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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3章

琼瑶文集-第13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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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制那迸发的激动和伤心。梦轩听到她退开的脚步声,彷佛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什么绳索猛牵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身子,完全出于一种第六感,他跳起身来,追到卧室里。他看到她的眼泪和激动,奔向她的身边,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姸青,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姸青抽噎着,喘息着:“我想,我是那样──那样渺小和不可爱,你──你──你会对我厌倦……会离开我……”

    “噢,姸青!”他喊,拥住了她,他的唇贴着她的头发,他的眼眶潮湿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姸青哦!四面八方的打击正重重包围过来呢!她在他手心里,像个美丽的、易碎的小水珠,他要怎样才能保护她!“姸青,”他低声的、沉痛的说:“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气,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里很烦闷,我那样渴望给你快乐和幸福!姸青,我们之间不能有误会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伤了你的心,那绝不是有意的,你懂吗?姸青?”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懂了,她的脸色苍白。

    “她和你吵闹了?”她问,睁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许我存在,是不是?”

    “没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断她,拉着她站起身来。

    “来,三天没看到你,你就用眼泪来迎接我吗?我们去划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视着她雾蒙蒙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带怯的、委屈承欢的,眼睛里还有两颗水珠,她整个的人也像一颗五彩缤纷的小水珠。

    但是,欢乐的后面有着些什么?阴云是逐渐的笼罩过来了。姸青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风暴的气息,日子像拉得过紧的弦,随时都可能断掉,姸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对现实,睁一个眼睛闭一个眼睛,她欺骗着自己。

    “姸青,”梦轩揽着她:“今晚我们去跳舞,怎样?好久我们都没去过香槟厅了,你不是很喜欢那儿的气氛吗?”

    “好吧,如果你想去。”姸青顺从的。

    香槟厅里歌声缭绕,舞影翩翩。他们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灯光幽幽,乐声轻扬,舞池里旋转着无数的春天。他们四目相瞩,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个小花瓶,插着一朵黄攻瑰,屋顶上有一盏小红灯,给她的面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际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视着她,那一缕发丝,一抹微笑,以及面颊上任何一根线条,都使他如痴如醉。

    “我们去跳舞吧!”他说。

    她那细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轻柔的旋转,如水波荡漾。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鬓角,从没有如此醉人的时刻,从没有听过那么迷人的音乐。随着拍子滑动的舞步,像是踩在云里,踏在雾里,那么软绵绵的不着边际。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进来了,带来许多嚣张的噪音,占据了一张长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坏了宁静的空气。梦轩皱了皱眉,他讨厌那些在公共场合里旁若无人的家伙。下意识的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么商场的应酬?那主人站了起来,趾高气昂的在吩咐侍者送东西来,啤酒、橘子汁、火烧冰淇淋……似曾相识的声音……

    梦轩猛的一怔,揽在姸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姸青惊觉的抬起头来,问:“什么事?”

    “没,没什么,”梦轩有些局促:“有一个熟人。”

    音乐完了,姸青跟着梦轩退回到位子上。熟人?什么熟人会使梦轩不安?她对那张桌子望过去……那人发现他们了,他有惊愕的表情,好了,他对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了句什么,现在,他走过来了……

    “他来了!”姸青说。

    “我知道。”梦轩燃起一支烟,迎视着走过来的人。冤魂不散!这是陶思贤。陶思贤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他脸上有着意外的惊喜,和几乎是胜利的表情,站在他们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礼貌的眼光,轻浮的打量着姸青,一面用揶揄的、故作热情的声调喊:“噢,梦轩,真没想到会碰见你!这位小姐是──你不介绍一下吗?梦轩?”

    梦轩心中涌上一股愤怒的情绪,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对陶思贤下巴上挥去一拳头。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嘴边的肌肉因激动而牵掣着。

    “姸青,这是陶先生,这是许小姐。”他勉强的介绍着,语气里有火药味。

    “哦,许小姐──”陶思贤嘲弄的看着姸青:“我对您久仰了呢,内人在那边,容许我介绍她认识你?”

    姸青看了梦轩一眼,她始终没闹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轻蔑。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她有些张皇失措了。陶思贤并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经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婵一起过来了。雅婵的作风就比陶思贤更不堪了,拉开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啊哟,妹夫呀,你真是艳福不浅呢!”

    姸青明白了,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张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忍耐的看着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显得漠然的脸庞,却另有一份高贵的气质,那种沉默成为最佳的武器,雅婵被莫名其妙的刺伤了,这女人多骄傲呀!板着脸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什么贱货!还自以为了不起呢!长得漂亮吗?可不见得赶得上美婵呀!有什么可神气呢?和别人的丈夫轧姘头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竖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有卫道的责任和帮妹妹出气的义务了!挤在姸青身边坐了下来,她盯着姸青,尖酸刻薄的说:“许小姐,哦不,也就是范太太吧,我认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呢,你现在又是梦轩的……你知道,梦轩又是我妹夫,这档子关系该怎么叫呀!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还可以称你一声夏二太太,现在,又不兴讨姨太太这些的了……”

    雅婵说得非常高兴,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口才,尤其姸青脸上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更使她有胜利及报复的快感,她就越说越起劲了。梦轩忍无可忍,那层愤怒的感觉在他胸中积压到饱和的地步,他厉声的打断了雅婵:“你说够了吧?陶太太?”他猝然的站起身来,拉住姸青说:“我们去跳舞,姸青!”

    不由分说的,他拖着姸青进了舞池,剩下陶思贤夫妇在那儿瞪眼睛。陶思贤倒还满不在乎,只是胸有成竹的微笑着,雅婵却感到大大的下不来台,气得直翻白眼,恶狠狠的说了句:“呸!再神气也不过是对野鸳鸯!奸夫淫妇!”

    陶思贤拉了她一下,笑笑说:“我们去招待客人吧,不必把夏梦轩逼得太过分了!”当然,榨油得慢慢的来,如果梦轩真来个老羞成怒,死不认赈,倒也相当麻烦呢!放长线,钓大鱼,见风转舵,这是生存的法则。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声的招呼着他的客人们,这些都是新起的商业界名人,他正要说服他们投资他的建筑公司──当然,主要还得仰仗梦轩,但愿他的家庭纠纷闹大一些!

    姸青跟着梦轩滑进舞池,雅婵那句“奸夫淫妇”尖锐的刺进她的耳朵里,她的步伐零乱,心脏如同被几万把刀子乱砍乱剁,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寻的爱情哦!她的手冷如冰,头脑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动,乐队的音乐喧嚣狂鸣……她紧拉着梦轩,哀求的说:“带我回去吧,梦轩,带我回去!”

    “不行,姸青!”梦轩的脸色发青,语气坚定。“我们现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于是被他们赶走的!我们要继续玩下去,我们要表现得满不在乎!”

    “我──我要回去!”姸青衰弱的说,声音中带着泪:“请你,梦轩,我承认被打败了,我受不了!”

    “不!我们决不走!”梦轩的呼吸急促,鼻孔由于愤怒而翕张:“我们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乐起来,你应该笑,应该不在乎,应该……”

    “像个荡妇!”姸青迅速的接了下去,情绪激动:“我该纵情于歌舞,置一切冷嘲热讽于不顾,应该开开心心的扮演你的情妇角色,应该抹杀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头的地位……”

    “姸青!”他喊,额上的青筋凸了出来,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腰,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喉咙变得沙哑而紧迫。

    “你这样说是安心要置我于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你这样说是没有良心的,你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早已下了十八层地狱了!”姸青的语气极不稳定,胸前剧烈的起伏着。“我没有更深的地狱可以下了!感谢你待我好心,强迫我留在这儿接受侮辱,对你反正是没有损失的,别人只会说你艳福不浅,会享齐人之福……”

    梦轩停住了舞步,汗珠从他的额上冒了出来,他的嘴唇发抖,眼睛直直的瞪着她。

    “你是真不了解我还是故意歪曲我?”他问,用力捏紧她的手臂:“我是这样的吗?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吗?”

    “放开我!”心灵的痛楚到了顶点,眼泪冲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强,你一定要引得每个人都注意我吗?你怕我的侮辱受得还不够,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齿的说:“走!我们回去!”紧握着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槟厅,顾不得陶思贤夫妇那胜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顾不得侍者的惊奇和错愕,他一直把她从楼上押到了楼下,走出大门,找到了汽车,打开车门,他把她摔进了车里,愤愤的说:“我什么委屈都忍过了,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没接受过的事情,换得的只是你这样的批评!你──姸青,”

    他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猛力的碰上了车门,大声说:“你没有良心!”

    从另一个门钻进了驾驶座,他发动了车子。姸青蜷缩在坐垫上,用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唇。她无法说话,她的心脏痛楚的绞扭着,压榨着,牵扯得她浑身每个细胞都痛,每根神经都痛。她闭上眼睛,一任车子颠簸飞驰,感到那车轮如同从自己的身上辗过去,周而复始的辗过去,不断不停的辗过去。

    车子猛然煞住了,停在馨园的门口。随着车子的行驶,梦轩的怒气越升越高,姸青不该说那种话,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贤,不过是为了保护姸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还心痛,她连这一点都不能体会,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的忍气吞声,所为何来?连这样基本的了解都没有,还谈什么爱情!到了馨园,他把她送进房间里,就话也不说的掉头而去。看到他大踏步的走出房门,姸青错愕的问了一句:“你去那儿?”

    “台北!”他简单的说,穿过花园,跨出大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立即就发动了车子。

    不!不!不!不!不!姸青心中狂喊着,不要这样走!不要这样和我生气的离开!我不是有意说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难过,要你伤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着门钮,额头痛苦的抵在门上,心中不停的辗转呼号;梦轩,不要走!梦轩,你不要跟我生气!梦轩!梦轩!梦轩!梦轩……。她的身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晕了过去。

    姸青倒地的声者惊动了老吴妈,飞奔过来,扑在姸青的身上,她惊恐的大喊:“小姐!小姐!小姐呀!”抬头四顾,先生呢?夏先生何处去了?小姐!小姐呀!扶着她的头,她无力移动她,只是不停的喊着:“小姐!小姐呀!”

    梦轩的车子疾驰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疯狂的驾驶之后,他放慢了速度,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的凉意,他陡的打了一个冷战,脑子忽然清醒了。紧急的煞住了车,他茫然四顾,皓月当空,风寒似水。他在做些什么?就这样和姸青赌气离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还不够?他不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地位,让她在公共场合中受侮,然后他还要和她生气?留下她独自去伤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摇摇头,他迅速的把车子掉了头,加快速度,向馨园驶去。

    他奔进房内的时候,老吴妈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姸青,他的心沉进了地底;她死了!他杀死了她!他扑过去,一把抱起姸青,苍白着脸,急声喊:“姸青!姸青!姸青!”

    把她放在床上,他用手捧着她的脸,跪在她的床前。姸青!姸青!我做了些什么?我对你做了些什么?姸青!姸青!

    他想跳起来,去打电话请医生。但是,她醒了,慢慢的扬起睫毛,她面前浮动着浓浓的雾,可是,他的脸在雾的前面,那样清晰,那样生动!他的眼睛被痛楚烧灼着,他的声音里带着灵魂深处的震颤:“姸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泪淹过了她的睫毛,她抬起手臂来,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这么圈住你,你再也不能离开我,梦轩!抽噎使她语不成声:“别离开我,梦轩!别生我的气!”

    他的头俯了下来,嘴唇紧压在她满是泪痕的面颊上。上帝注定了要我们受苦,怎样的爱情,怎样的痛苦,和怎样的狂欢!

    这是快乐的日子?还是痛苦的日子?是充满了甜蜜?还是充满了凄凉?姸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但是,自从香槟厅的事件以后,她就把自己锁在馨园里,不再肯走出大门了,她深深的体会到,只有馨园,是属于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园以外,就全是轻蔑和责难──她并不洒脱,最起码,她无法漠视自尊的伤害和侮辱。

    整日关闭在一个小庭园里并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当梦轩不在的时候。日子变得很长很长,期待的情绪就特别强烈。如果梦轩一连两日不到馨园来,姸青就会陷在一种寥落的焦躁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梦轩两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发现自己变得挑剔了,挑剔梦轩到馨园来的时间太少,挑剔他没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怀疑他的热情已经冷却。梦轩呢?他也逐渐的沉默了,忧郁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稳定的火药库。

    黄昏,有点雨蒙蒙的。花园里,暮色加上细雨,就显得特殊的苍凉。梦轩当初买这个房子的时候,特别要个有树木浓荫的院落,如今,当姸青孤独的伫立在窗口,就觉得这院子是太大了,大得凄凉,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欧阳修的蝶恋花中的句子:“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下面的句子是什么?“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他呢?梦轩呢?尽管没有玉勒雕鞍,他也自有游冶的地方。当然,他不是伯南,他不会到什么坏地方去。可是,他会留恋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融化在儿女的笑靥中和妻子的手臂里,那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姸青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前额抵在窗棂上。不!我没有资格嫉妒,我是个闯入者,我对不起她,还有什么资格吃醋呢?但是……但是……

    我如何去克制这种本能呢?她摇摇头,梦轩,但愿我能少爱你一点!但愿我能!

    暮色在树叶梢头弥漫,渐渐地,渐渐地,颜色就越来越深了,那些雨丝全变成了苍灰色,可是地上的小草还反映着水光,她仍然能在那浓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莹翠。几点钟了?她不知道,落寞得连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觉是醒觉的,侧着耳朵,她在期盼着某种声音,某种她所熟悉的汽车马达和喇叭声。雨点从院落外的街灯上滴下来,街灯亮了。几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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