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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琼瑶文集-第1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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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楼诧异的看着他。

    “你和爸爸是留德的同学。”他说。

    “是的,是留德的同学,”杨子明抬头看看屋顶的吊灯,声音像是从一个很深远的地方透了过来。“租了一个阁楼,两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饮食起居都在一起,情同兄弟。你父亲有一个未婚妻在国内,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婚姻,但因沾着一些亲戚关系,你父亲和她自幼就常在一起玩,所以并不像一般旧式婚姻那样隔阂和陌生。在德国时,他的未婚妻也时常来信,偶然还寄一两张照片来,她长得很美,文笔流畅,你父亲深引为傲。接着,由于战争的关系,我提前回国,你父亲因学业未成,由德国转往美国,继续求学。我回国前,他郑重将未婚妻托付给我,因为他那未婚妻本是母女相依,那时刚好丧母,孑然无依。再加上战乱,他很不放心,要我照顾她,好好的照顾她。我照顾了,”他停住了,看着云楼,苦笑了一下。“下面的故事不用讲了,那未婚妻就是雅筠。”

    云楼惊愕的看着杨子明,又掉头看看雅筠,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一个故事,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故事。怪不得!怪不得父亲对杨家余恨重重。他呆呆的看着雅筠,她正显出一副凄然而庄重的表情来,那样子是令人感动的。

    “现在你明白两家的恩怨了吧?”杨子明看着云楼,带着份苦涩的惘然。“刚开始,日子真难过,那时,你的祖母还没有去世,那是个严苛的老妇人,指着我们,她曾经咒骂过多少难听的话,然后,你父亲回国了,他很快就结了婚,有好几年,我们两家不相来往,直到你和你妹妹相继出世,我们也有了涵妮,大家才恢复了友谊。”望着云楼,他深刻的说:“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样,如疯如狂的,不顾一切阻力的,我和你杨伯母,度过了许多困厄和艰巨,因此,我们能了解你这份感情的,不是不能了解,真正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他一生也没有了解过什幺叫爱情!”

    云楼深深的注视着杨子明,他很了解杨子明这句话,真的,父亲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刻板而严肃。望着雅筠,他忽然觉得她从父亲身边转向杨子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他根本无法把雅筠和自己的父亲联想在一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物。而雅筠和杨子明,却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最近许多年来,”杨子明继续说:“我和你父亲都维持着很好的关系,往事已经过去太多年了,你父亲也不再介意了,直到你走入我们的家庭,和涵妮相恋,这一份友情又整个瓦解了。你父亲的信写得很刻薄,很冷酷,你懂吗?二十几年后再来提旧事是让人难堪的,你父亲指责我‘既夺人妻,复夺人子’,咳,”他无法解嘲的苦笑了:“真不知从何说起!”既夺人妻,复夺人子?信中岂止这几句话?“涵妮是怎样的女孩,我虽不知,但凭她在半年之内,即能蛊惑人心,令云楼背父背母,其秉性可知!想必幼承母训,家学渊源矣!”诸如此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孰可忍?孰不可忍?二十几年前的旧帐,现在似乎还要来一次总结算!他和雅筠,要还债还到那一天为止?站起身来,他长叹了一声,在室内走了一圈,他停在云楼的面前。“现在,云楼,你明白了吧?你必须回去,否则我和你伯母,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了!云楼,我们甘愿冒涵妮死亡之险,不能再背负一层重担了。”云楼坐在那儿,深锁着眉,他一时觉得心中纷纷乱乱,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好半天,他忽然想清楚了,想明白了!站起身来,他以一副坚决的神情,直视着杨子明和雅筠说:“杨伯伯,杨伯母,我现在了解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你们的事,我不知谁是谁非,或者,爱情是很难定是非的!但是,我觉得,你们是世界上最相配的一对!关于我和涵妮,爸爸一开始就没有用公平的心来衡量过我们的爱情,他只是挟旧怨,盲目的反对,涵妮的病,又给了他最好的借口,事实上,涵妮不病,他恐怕也会一样的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决定了,我决不回去!假以时日,我想,爸爸会谅解我的。至于爸爸给你们的那封信,我可以想象它的内容,”他看了看杨子明,又看了看雅筠。“我想,你们即使重新来一遍,依然会结合的,那幺,你们该不会后悔二十几年前的抉择,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在意这信中所说的呢?”

    杨子明深深的看着面前这个男孩子,这是谁?孟振寰的儿子!孟振寰竟有这样一个儿子!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正在扩大。他看看雅筠,他在雅筠的神色中看出同样的情绪。

    “再有,”云楼接着说下去:“你们当初有勇气为了爱情而战斗,现在你们却要我不顾涵妮,就这样撤退了吗?你们还说你们了解爱情?我父亲的一封信,就足以让你们决定牺牲我和涵妮了,你们岂不太自私?”

    “哦,住口!”沉默已久的雅筠突然跳了起来,命令的说:“你这个大胆的、让人烦恼的孩子!”她叱责的说着,但她那感动的眼神却说了相反的话。掉过头来,她看着杨子明说:“我们怎幺办呢?”

    “怎幺办?”杨子明瞪着雅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讨厌的孩子说,他怎幺都不回去吗?他既然不肯回去,我们总不能把他抬回香港去呀!那幺,还能怎幺办呢?我们只有跟着这两个傻孩子一起下地狱吧!”

    “哦,子明!”雅筠含愁,含颦,又含笑的看着杨子明。

    “只能这样办吗?”

    “我看,只好这样了!”

    云楼对那夫妇两个深深的注视着,然后,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对他们微微的弯了弯腰,他觉得没有一句言语能表示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感觉和感触,转过身子,他无言的退出了房间。

    但是,事情并没完。

    第二天黄昏,云楼收到了一个来自香港的电报,电报中只有几个字:“母病危,速返。父”握着这电报,云楼始而惊,再而悲,继而疑。背着涵妮,他拿这封电报和杨子明夫妇研究,他说:“如果妈真的病了,我是非回去不可了,但是,我怕这只是陷阱,为的是骗我回去。”

    雅筠对着这电报,沉吟久之。然后,她注视着云楼,深思的说:“我看,目前这情况,不管你母亲是真病还是假病,你都必须回去一趟了。我们鼓励你为爱情而战斗,但是,不能鼓励你作个不孝的儿子!”

    “我觉得,”云楼嗫嚅的说:“这事百分之八十是假的,一个人怎会好端端的就病危了呢?”

    “你伯母的话是对的,云楼。”杨子明也郑重的说:“既然有这样一个电报,你还是回去一趟吧!假若是真的,你说什幺也该回去,假若是假的,你可马上再飞回来!不管爱情是多幺伟大,你别忘了还有人子的责任!”

    “可是,涵妮怎幺办呢?”

    “涵妮──”雅筠愣住了。“我们或者可以想一个办法……或者,你偷偷的走,别给她知道,我们瞒她一阵,你再尽快的赶回来。”

    “我觉得不妥当,”云楼说:“这是瞒不住的事情,越瞒她,她可能想象得越严重……”

    “可是,决不能告诉她,”雅筠急促的说:“别忘了上次的事情,前车之鉴,这事千万别莽撞。”

    “我看,我还是先打个电报回家,问问情况再说,”云楼思索着。“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

    “这样也好,”杨子明说:“不过,你即使打电报去询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的,假若他们是骗你的,他们一定会继续骗下去,假若是真的,你反正得回去。”但,云楼犹豫不决,回去?不回去?他简直不知该怎幺办才好,本来,他是坚决不愿回去的,但是,母亲病了,这事就当别论,他不能置母病于不顾!坐在杨家的客厅里,他坐立不安,尽管涵妮在钢琴前面一曲一曲的弹着,他却完全无心欣赏。就在这时,香港的第二通电报来了,这电报比先前的详细得多,是云霓打来的,写着:“母为你和涵妮之事与父争执,血压骤升昏迷,现已病危,兄宜速返!霓”接到这个电报,云楼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昏乱了,母亲!母亲!那一生善良,相夫教子,永无怨言的母亲!为了他的事!他知道母亲是怎样疼他宠他的!她从来对父亲是一味的忍让,这次竟再三和父亲冲突,直至昏迷病危!噢,他是怎样的糊涂!怎样的不可原谅!怎样的不孝!怎样的可恶!

    竟怀疑先前那个电报是陷阱,是假的!否则,他说不定今晚已经在母亲病榻之前了!现在已快夜里十点,绝对没有飞机了,最快,他要明天才能赶回去!噢!母亲!母亲!他握着电报,冲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雅筠立即跟上了楼,推开门,她看着云楼,云楼一语不发的把电报递给她,就沉坐在椅子里,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痛苦的摇着头。

    “我是个傻瓜!是个混蛋!”他自责着,沉痛而有力的啜泣起来。

    “别急,我去帮你打听飞机班次,冷静一点,涵妮来了!”

    雅筠急急的说,握着电报奔下了楼梯。

    这儿,涵妮恐慌而惊吓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云楼的头,她嚷着说:“怎幺了?云楼?发生了什幺事?”

    云楼把脸埋进了她的衣服里,他用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啜泣,却不能禁止浑身的颤栗。涵妮更慌了,她不住的喊着:“云楼!云楼!你怎幺了?你怎幺了?你别吓我!”

    “没什幺,涵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忽然间头痛,痛得不得了。”

    “头痛!”涵妮惊喊:“你病了。”

    “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他抱紧了她,不敢把头从她的衣服里抬起来。“让我静一静,我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静一静。”

    “我打电话去请李大夫,好吗?”涵妮焦灼的说,用她那温暖的小手抚摩着他的后颈。

    “不要,什幺都不要。”

    雅筠折回到楼上来了,涵妮抬起一对惊惶的眸子看着她的母亲。

    “妈,你打电话请了医生吗?他病了,他在发抖。”

    “涵妮,”雅筠说:“你到楼下倒杯温开水来,我们先给他吃一粒止痛药,医生说没有关系,休息一夜就好了。你去倒水吧!”

    “好的!”涵妮迅速的放开云楼,转身走出房间,往楼下跑去。

    看到涵妮退走了,雅筠立即走到云楼的身边,急急的说:“最早的一班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你杨伯伯已经去给你买机票了,你先别着急,这儿有粒镇定剂,等涵妮拿水来后,你把它吃下去。在涵妮前面,你一个字也不要提,明天你走的时候,她一定还没有起床,你悄悄的走,我会慢慢的告诉她。你如果现在对她说,她一定会受不了,假若她再发病,就更麻烦了。你不要牵挂涵妮,我会用全力来保护她的。你去了,如果情况不严重,你就尽快赶回来,万一你母亲……”她顿了顿,改口说:“万一你要耽搁一段时间,可打长途电话或电报到杨伯伯的公司里去,千万别……”

    涵妮捧了水进来了,雅筠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拿出药丸,云楼吃了药,已经比先前镇定多了,也能运用思想来考虑当前的局面了。他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只有按雅筠所安排的去做,他无法再顾虑涵妮了。抬头看了雅筠一眼,他用自己的眼色表示了说不出口的、许许多多的感激。雅筠推推涵妮说:“涵妮,我们出去吧,让云楼早些睡。”

    “我──”涵妮嗫嚅着说:“我在这儿陪他,他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这儿他睡不好。”雅筠急于要打发开涵妮。“而且,你也该睡了。”

    “我不吵他,”涵妮说:“我只是看着他,他病了,说不定会要水喝的。”

    雅筠无语的看看云楼,对他悄悄的使了个眼色,说:“那幺,云楼,你就睡了吧。”

    云楼只得躺在床上,盖上棉被。雅筠退出了房间,涵妮坐在床前的一张椅子里,洁儿躺在她的脚前。她就坐在那儿,静静的看着云楼。云楼也凝视着她,带着深深的凄苦。那张白皙的小脸那样沉静,那样温柔,那样细致……噢,涵妮!我能够马上再见到你吗?万一……万一母亲……噢,不会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他猛烈的摇着他的头,涵妮立即受惊的俯了过来:“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的、温柔的,反复的唱着那支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呵,涵妮,别伤心呵,涵妮,别胡思乱想呵,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复的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的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声的说:“好好睡呵!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呵,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呵!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象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的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的点了点头,喑哑的说:“谢谢你,杨伯伯,这幺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的说:“其实没什幺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的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的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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