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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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棉被指出他离去的久暂。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褛,低低的喊:〃靖,你在那里?〃
我的声音埋在海涛风声里。轻轻的走向门口,推开房门,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里透着灯光,那幺,靖一定在那儿。他们会谈些什幺?在这样的深夜里?当然,谈的一定是不愿我知道的事情。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像一只轻巧的猫。我想我有权知道一切关于靖的事。但是门内寂寂无声,我从隙缝中向里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对而坐,子野正沉思的抽着烟,烟雾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幺,你决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问。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管!〃靖说,声调十分平稳:〃而等一切结束之后,公司对我也等于零。所以,让她去独揽大权吧,我对公司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已经在出卖股权了,你知道吗?〃
〃让她出卖吧!〃靖安详的说。
〃靖!〃子野叫:〃这是你一手创出来的事业!〃
〃是的,是我一手创出来的事业!〃靖也叫,他的声调不再平静了:〃当我埋头在工作中,在事业的狂热里,你知道我为这事业花了多少时间?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说:'你多留五分钟,好吗?'我说:'不行!'不行,我有事业,就必须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说:'只要我能拥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了解我和小瑗这份感情的不寻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让她瞑目吗?三天!我要不止给她三天,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了,现在我要她带着最愉快的满足,安安静静的离去,你了解吗?子野?〃
室内有一阵沉寂,我的腿微微发颤,头中昏昏沉沉,他们在谈些什幺?
〃医生到底怎幺说?〃好半天后,子野在问。
〃血癌,你懂吗?医生断定她活不过这个冬天,而现在,冬天已经快过去了。〃
〃她的情形怎样?〃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顿了顿,靖继续说,声音喑哑低沉:〃她苍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知道,那最后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生命从她体内消蚀……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不必要再听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颤,手脚冰冷。摸索着,我回到我的房里,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缩的颤抖着。这就是答案,我的〃忧郁病〃!原来生命的灯竟如此短暂,一剎那间的明灭而已。我什幺时候会离去?今天?明天?这一分钟?或下一分钟?
我又听到了潮声,那样怒吼着,翻滚着。推推攘攘,争先抢后。闭上眼睛,我倾听着,忽然间,我觉得脑中像有金光一闪,然后四肢都放松了,发冷停止,寒颤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脸,耳边荡着靖的声音:〃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还有何求呢?当生命的最后一瞬,竟如此的充实丰满!
一个男人,为你放弃了事业、家庭和一切!独自吞咽着苦楚,而强扮欢容的给你快乐,我还有何求呢?谁能在生命的尽头,获得比我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幸福?我睁开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一种深深的快乐,无尽止的快乐,在我每个毛孔中迸放。我觉得自己像一朵盛开的花,绽开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着春天和雨露。
门在轻响,有人走进了房里,来到了床边。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手温暖的触摸到了我。
〃你醒了?〃他问。
〃是的。〃我轻轻的说。
〃醒了多久?〃
〃好一会儿。〃
〃在做什幺?〃
〃听那潮声!〃
是的,潮声正在岩石下喧嚣。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乐!我揽紧了靖,喃喃的喊:〃我快乐!我真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海潮在岩石下翻滚,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卷上来又退下去,一朵继一朵,生生息息,无穷无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吗?但,我不想去看了,闭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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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国四十二年,耶诞节。
夜晚的空气清清凉凉,细雨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洒着。
柏油路面被雨洗亮了,浮漾着灯光和人影。一幢天主教堂高耸的十字架上,垂下两串明明灭灭的彩色小灯泡,装饰而点缀了夜。另一幢西式洋房里,蓓蒂佩姬和桃乐丝黛正在唱盘上高歌,乐声泄出了门窗,夹杂着无数的欢笑和叫闹,把冷冷的夜唱活了。
纪远不慌不忙的从街道上踱了过去,咖啡色的皮夹克上映着水光,浓密而略嫌零乱的黑发湿漉漉的。带着几分闲散,他满不在乎的踩进地上汪着雨的水潭中,那泥泞的脚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特有的洒脱和满不在乎的味道,用充满自信和优越感的步伐,稳定的走过大街,转进一条宽宽的巷子。
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他寻找着纸条上所写的门牌号码。终于,他停在两扇朱红大门的前面,望了望那占地颇广的围墙,和门上挂着的“杜寓”的牌子,他伸手按了门铃,靠在门柱上等待着。
门开了,一个装束得很整洁的下女好奇的打量着他,透过门内的走道和不大不小的花园,纪远可以看到里面灯烛辉煌的房子,和大厅前悬满彩色小灯泡的回廊。花园中显然也经过一番布置,一棵棵冬青树上全悬着小灯,连扶桑花的枝桠上,也拖着长长的彩条。屋内人影憧憧,笑声洋溢,随着人声笑语,大鼓、小鼓、大喇叭、小喇叭……的乐声也涌了出来。纪远跨进大门,不自觉的感染了那份欢乐气息,而微笑了。
“先生,你找谁?”整洁的下女,用一副怀疑的神色问。
“杜嘉文,”纪远说:“在不在?他请我来参加晚会。”
“是的,从这边走。”下女指着走道和大厅,一面望着纪远泥泞的裤管和湿淋淋的衣服,奇怪着这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客人,像来自荒野,周身都带着泥土味。纪远抛开了小下女,大踏步的走过走道,跨上台阶,回廊上正有一对年轻男女在依偎谈心,都不由自主的把眼光调过来望着他。他迳自走向大厅,推开了玻璃门,跺了跺脚,把鞋底在鞋垫上擦了擦,还没有跨进大厅,已经有个人直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纪远的肩头,欢呼的大嚷着说:“好呀!纪远,你总算来了!”
“够朋友了吧!嘉文?”纪远笑着说:“你别碰我,浑身都是泥。我刚从山上下来,回到家里,看到你留的条子,左一个‘立刻’,右一个‘立刻’,害我衣服都没换就跑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大厅里面,打了蜡的地板光可鉴人,四壁悬着无数的小吊灯,沙发和椅子放在屋子的四周,中间空下来当作舞池,大约有十几对客人正分散在大厅的各处,他的出现显然引起了全体的注意。他望望自己,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怎么进来,不怕弄脏你的屋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不赶快进来!都是咱们同学,你认得的。”杜嘉文喊着说,不由分说的把纪远拉了进来。杜嘉文是个白皙而颀长的青年,看起来文质彬彬,和后者那微褐色的皮肤,粗犷而带点野性的神情正成了反比。他那身漂亮的铁灰色西服和深红色领结,更和纪远敞开的皮夹克,以及夹克里面套头的毛衣成了鲜明的对比。纪远站在门内,微仰着头,依然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微笑,环视着室内的人。
“嗨!纪远!你失踪三天,居然还魂了!”又一个瘦瘦长长的青年跑了过来,顺手把一杯饮料递给了纪远:“山上怎样,打到獐子没有?”
“打到许多新鲜空气!”纪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使他那多棱角的脸显得柔和了许多。“这次运气不好,碰到下雨天,野兽全躲着不肯出来,追一只野猪追了一夜,也没打着。胡如苇,你真对打猎有兴趣,改天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好呀!你别说了不算数!上次你就说要和我一起去,结果还是偷偷的溜了。”胡如苇噘了噘嘴,那原来就显得孩子气的脸庞就更孩子气了,两道眉毛长得太近了一些,猛看过去成了个一字,有股天生的滑稽相。
“不是不和你去,是怕你猎不着野兽,等会儿被野兽猎走了,我对你父母交不了帐!”
“什么话!”胡如苇大叫:“欺侮人嘛!”
又有几个相识的同学围了上来,男男女女都有,纪远被包围在核心,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的询问他打猎的情形。他握着杯子,不慌不忙的答覆着,谈笑着。室内原有的热闹空气全转了方向,这个刚从山上下来的狩猎者成了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一个少女排开人群,莽撞的冲了过来,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突然的停在纪远的面前。拉着杜嘉文的袖子,她大声的喊着说:“哥哥,你不给我介绍!”
纪远有一秒钟的眩惑,面前的少女有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跳的力量。两道过分浓黑的眉毛底下,是对飞舞着的长睫毛和炯炯迫人的黑眼珠,一件黑色套头毛衣,紧裹着个成熟而挺拔的身子。红色的缎质圆裙上,缀着无数小银片,迎着灯光闪闪烁烁。一头野豹,应该是不太容易驯服的!纪远迎视着对方肆无忌惮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又微笑了起来。
“哦,真的,纪远,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杜嘉文笑着说:“这是我妹妹嘉龄,外号叫小野猫,会咬人会抓人,我劝你少惹她!”
“哥哥!”嘉龄警告的喊:“你当心!”
“我当心什么?”杜嘉文翻了翻眼睛:“我又不追求你,挨不上你的爪子。”“你要不要试试看?”杜嘉龄挑起了眉毛,转身就向她哥哥扑去,杜嘉文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别!别闹,嘉龄!给纪哥哥看着笑话!”
“纪哥哥?”嘉龄站住了,眼光又调回纪远的脸上,对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彷佛一个画家在打量他的模特儿似的。然后点点头,对纪远一本正经的说:“我不叫你纪哥哥,我叫你纪远,我从不叫别人什么哥哥,又别扭又肉麻,你也千万别喊我什么妹妹,否则,我浑身的汗毛都会立正,你可以叫我嘉龄。”
“好吧!嘉龄。”纪远微笑的弯弯腰,嘴边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嘲弄意味。
“纪远,”嘉龄凝视着对方,眼睛中闪烁着好奇。“我早已知道你了,哥哥成天就谈你,你的打猎啦,外交手腕啦,吹牛啦,跳舞啦……好像你是个万能之神似的,我早就想看看你有些什么苗头了……”
“好了,纪远,”杜嘉文说:“你找上麻烦了,当心我这个妹妹出题目来难你,她的跳舞是有名的,而且,她有个好歌喉,你们等会儿可以表演一个男女对唱。现在,跟我来吧,我要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说着,他拉住纪远,把他从人群中拉了出去。唱机上,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维也纳的森林”,于是,一部份的人又恢复了跳舞,室内重新喧嚣而活泼了起来。纪远出现所造成的短暂混乱又重归于平静。杜嘉龄迅速的卷进了舞池,和胡如苇翩翩起舞,圆裙子旋转得像只大彩蝶。
纪远跟着杜嘉文走向一扇落地窗的前面,在那儿,放着一棵高高的耶诞树,从树顶到下面都缀着小灯泡和星星、铃铛、小球等饰物,布置得华丽无比。树底下,堆满了一包包大小不等的耶诞礼物,有个长头发的少女正蹲在树下,在每包礼物上贴上标签。
“等一下我们有个交换耶诞礼物的节目,”杜嘉文说:“用抽签的方式,谁抽到几号的就拿几号。”
“糟糕,你可没向我说明要带耶诞礼物,我两手空空的来,怎么办?干脆我也不抽签算了。”纪远说。
“我已经补了一包礼物进去。”地上的少女盈盈起立,轻轻的插进来说了一句。
纪远望着面前这个女性,用不着杜嘉文介绍,他也猜得出来她是谁。一件合身的黑色旗袍,修长而略嫌瘦弱的身子,披肩的长发,和那对若有所诉的眼睛。杜嘉文不止一百次把她的照片拿给他看,更不止一百次告诉他关于她的种种。
“嗨!”纪远不等介绍,就招呼着说:“我猜,你应该是唐小姐。”
“不错,”对方笑了。“你是纪远。”
“我是纪远,”他再点点头:“你是唐可欣。”
“这样比叫我唐小姐好得多。”她微笑的说,“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
“是吗?怎么不同?”
“你没有我想像中漂亮,却比我想像中更富有个性。嘉文总把你形容成一个四不像的人,一会儿是花花公子,一会儿又成了流浪汉,一会儿是武夫,一会儿又成了书生。”
“他本人就是这样,”杜嘉文在一边笑着说:“可欣,你别忙,等你认识他深一些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不错,他是个名副其实的怪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嘉文喜欢帮我吹牛,”纪远望着唐可欣说,后者带着笑的嘴角有一抹温存和亲切,那朦胧的眸子却是飘忽而难以捉摸的。“不过,你和我想像中完全一样。”“你想像中的我是怎样的?”
“和我所看到的一样美,一样好。”
那微笑消失了,朦胧飘忽的眸子转为清晰,这张脸忽然变得冷淡和疏远了起来。她点点头,用种世故而客套的语气说:“谢谢你的赞美。”然后,她转向杜嘉文:“我要去洗洗手,满手都是浆糊。有件事先和你打个招呼,湘怡要在十点钟以前回去,你最好到时候送她一下,她回去晚了又要看哥哥嫂嫂的脸色。”
“好,我知道,我让胡如苇送她回去。”
“胡如苇?”可欣笑笑:“胡如苇全心都在你妹妹身上。”
“嘉龄?不可能!她还是孩子呢!”
“十八岁了,还是孩子?”可欣嫣然一笑,转身走到后面去了。杜嘉文目送可欣的影子消失,解释的说:“湘怡是可欣最要好的同学,就是坐在那边沙发里穿绿衣服的那个。本来,我们想把她介绍给胡如苇的。”望了望纪远,他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你觉得可欣如何?”
“好极了,”纪远顺口说着,搜索的望着舞池里旋转的那条红裙子。“你的眼光和运气都不坏,什么时候订婚?”
“寒假里,可能阴历年前后,预备大大的庆祝一下,你当然要来。”
“如果我不在山上的话。”
“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爬山,什么瘾?”
“冷天爬山才够味呢,想到合欢山赏雪去。”
杜嘉文注视着纪远,后者那宽阔的额角下,藏着一对令人永远看不透的眼睛,他漂亮吗?并不。但他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