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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琼瑶文集-第2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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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挣扎的退后一步,强迫自己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准再对我说这种话!”

    但他仍节节进攻。

    “谁不准?你母亲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说句冒犯的话,她太独裁,太专制,她简直不可理喻!”

    她总算抬起眼来怒视着他,开始反击了。

    “你居然还振振有辞的批评我母亲?让我告诉你,她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坚强的母亲!只有在面对你们柯家人的时候,她才有剑拔弩张的一面,什幺原因你心知肚明!”

    这一击恰中要害,顿时他无话可说,只觉得泄气而沮丧。

    好半天之后,他定定的望向她,以一种无奈、恳切的语气说:“咱们为什幺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一桩意外让两家人反目成仇,也让你母亲和我父亲变成两个最痛苦、最不快乐的人,而且还把这种种痛苦和不快,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不明白为什幺所有的人都视之为理所当然?为什幺大家要浪费十八个年头活在恨当中,而不活在爱当中?”

    随着这席话,她脸上那种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觉的动容。这样的表情变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里又充满了希望。

    “所以我现在要改变它!我选择了爱,”他仍定定的凝视她,出其不意的反问:“你呢?”

    她骇了一跳,一时之间吶吶不能成言。坚持着,她忽然生气了,为什幺他总是令她如此骤不及防?而为什幺自己又总是如此轻易就被他说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该再来见他的,只要一看着他、听着他,她的全副武装就溃不成军了。

    “你听着!”她急促而慌乱的,恨不得一口气赶紧说完,然后赶紧离开。“我今天之所以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划清界线,请你不要再突然出现,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传什幺话,就当咱们是从不曾见过的陌生人,再也不见,永远都不见……”

    原先为了她而打架,他的脸已瘀伤了一块,现在,为了她说的话,他负伤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受打击的表情,看来如此绝望、灰心、沉默,而且可怜。她越说越痛惜不忍,只好逼着自己转开视线,把心一横,继续期期艾艾的往下说:“至于……至于那个绣屏,我应当拿来还给你的,可是……我难以自圆其说……反正,反正我不会赖帐的,等我存够了钱,一定会还给你。我已经知道你是柯起轩,钱该还到什幺地方去,我自会安排……”

    他仍然一声不响。她不敢看他,心里涨满了慌乱与酸楚,眼中则涨满了泫然欲泣的泪。

    “就……就这样吧,”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依依不舍,低低的说:“我走了。”但她才刚转身,手臂就被他紧紧握住了。她仓促而震惊的抬头,视线正好触及他焦灼、痛楚的双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划清界线,又为什幺掉眼泪呢?”

    她心慌意乱的试图挣脱他。

    “我没有掉眼泪……”然而话还没说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泪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来,令她越发恐慌。“你放开我,”她几乎是哀求的低嚷:“让我走吧。”

    但他只是将她握得更紧。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他不顾一切的冲口而出:“当我是何明,还是什幺张三李四也好,那时你已经喜欢我了!现在我还是这个人,变的只是个名字,却换来了划清界线!早知如此,我还求什幺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澜,情急之下不禁越说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后悔了行不行?我宁愿做何明,做张三李四,行不行?”

    如果这是激将法,那幺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动的语气搅得一片昏乱,也不禁冲口而出:“你知道你最可恶的是什幺吗?就是你现在所说的!你欺骗我的动机全属自私,只为你自己着想!明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绝无希望的,你为什幺还要来招惹我?为什幺要让我喜欢上你?”

    他呆住了,因为她终于坦承心意而震动得无法言语。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骗得好惨?”她收束不住纷纷下坠的泪珠,也收束不住这些日子反复思量的心情:“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养拋到脑后,为我心神不宁,为你朝思暮卢,甚至……甚至还以为你是姑爹为我安排的对象……我居然让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涂、神魂颠倒,我真恨自己这幺没出息!哦,我娘骂得对,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耻……”

    委屈、伤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绪复杂,近乎语无伦次,最后更是泣不成声。当她赫然发现自己已被他顺势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禁崩溃的哭喊:“你干什幺?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不放!”他固执的说:“在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怎幺还放得了手?我一辈子都不会放开你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后,而他竟还对她允诺一生一世的厮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哗然涌起,迫使她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

    “你不放也得放!别说我娘,就说我自己也绝不允许对不起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论共处于同一张屋詹底下!”

    喊声方绝,她立即掉头飞跑而去。

    这头,他神色惨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刚聆听过死刑宣判的犯人。

    四周真的是安静极了,一种空洞如死的寂静。一时之间,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甚至也听不见风过树梢的声音,唯有她留下的那声凄喊,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难道恩怨无解?难道恨的力量胜过爱的力量?难道一时失手犯下的错误,必须延续一生?

    难道这就是结果?起轩痛苦的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见天的井底急速下坠。

    如果悲剧是一口井,那幺柯家历代似乎都逃不过陷溺的命运。而柯家百年来陆续发生的几桩不幸事件,也确实和一口井有关。

    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园深处,一幢名为落月轩的跨院后头。

    不幸的开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间,柯家的前五代。当时,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纪最轻,长得最美也最得宠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园的一位秀才有了云雨。这段不能见容于世的恋情揭露之后,那位姨太太被逼着投了井,同一天夜里,秀才也在书斋上吊,追随而去。从此以后,寒松园就开始衍生一些绘声绘影的鬼魅传说。

    柯府的下一代继承家业的同时,亦继承了相同的悲剧。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个年轻貌美又受宠的姨太太,还有个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后者长期的凌虐,也选择了投井的结局。

    前后两代添了三条冤魂,寒松园则添了更多捕风捉影的惊悚话题。

    悲剧仿佛有着世袭的本质。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担任柯府主母的时候,她身边一个名叫纺姑的丫头,差点儿又跳下那口井去,虽然被其它家丁拦住了,这丫头从此却不知去向。纺姑本是个甜美、温顺又聪敏的女孩儿,可是当她被拦下来的时候,却披头散发,眼露凶光,说了许多诅咒的疯话。没有人知道她是怎幺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释,至于她的失踪,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悬案。

    纺姑事件的前后,也正是柯士鹏结束在北京的生意,携眷返乡之时,路上发生的那桩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连庄悲剧。

    有感于世世代代、层出不穷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并且迁出寒松园,希望一切的悲剧到此为止。

    十多年来,关于那些历代鬼魂之说,已随着时间的累积渐渐淡化,沦为老一辈家丁们闲嗑牙的话题﹔寒松园则沦为一座无人关心的荒宅,只有风雨偶来眷顾,只有年复一年、生生灭灭的野花野草长期驻守。至于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栏玉砌之间缠绵飘荡呢?这就不可考了。

 第四章

    这天夜里,回到雾山村之后,起轩在寒松园前遇见了一个陌生女孩儿。

    或许,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撞见。他的自行车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场意外的巧合。

    当时,一来为了乐梅下午所说的话,令他整个人神思恍惚,二来这女孩儿忽然从墙角处冒出来,让他一时措手不及,三来寒松园荒废已久,无人修剪的枝叶纷纷出墙挡住了月光,使他看不清前路,于是,这场小小的车祸就发生了。

    赫然发现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轩慌忙丢下车子上前来扶。

    “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撞伤了是不是?”

    她避开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抚揉着脚踝,失神的望着眼前这座野草侵阶、蛛网挂门的深宅大院,答非所问的低叹:“怎幺寒松园是这个样子呢?我大老远的找来,这儿却根本没有人住。”

    起轩心中暗惊,忍不住蹲下身去,借着月光打量她。她看来很疲倦,很憔悴,怀里的一只花布包袱说明了她来自异地,褴褛的衣衫说明了她的穷愁潦倒,略显骯脏的脸颊和打散的发辫,则说明了她曾走过一段坎坷、漫长的路,但这些落拓与风尘都未能掩住她清秀的容颜。起轩心中涌起了一股好奇与同情。

    “你说你大老远找来,难道你认识寒松园里什幺人吗?”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怜的摇摇头。

    “我不认识什幺人,只听说雾山柯家是著名的大盐商,还听说他们家有座大宅院,叫做寒松园,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她略带羞涩的咬咬唇。“因为我想问问他们,需不需要一个丫头。”

    起轩恍然的“哦”了一声,对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的?”

    她点点头,或许是因为脚伤的缘故,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脚踝,不安的问:“很疼吗?是扭伤了还是怎幺了?”

    “不碍事。”她忍耐的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又指着眼前大门上那块斑驳的横匾,有些难为情的问:“我请问你,这儿是寒松园吧?我识字不多,中间那个‘松’字倒还认得,可旁边那两个字就没把握了。也许我弄错地方了,是不是?也许这儿根本不是雾山村?”

    说到这里,她已是一脸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层泪的薄膜。

    起轩越发不忍,赶紧说:“这儿是雾山村,你没有弄错,这座宅子也的确是寒松园。只不过那个告诉你的人所知有限,柯家在十多年前就迁出这座宅子了。”

    “他们搬走了?”她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别紧张!他们并没有搬得多远。这儿是村头,现在的柯庄不过就在村尾。”她一时似乎没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着他,接着,她的神情忽然一凛。

    “你也受伤了?”

    “嗄?”他不解的。

    她指指他右颊上的那块瘀青,他才会意过来。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伤的。”

    她放心的点点头。

    “不是因为我而跌伤的就好。”

    多幺单纯、善良的女孩儿,他撞倒了她,她还担心是否伤了他!在好奇与同情之外,他对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南平乡。”

    他飞快的想了想,不觉讶然。

    “那儿离这里,少说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几里路,总之天还没亮我就开始走,直到刚才发现了这座大宅院。”她的视线又飘回寒松园的横匾,怅然的对自己笑了笑:“虽然没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对了,没迷路呢。”

    “怎幺你的父母放心你一个人走这幺远的路?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实在太冒险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儿落脚呢?这儿有亲戚吗?”

    她垂下眼,黯黯的摇了摇头。

    “我什幺亲戚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双唇一抿,酝酿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娘几个月前也去了。幸亏隔壁大婶儿好心,让我帮她干活儿,换口饭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呀。后来就听人说起柯家,于是我就想来试试运气……”

    “那幺你的运气不错,”他鼓励的对她一笑。“因为你遇见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径自起身,把自行车牵到她跟前,温和的说:“来,我载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对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爷!”

    他停了停,又问:“你呢?你叫什幺名字?”

    她愣愣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久久才怯怯的开口:“我姓方,名紫烟,紫色的紫,烟火的烟。”

    他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好,紫烟,如果你想进我家当丫头,必须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会替你说情的。”

    “谢谢二少爷!”她感激又谦卑的说:“您真是我命中的贵人!”

    当她坐上自行车后座的时候,起轩似乎从她对寒松园的临别一瞥里,窥见了某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但他并未经心,只是苦笑着想:这个叫做紫烟的可怜女孩儿说我是她的贵人,而我和乐梅之间的僵局,又有谁能打开?谁能拯救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见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从前当家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亲的主母,但现在年纪大了,主要事务有儿子和媳妇操劳烦心,她反而随和起来。听说了紫烟的情况,觉得可怜,再看了紫烟的容貌,又觉得可疼,虽然家里实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还是决定收容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让她在自己房里当差。

    令人惊喜的是,这紫烟不仅乖巧伶俐,还相当麻利勤快。

    知道柯老夫人有夜里咳嗽的毛病,她就在老夫人房里加了水盆,帐上挂了湿毛巾,这幺简单的小偏方,竟解决了老夫人经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为风湿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药酒给老夫人推拿,又解决了老夫人长期的酸痛。也难怪老夫人对她疼怜之余,又多了一份宠爱。

    老人牙齿松动,咬不来费力的东西,爱吃甜烂之物,而紫烟顶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汤、酒酿蛋之类的甜食,每天变换着花样讨老夫人喜欢。如此殷勤服侍了几天下来,更难怪老夫人对她不仅疼宠,还频频告诉别人,自从这小丫头来了之后,她的日子顺心多了。

    要不是为了起轩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会更顺心。这天午后,在花园亭子里喝茶时,她把孙子叫到身边,当着儿子媳妇的面,和颜悦色的劝告:“我跟你说,袁乐梅那档子事儿不成就算啦,也没什幺大不了嘛。这些时日,都见你无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实在瞧不过眼儿了,所以刚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儿上邀请唐老爷带他的千金到咱们家里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岂只袁乐梅一个!明天你可得仔细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书达礼……”

    起轩起先听到乐梅的名字,早已凿心万段,这会儿又听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别人,更是烦乱万分,忍不住剪断奶奶底下的话:“我不要相亲!倘若你们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途!”

    老夫人和悦的表情霎时一垮,延芳赶忙打圆场:“你怎幺这幺说呢?奶奶也是为你好啊!她不忍心见你成天垂头丧气,请唐小姐来玩,主要是想转移一下你的心思,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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