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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4章

琼瑶文集-第1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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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复杂的感情,使他感到迷惑,感到晕眩。灭掉了烟蒂,他不由自主的坐到郑太太的身边,冲动的、喃喃的说:

    “玉环,我从没有想要过儿子,女儿比儿子好,尤其因为……”他感到说话有点困难,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停了半天,才又嗫嚅的接下去,“因为女儿是我们的,我和你的……”他感到辞不能达意,不知道为了什么,他觉得有点紧张、有点慌乱,这种感觉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但是,显然郑太太已经了解了他的意思,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有一点儿湿润,里面闪耀着一种奇异的光辉。这表情他刚刚也曾看过,那是絮洁年轻的脸上,充满了对幸福的憧憬与渴望。郑太太低低的、犹疑的问:“那么,你并不因为我生了三个女儿而生我的气吗?”

    “生你的气吗?玉环,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女儿是要走的呢!”郑太太有点不安的说。

    “儿子长大了也是要走的,孩子们长成了,总是要去追求他们自己的幸福的,这样也好,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郑季波凝视着郑太太,当他说“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的时候,忽然心中掠过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甜蜜又凄凉的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他的心脏,酸酸的、甜甜的。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垂下了眼睛,他又看到了郑太太那双改造派的脚,随着他的视线,郑太太忽然羞怯的把脚往椅子底下藏去,郑季波诧异结婚这么多年后,郑太太还会做这个她在新婚时常做的,惹人怜爱的举动。

    “你为什么要把脚藏起来呢?”他问。

    郑太太瞬了他一眼,像年轻时代般羞红了脸,接着又微笑了起来,有点腼腆的说:

    “我本来裹了小脚,和你订婚没有多久,他们告诉我,你坚持要退婚,说我是小脚,又没有读过书,我就哭着把脚放了,只是不能放得像天足那样大,我怕你看了不喜欢。本来我想在婚前念书的,可是来不及了!”

    郑季波静静的凝视着她,好像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第一次了解了她,认识了她,她那温柔的眼睛,她那驯服的微笑,她那花白的头发,这一切是多么的动人啊!郑季波觉得他的心像一张鼓满风的帆,被热情所塞满了!他不知不觉的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并不柔软光滑,那是一双做过许多粗事的手,上面应该和她那善良的心一样受尽了刺伤和折磨,他呐呐的、不清楚的、吃力的说:

    “玉环,我爱你!”感到婚后这么多年再来讲这话未免有点可羞,他的脸微微的红了起来,又结结巴巴的补了一句:“现在……讲这话……不是……太迟吗?”

    “迟吗?”郑太太像喝醉了酒一般,眼睛里模糊的薄雾,两颊因激动而发红,嘴唇微微的张着,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了:“迟吗?我等这句话足足等了三十二年了!”

    夜彷佛已经很深了,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进来,掀起了窗上那薄薄的窗纱。小桌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响着,墙上的日历卷起了一角,似乎在等待着被撕去。

    窗外,凤凰木舞动着它云一样的叶片,在风中微微的点着头。

 八 蓝裙子

    孟思齐捧着一大堆书,沿走廊向校园走,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和康教授所讨论的一个历史问题:“从天灾看朝代之兴亡”。真的,每个朝代将亡的时候,一定先发生天灾,继而是饥民造反,然后英雄豪杰群起,接着就是一次大革命。

    “有道理!有道理!”孟思齐一面想着,一面点头晃脑的自言自语。“喂!”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了起来,“请问一声,三○九号教室在哪里?”孟思齐吃了一惊,连忙抬起头来,只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女孩子正站在他面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点意乱神迷似的看着这个女孩子。一件镶着小花边的白衬衫,底下系着天蓝色的大阔裙,小圆脸,嵌着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睛,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底下配着道小巧玲珑的嘴巴,乌黑的头发,扎着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孟思齐欣赏而诧异的看着她,心里在自问:“哪里跑来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我才不信我们学校里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

    “喂!”那女孩微微的摔了一下头:“请问,三○九号教室在那里?”“哦,哦!”孟思齐这才大梦初醒似的说:“在二楼,从这边楼梯上去!”他给她指着路。

    “谢谢!”小圆脸上浮过一个浅笑,蓝裙子轻轻的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了。

    孟思齐愣愣的站着,什么朝代兴亡、天灾人祸都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觉得在这一瞬间,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新的灵感,不,不是灵感,而是一种奇异的感应,不,也不对!反正那是一种特殊的感觉,是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感到过的。这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心里,充塞在他的每个毛孔中,他呆呆的伫立着,努力想抓住这份虚渺的感受。

    “嗨,老孟!”一个声音喊着,一位同学跑了过来,是同班的何子平。他看了看孟思齐,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老夫子,一个假期不见面,你竟变得更呆了!大概又和康教授讨论了什么大问题吧!”

    孟思齐讪讪的笑了笑,若是在平日,他一定马上把他和康教授讨论的内容说出来,现在他却并不这样做,他只觉得今天不适宜谈学问。本来嘛!开学第一天就埋在书本里,一定要让何子平他们更取笑他是老夫子了。他把书本抱在怀里,和何子平向校园里走,何子平继续说:

    “你真是康教授的得意门生,碰在一起就是谈不完,刚才我找不到你,就猜你是去找康教授了!”

    “找我?你找我做什么?”孟思齐问。

    “有件小事,今年的迎新会要你做主席。”

    “我做主席?”孟思齐把眼镜扶正,仔细的望望何子平,想看出他是不是开玩笑。何子平嘻笑的望着他,一脸淘气,使孟思齐莫测高深。“我做主席?”他只得再重复一句话:“你开什么玩笑?”“谁开玩笑,”何子平说:“你是大家公推的。”

    “我让给你。”孟思齐说:“我只想做个打杂的!”

    “那么,”何子平耸耸肩,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你得参加一个表演节目。”“我?”孟思齐又推推眼镜片:“除非要我学猫叫。”

    “随便你表演什么都行,”何子平忍住笑说:“反正我给你登记下来,你答允一个节目,到时可不许赖账!”

    “那,那不成,我不会表演!”孟思齐呐呐的说。

    “那么你还是做主席吧!”

    “我还是表演好了!朗诵诗行不行?”孟思齐皱眉问。

    “行!”“好,我就朗诵一首‘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要命!”何子平跺跺脚说:“规定要朗诵新诗!”

    “那不成!”孟思齐正要说,何子平已挥了挥手,自顾自走了。孟思齐站定在校园里,望着何子平的背影消失。他不喜欢何子平,觉得何子平油头粉脸,整天都是忙些什么同乐会、迎新会、舞会……等玩意,念书只是名义上的,考试时作弊,居然也混到了大学三年级!他生平看不起这种“混”的人,他的人生观,是要脚踏实地,苦干!可是,今日的青年,抱着像他这种观念的实在太少了!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向教室走去。

    迎新会在校内大礼堂里举行,时间是星期六晚上七时。礼堂里挤满了人,台上挂着一个红布条,写着“史地系迎新晚会”等字样。何子平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才理过的头发油光闪闪,在台上台下穿梭不停,极力要显出他的“忙碌”和“重要”。孟思齐倚门而立,依然穿着他那身破旧的黄卡其布制服,蓬着满头乱发,腋下还夹着一本书,以一种不耐烦的神情看着台上一个同学在表演魔术。

    “喂,请让一让好吗?”

    一个声音清脆的说,孟思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正一只手撑在门上,成了个拦门而立的姿势,他慌忙放下手来,站正身子说:“哦,对不起,请进请进。”

    一个少女对他嫣然一笑,跨进门来,他一愣,怎么又是她!那蓝裙子袅袅娜娜的走进了礼堂,他仍然呆呆的站在门口,忘了自己胸前正挂着“招待”的红条子,忘了去给她找一个位子坐,忘了请她在门口的签名绸上签下名字,只是呆立着看那蓝裙子向里面摆动。然后,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卷到她面前,一张嘻笑的脸弯向她,一连串客气的声音飘过来:

    “哦,周小姐,请坐,这里这里!”

    又是何子平!像个大头苍蝇,见不得花和蜜!孟思齐感到打从心底冒出一股厌恶,掉开了头,他不想去看那谄媚的一幕,却又不由自主的追踪着那个蓝影子,看到她在第一排的左边坐下,这是何子平费了大劲给她空出的位子。

    “下一个节目是孟思齐同学的朗诵诗!”

    麦克风突然播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这才明白是自己的节目到了。整了整衣服,他大踏步的跨上台去,在麦克风前面一站,用手推了推眼镜,轻轻的咳了一声,还没有开始朗诵,台下已爆发了一片笑声。等他皱皱眉头,再清清嗓子,底下的笑声更大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到他都要发笑,他觉得自己十分严肃,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地方。可是,看他们那发笑的样子,好像他简直是个大滑稽。

    他有些恼怒的扫了台下一眼,开始朗诵一首刘半农翻译的新诗《恶邮差》。“你为什么静悄悄的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吧,好母亲!

    雨从窗里打进来,打得你浑身湿了,你也不管。

    你听见那钟已打了四下么?是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了。

    究竟为着什么?你面貌这样希奇?

    是今天没有接到父亲的信么?

    我看见邮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给镇上人,人人都送

    到。只有父亲的信,给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说那邮差,定是

    个恶人……”这首诗是描写一个孩子看到母亲为等信而忧愁,就责备那不送信来的“恶邮差”。孟思齐音韵抑扬的念着,自认为这是一首很动人的诗,但台下笑得更厉害,好像他在台上耍猴子戏似的。他眼波一转之间,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个蓝裙子的少女说话,一面说,一面指着台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则微笑的凝视着自己。他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热,他能容忍别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开始觉得今天的朗诵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来拿他开玩笑,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念完了那首诗,当他念到:

    “父亲写的信,我都能写的,你可以一个错处也找不出。

    我来从A字写起,直写到K。

    但是,母亲,你为什么笑?

    你不信,我写得和父亲一样好吗?……”

    他看到台下的她,动容的收敛了笑,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的望着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诗念完。下了台,同学们笑着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维他。他哼了一声,冷淡的走向礼堂门口,才预备跨出礼堂门,听到身后一阵掌声,本能的他回头望了一眼,原来是她!她正站在麦克风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个节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马溜溜的山上”。孟思齐靠在宿舍的窗子旁边,听着同宿舍的两个同学的谈话,他手里拿着本中国近代史,另一只手握着笔,却全神贯注在那两个同学的谈话中。

    “你知道,何子平这学期完全被一年级那个蓝裙子弄疯了!”一个说。蓝裙子,这是大家给她取的外号,因为她永远都是穿着蓝裙子,深蓝、浅蓝、天蓝、翠蓝……各式各样的蓝。

    “何子平,”另一个说:“他是见一个追一个!昨天我还在万国舞厅碰到他,他正穷追那个叫什么小玲的舞女!”“听说蓝裙子对何子平也满有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有人看见他们从植物园的浓荫里走出来!”

    孟思齐把手里的书狠狠的往床上一扔,不要脸!他想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骂谁。反正这时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涂,何子平这该死的家伙!总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顿,你玩舞女可以,玩蓝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他愤愤的走出宿舍,发誓不再去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操心,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唯有充实自己才是真的!这样大好的光阴,还是研究学问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厅里,一坐两小时,不知怎么,却没有以前那种高谈阔论的情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康太太从室内出来,坚决留他吃晚饭。他只好留下,虽然全心挂念着女生宿舍,他想把蓝裙子约出来,告诉她和别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则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着,却就是心慌意乱的想管。走进康家的饭厅,眼前一亮,不禁呆了一呆。饭桌边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是她!蓝裙子!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在康教授家里?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竟生出幻觉来吧!他推推眼镜片,把眼睛睁大了一点,再看,不错,依然站在那儿,正抿着嘴角对他笑,看样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过来,笑着对他说:“你认得吧?她是我的侄女儿,现在和你同学,她总对我说你的学问好,还会朗诵什么诗歌,难得你们今天都在这儿,彼此见见,以后有个照应。”

    怎么!她提起过他?学问好!她怎么知道?此后有个照应,谁照应谁?他觉得满脑子晕陶陶的,那对大眼睛看得他浑身无力,筷子在汤碗里乱挟。她看着,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他猛悟到自己的失仪,用筷子挟了一筷子汤往嘴里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头。他衔着筷子,直发呆,你笑,笑什么?你笑得真好看,有谁告诉过你吗?

    晚上,康太太让他送她回学校宿舍,他受宠若惊,和她缓步在人行道上,夜色如水,繁星满天,他却讷讷无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蓝裙子不住碰着他的腿。好半天,谁也不说话,校门却已在望了,这是个好机会,不应该失去,应该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对了,告诉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喂,”他一惊,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却原来是她在说。

    “怎么?”他问。“没什么,只是,你那天朗诵得非常好!”

    “真的吗?”“当然!”他望着她,她那夜色中的侧影多美!他们在校门口站着,彼此望着彼此,却都无言可说。然后,一阵铃响,一辆脚踏车冲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冲向蓝裙子咧嘴一笑说:

    “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去玩。”她轻轻说,对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问,转过头来看孟思齐了:“和他吗?”他不信任的问。孟思齐一肚子气,何子平,我总有一天要揍你!他想着,一面和那微笑着的蓝裙子生气。那么可爱的微笑,应该吝啬一点,送给何子平,实在太可惜!何子平又开口了,对她说:

    “现在还早,我请你去凯莉吃一点冷饮吧,怎样?”

    不要答应!不许答应!孟思齐想着,但是,她却笑吟吟的说:“好啊!”说着,她对他挥挥手:“孟思齐!再见!”

    再见?谁和你再见?你居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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