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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琼瑶文集-第1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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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她应了一声,“你是那个从香港来读书的人,是吗?”

    “是的,你呢?”他反问。

    “涵妮。”她低低的说。

    涵妮?孟云楼在口腔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事实上,他早就料到这是涵妮了。涵妮,这名字对他似乎已那幺熟悉,熟悉得他可以直呼不讳。

    “你在这儿做什幺?”涵妮问,她不再畏惧他了,相反的,她脸上有着单纯的亲切。她向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她开始好奇的注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像个傻子般动也不动。

    “我在听你弹琴。”

    “你听了很久吗?”

    “是的,几乎是你刚刚开始弹,我就坐在这儿听了。”他说,盯着她看,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哦,”她发出一声轻哼,脸陡的发红了。看到那过分苍白的面颊上涌上了红晕,竟使孟云楼有阵心旌震荡的激动。

    “你笑我了?”她问。“我弹错了很多地方。”

    “是吗?”孟云楼说:“我听不出来。”这倒是真话,他的音乐修养绝对无法挑出她的错误来。

    “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会弹得好一些,”她微笑了,忽然有些羞涩。“不过,如果我知道你在听,我就不会弹了。”

    “为什幺呢?”

    她抿着嘴角一笑,那样子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的,楚楚可怜的。“我从不弹给别人听,我是说弹给──客人听。”

    “我不是客人,”孟云楼的声调竟有些急促,他发现自己急于要获得这女孩的信任和友谊。“我要长住在这儿,你看我会变成你们家的一份子。”

    她又笑了笑,不胜娇怯的。然后,她站了起来,用手抱着裸露着的手臂,瑟缩了一下说:“我冷了。”

    真的,窗子开着,夜风正不受拘束的吹了进来,带着点凉意。冷吗?应该不会,夏季的夜风是令人舒适的。但是,他看了看对方裸露在外的、瘦弱的手臂,就有些代她不胜寒怯起来。

    “要不要披上我的衣服?”他问,站起身来,解下晨衣想给她披上去。

    她迅速的后退了,退得那幺急,使他吓了一跳。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显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她的手又习惯性的握住胸前的衣服,嗫嚅的说:“你──你干嘛?”

    “对不起,”他收回了衣服,为了自己让她受惊而感到非常不安,他从没有看过像这样柔弱和容易受惊的人。“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下衣服。”

    “哦,哦,”她镇定了自己,可是,刚刚那种柔和与亲切的友谊已经没有了,她抬起眼睛来,悄悄的扫了楼梯一眼,以一种淡漠的语气说:“我要上楼了。”

    孟云楼仍然站在楼梯口,换言之,他挡住了涵妮的路。他想让开,让她走去,但,另外有种不情愿的情绪,近乎依恋的情绪却阻止了他。他的手按在扶手上,无形间拦住了她。

    “为什幺到现在才见到你?”他问,凝视着她。“为什幺他们要把你藏起来?”

    “藏起来?”她仰视他,眸子里带着天真和不解。“什幺藏起来?”

    “你。你看,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没有下楼吃晚饭,又没有来喝咖啡。”

    “我在睡觉。”她轻轻说:“我睡了一天,所以现在睡不着了。”

    “我也跟你一样,下午睡了一大觉,现在睡不着了。既然睡不着,何必急着走呢?在房里没事干,不是很无聊吗?”

    “真的,是很无聊,”涵妮点着头,他似乎说中了她最怕的事,因而也瓦解了她脸上的淡漠。“非常非常无聊,有时,一整天又一整天的,就这样子过着,除了弹琴,我不知道做什幺。翠薇只是偶然来住一两天,她很耐心的陪我,但是,她那幺活泼,一定会觉得厌气的。”

    “你没有念书吗?”云楼惊异的问,这女孩在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奇怪杨子明夫妇是在做些什幺,要把一个女儿深深的关闭起来。

    “念书?”涵妮微侧着头,欣羡的低语,然后低低的叹息了。“很多年前念过,很多年了。”她微微的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那很多年前的日子。接着,她轻轻一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弓起了膝,她把面颊倚在膝上,样子娇柔动人而可爱。“我也过不惯那种日子,人多的地方会让我头晕。”

    孟云楼审视着她,带着不能自已的好奇与关怀,她的皮肤那样白皙,白得没有丝毫血色,那对眼睛又那样黑,黑得像夜,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孟云楼有一些明白了,这根本不像一个实在的生命,倒像是一股烟,风一吹就会散掉的一股烟。看她倚着栏杆,静静的坐在那儿,蜷曲着小小的身体,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她怎样了?最起码,她不是个正常的少女,她可能在一种神经衰弱的状况中。

    “你多少岁了?”他问,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

    “十八,不,十九了。”她望着他:“你呢?”

    “二十,我比你大。”他微笑着,事实上,他觉得自己比她大得很多,几乎不可能只比她大一岁。

    “你要住在我家吗?”

    “是的。”

    “那很好,”一层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住久一点,我可以弹琴给你听。”她热情的说,眼里有着期盼的光彩。他忽然领略到她的寂寞了,她像个孤独的孩子,渴求着伴侣,而又怕别人不接受她似的。她担忧的抬起眼睛来。“你爱听我弹琴吗?”

    “非常爱,所以我才会跑到楼下来听呀!”

    她笑了,立即对他有种单纯的信赖。

    “胡老师很久没有来教我了,要不然我可以弹得更好一些,妈妈要我暂时停止学琴,她说我会太累了。”她歪着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的说:“你知道我的情形吗?”

    “你的情形?”他困惑的望着她。“什幺情形?”

    “我在生病,”她悄悄的说,近乎耳语。“妈妈爸爸费尽心来瞒我,他们不要我知道,但是我知道了。李大夫常常来看我,给我打针,你不明白我多怕打针!他们告诉我,打针是因为我的身体太弱了。不过,我知道的,”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我这里面有问题。有时,里面会痛得很可怕,痛得我昏过去。”

    “是吗?”他怜惜的望着她。

    “这是秘密,嗯?”她的黑眼珠信任的停在他脸上。“你不要让爸爸妈妈知道我知道了。好吗?”

    “好的。”

    “一言为定?”她孩子气的扬着眉。

    “一言为定!”

    “那幺,勾勾小指头。”

    她伸出了她那纤细的、瘦弱的小手指,那手指是可怜兮兮的。他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像孩子般的勾了手指。然后,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很高兴,仿佛由于跟他有了共同的秘密,而把他引为知己了。她看看他那张健康的、被阳光晒成微褐色的大手,又看看他那高大的身子,和伸得长长的腿,羡慕的说:“你多幺高大呵!”

    “我是男人,男人比女人天生是要高大的。”他说,安慰的拍拍她的小手。“你应该多晒晒太阳,那幺,你就不会这样苍白了。”

    她立即敏感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毫不掩饰的问:“我很难看吗?”

    “不,不,”他慌忙的说:“你很美,我从没看过比你更美的女孩。”

    “真的?”她不信任的问。“你撒谎。”

    “真的。”他严肃的说。“我发誓。”

    她又笑了,要换得她的喜悦是件相当容易的事。拉了拉衣角,她把身子倚在栏杆上,愉快的说:“告诉我一些你的事。”

    “我的事?”他有些不解。

    “你的事,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告诉我香港是怎样的?你有弟弟妹妹吗?”

    于是,他开始述说起来,他说得很多,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抱负及兴趣……她津津有味的倾听着,很少插口,每当他停顿下来,她就扬起睫毛,发出一声询问的声音:“哦?”

    于是,他又说了下去,为她而说了下去,因为她是那样有兴味的倾听着。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叙述有什幺新奇之处,他的一切都太平凡了,典型的家庭,按部就班的读书……可是,她的目光使他无法终止。就这样,他们并坐在楼梯的梯阶上,在这夏季的深夜里,一直倾谈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他们已不知谈了多久,孟云楼已经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他到杨家的第一天,面前这个少女还是他第一次谋面的陌生女孩,他述说着,说起了他和父亲的争执,为了学艺术而引起的反对,涵妮用一对充满了同情的眸子注视着他,那样的代他忧愁和委屈,让他感到满腹温柔的感动。然后知道他的争执获得了胜利,她是那样由衷的为他喜悦,更使他充塞了满怀的激情。

    就这样,他们谈着,谈着……直到有个声音惊动了他们,在楼梯顶,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奔跑了过来,他们同时抬起了头,雅筠正站在楼梯顶,惊异的望着他们,用一种不赞同和责备的语气喊:“哦!涵妮!”

    “妈妈,”涵妮仰着头,满脸的喜悦和兴奋。“我们谈得非常开心!”

    “你应该睡觉,涵妮,”雅筠说,询问的把眼光投向云楼。

    “怎幺回事?”

    “我听到琴声,”云楼解释的说,猛然发现这样深更半夜和涵妮并坐在楼梯上谈天确实有些不妥当,难怪雅筠要用这样烦恼的眼神望着他了。“被琴音吸引着下了楼,我们就──认识了。”

    “你又半夜里跑下楼来弹琴了,涵妮!”雅筠带有轻微的埋怨,却带着更多的关怀。“瞧你,等会儿又要感冒了,衣服也不加一件。”

    “我睡不着,我白天睡得太多了。”涵妮轻声的说。

    “来吧,去睡吧!”雅筠走下楼梯,挽着涵妮那单薄的肩头。“我送你回房去,去睡吧。”望向云楼,她终于温和的笑了。“我一觉睡醒,听到楼下有声音,就知道是涵妮又睡不着了,却没有料到你也在这儿。”她看看涵妮,又看看云楼,忽然惊奇的说:“你们倒自己认识了,嗯?”

    “我们谈得很开心。”涵妮重复的说了一句,对云楼悄悄微笑着。

    “是吗?”雅筠惊奇的神色更重了,注视着云楼,她不解的摇了摇头。“你一定很有办法的,”她似笑非笑的说:“我这个女儿是很怕羞的呢,我希望你没有吓着她才好。”

    “他没有,妈妈。”涵妮代他回答了。

    “那就好了,去睡去,”雅筠说,对着云楼,她又说:“你也该睡了吧!云楼。”

    “是的,伯母。”云楼有些不安。“抱歉惊动了您。”

    “算了,与你无关。”雅筠说着,揽住涵妮的肩膀,把她带上楼去。云楼在她脸上看到那种强烈的母性,她显然用着全心灵在关爱着涵妮的。

    “再见!”涵妮回过头来对他说:“我怎幺叫你?”

    “云楼。”

    “再见!云楼。”她依恋的说。

    “明天见!涵妮!”他冲口呼出她的名字。

    雅筠迅速的掉头看了他一眼,立即,那层烦恼又飞进了她的眼睛,她很快的皱了一下眉头,带着涵妮,隐没在楼梯的尽头了。

    云楼在楼下又伫立了片刻,然后,他走到钢琴前面,代涵妮熄灭了那盏台灯。在黑暗中,他仍然站了很久,依稀能感到夜空之中,涵妮所留下的衣香。一个多幺奇异的女孩!他摇了摇头,有满怀说不出来的,眩惑的情绪。这是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来没有过的。

    孟云楼一向是个心智健全的青年,虽然对艺术的狂热,造成了他个性中比较软弱的一面;重感情,爱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带点浪漫气息。但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坚强而自信,他相信自己远超过相信天或命运。因此,他也绝不相信奇迹,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规律化的,也从未发生过奇迹……直到走进杨家来。在他的感觉中,这第一夜就是个不可置信的奇迹,因为,当他回到卧室之后,他无法把涵妮从他脑中剔除了。

    他几乎彻夜失眠,这令他自己都感觉惊奇和不解。当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就起床了。整幢房子里的人都还在沉睡着。

    涵妮,她一定也还没有起床,昨晚上床那幺晚,现在必然还在梦乡吧。他胡思乱想的揣测着,不安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待着吃早餐的时间。

    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没有下楼来吃早餐。翠薇穿着件相当漂亮而触目的红色洋装,神采奕奕的坐在那儿,对他高高的扬起了眉毛。

    “早!”她说,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显得容光焕发。

    “夜里睡得好吗?”

    “谢谢你。”他回避的回答,奇怪昨夜的琴声并没有惊醒这些人,可能他们对于午夜的琴声已经听惯了。

    “你早餐吃什幺?”雅筠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你们吃什幺,我就吃什幺,”他笑着说,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着几碟小菜,杨家的早餐是稀饭。“好的,我就吃稀饭。”

    “你在家里吃什幺?”雅筠追问。

    “面包。”

    “那幺,我叫他们给你准备面包。”

    “不要,伯母,”云楼急急的说:“我高兴吃稀饭,换换口味,面包早就吃腻了。”

    “真的?”雅筠微笑的看着他。“吃不惯你要说呵,在这儿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气就自己倒霉。”

    “我没有把自己当客,”云楼说,坐下身来,才顾到对杨子明打招呼:“早,杨伯伯。”

    “吃饭吧,云楼。”杨子明说:“饭后让翠薇带你去走走。翠薇,没问题吧?”

    “随便。”翠薇笑着说,看了云楼一眼。

    云楼没说什幺,他倒并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负杨子明的安排,端起饭碗,四面望望,不禁犹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说:“你不必管涵妮,她经常不下来吃饭的,秀兰会送东西到她屋里去。”

    云楼低下头吃起饭来,他很想问问涵妮是怎幺一回事,但是,杨子明夫妇既然没有说起,他也不好主动的提出问题,到底,他只是到这儿来借住的,他没有资格去过问别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结束了。饭后,杨子明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一支烟,对翠薇和云楼说:“可惜我不能把车子让给你们,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们到衡阳路。云楼,你身上有钱吗?”

    “是美金。”

    “你跟伯母折换成台币吧。台北街上这两年变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来吃午餐,”雅筠说,微笑的望着他们。

    于是,他们搭了杨子明的便车,到了台北的市中心区。杨子明是一个化工厂的总经理,他原是留德专攻化学的,二十几年前,在德国和云楼的父亲是同校同学。目前这个化工厂,杨子明也有相当大的股份,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在事业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个贤慧的妻子,有个美满的家庭。云楼坐在杨子明身边时,就一直模糊的想着这些,杨子明显然比父亲成功,不论在事业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阳路下了车,虽然并非星期天,街上仍然布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立满目。

    “这儿好象比香港还热闹,”云楼说。“除了商店以外,有什幺特别可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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