吗?”

    “一定会!”他看看那简陋的屋子:“这房子是租的吗?谁在维持你们母子的生活?”

    “是云扬!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时帮楼下房东太太做衣服,也可以赚一点钱。”

    他点点头,走下了楼梯,她送到楼梯口来,站在那儿对他低低的说了声再见。他对她挥手道别,到了楼下,他再回头看看她,她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好孤独,好落寞,又好勇敢,好坚强。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湿了。翻起了衣领,他很快的穿过那裁缝店,走到屋外那明亮的阳光里。

    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着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着几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

    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飞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

    他深思着,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的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着星河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赐着,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着歌:“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个娃娃踢毽子,三个毽子与天齐。踢呀踢呀不住踢,三个毽子不见了!两个飞到房顶上,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赐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吟的看着,手里仍然在编织着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着,白毛衣,白长裤,披着那件她常披的黑丝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着:“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着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着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的审视她,一面说:“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头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着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

    “是吗?”狄君璞问。“可是,那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

    “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现。”狄君璞颇有所感的说。

    “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着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细腻温柔,唱得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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