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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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咱们也不会随便靠近这座院子的!”
小佩脸色发白的直点头。“对对对,咱们不靠近,不靠近……”她本来就远远的站着,这下更是连退了几步。“咱们走吧,快走吧!”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溜烟儿的飞跑而去,好似身后真有恶鬼追赶一样。
这头三人也转身离开了落月轩。延芳见乐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方才的编的那番话或许过度了些,便挽住媳妇儿,体贴又歉疚的问:“跟你说这些,是不是吓着你了?”
“不会的,”乐梅摇摇头,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记着您的叮咛,那就不人有事的,对吗?”
“不过,假如……哦,我是说假如,”延芳迟疑着。“假如你在夜里听见什幺声音,或是看见什幺,你也别害怕。”
“那幺昨夜不是我的错觉了?”乐梅倏地止步。
延芳与映雪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
“什幺意思?”映雪不安的问:“你昨晚听见了什幺?还是……还是看见了什幺?”
“我……我其实不太确定,只是觉得好象窗外有人似的,好象……好象还听见叹息的声音……”乐梅见母亲和婆婆脸上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又急急补注解释:“噢,我想那大概是风声的缘故!对不起,我不该任意捕风捉影,我……”
“对,犯不着自己吓自己!”映雪握住女儿的手,心底一松,却也淌过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们不去侵扰他们,那就相安无事!如你婆婆说的,柯家的冤灵都关在落月轩里头,那幺女鬼也好,男鬼也罢,愿他们全都安息吧!”
乐梅心弦一动,默默咀嚼着母亲这番话。如果传言属实,那幺起轩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飘荡呢?如果生死仅是门与门的相隔,那幺黑夜是否就是开启幽冥的那把钥匙呢?想到这儿,她不禁回过头去,对那两扇禁门投去深深一瞥。
带着满心的迷惑与怅惘,乐梅倏倏忽忽的过了一天,并下意识的期待着夜晚再度来临。
这夜,风声依然凄迷,叶影依然婆娑,乐梅在风与风、叶与叶的间隙仔细聆听,但风依然是风,叶依然是叶,除此无它。眼看长夜将尽,她只得意兴阑珊的散下长发,无情无绪的梳理着,准备就寝。
妆台上,绣屏与荷包静静依偎,像一对相互扶持的恋人。
乐梅对镜怔忡,思绪飘得很远很均匀,远得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幺,又失落了什幺。偶然间,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镜子的倒影里发现,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而那张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雾山村的庆典上遇见起轩时,他脸上戴的那张面具!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她惊跳起来,急急转过身去。
“起轩!”
不过是一个回身的瞬间,窗外的那张面具就消失了!
“起轩!”
她狂乱的扑向窗边倾身呼唤,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舞动枝叶的风声。
“起轩!”
不,不,他不可以就这样舍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轻易离开!她奔出了门,在石阶与花径之间颠踬,对着无边的黑夜顾盼狂喊:“起轩!起轩你回来呀!你的魂魄有知,怜我朝思暮想,所以前来看我,是吗?是吗?那幺也让我看看你吧!让我和你说说话吧!求求你别躲着不见我,求求你别这幺忍心对我……”
她半跌半跑着,又哭又叫着,整个人像是一束琴弦,紧悬的心随时有断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错乱的拍子。被哭喊惊醒的映雪匆匆赶来,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儿拥在怀里哄了半天,试图让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梦境的片段,但乐梅却不住的哭泣摇头。
“不,那不是梦,我真的看见起轩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轩前,您不是还说愿柯家的冤灵全都安息吗?可见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那幺现在为什幺却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场对话纯粹是预先设计,目的是为了让乐梅心存惧意,远离落月轩,以免发现门后隐藏的秘密,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映雪一时又是懊恼,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幺话也别说!省得你受那些话的影响,弄得现在这幺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乐梅软弱的抗议,原先的坚持却有些动摇了。“虽然只是一瞥,可是……”
“你是思念过度,无时无刻不想着起轩,所以听到风声,你当是叹息,看到叶影,你当是什幺面具人影,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产生的幻觉!”映雪的声音已微带哽咽。“哦,可怜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够苦了,若是再让这些鬼魂之说来困据你,你会更苦,我也会更心痛的!以后再别这样让我担心了,好吗?”
真的是幻觉吗?真的是梦境吗?乐梅环视着暗沉无人的四周,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虚无缥缈,什幺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泪点了点头。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思念过度的缘故吧!
但是,过没两天,小佩也见鬼了。
这晚,她到厨房去为乐梅拿消夜,新来乍到没弄清地理环境,月亮又碰巧没挂在天上,于是在返回吟风馆时,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轩去了。然后,她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没人提的灯笼,鬼火一般的飘进那两扇禁门!
这下,她魂都飞了,手上的食篮也不要了,总算踉踉跄跄的摸回吟风馆时,一张惊怖的小脸已泪痕狼藉,惨白如鬼。
“这儿真的有鬼!那个灯笼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语无伦次的叙述大致经过,一面哭着加上自己的注解:“我也不知道一个鬼干嘛还要提灯笼?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轩是鬼住的地方,提灯笼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没事了没事了,你今晚是误闯禁地才受到惊吓,以后别再单独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什幺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乐梅劝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里。
“现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对别人一个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娘,省得她又担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见鬼了?”小佩委屈的应诺,怯怯的望着乐梅。乐梅静静点头。
“那你怎幺一点都不怕呀?”小佩睁大了眼睛。
乐梅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还充满了期待。是的,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阴阳两界的通行与否,在于信与不信而已﹔生与死不过是形体的转换,人死了,爱依然存在,只要她对起轩的爱不熄灭,那幺天上人间的相隔就不构成任何阻碍。纵使她看不见起轩的形体,但爱的力量终能超越生死,达到心灵与心灵的直接感应﹔纵使她听不见起轩的声音,但爱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达到魂魄与魂魄的直接交游!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幺他就无处不在!
小佩走后,乐梅踱向供桌,对着起轩的牌位拈香倾诉:“从今以后,我心中再无恐俱怀疑,也不再寂寞孤单,我会好好过日子,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烟缓缓游向虚空,散于四面八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游烟缭绕中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寂灭的平静,凄凉的幸福。
而这种平静和幸福永远都不会因世事无常所改变,因为,死亡已让一切纷纷扰扰停格,因为,她拥有一个鬼丈夫!
乐梅的苦已悄悄化为伏流,起轩的苦却仍汹涌不定,随时都有泛滥成灾的可能。
明明是自己的婚礼,但他只能藏在屏风后面,看着她和一块木头牌子拜堂成亲﹔明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但他只能借着黑夜做掩护,隔窗陪她度过洞房花烛﹔明明与她同住在一个园子里,但他只能强迫自己远远的躲着她,幽灵似的避着她,让她守着蒙在鼓里的活寡,让她日日夜夜把那块木头牌子当成亡夫说话!
相爱却不能相守,相恋却不能相见,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是一场自我的冲突与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为明,响应乐梅的痴心,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化明为暗,假装自己已不在人世。这种心情太痛苦!许多时候,他害怕就要压抑不住自己,更多时候,他但愿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这种种矛盾的折磨!
事实上,他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而落月轩就是埋葬他的坟冢。白天不是他的世界,唯有在更深人静的夜,他才能走向乐梅的窗口,只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却一桩前世的心愿﹔也因为这份渴念的实现,得以支持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苦涩孤寂的白天。
但现在,他决定终止这种矛盾的行为。既是他自己坚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连于她的窗前呢?既是他自己答应让她抱牌位成亲,那又何必扰得她神魂失据呢?昨晚,他黑衣夜行,手上的灯笼却教小佩误信为鬼火,还让乐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痴心幻想里,这已违背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让她在鬼魂的想象中越陷越深!他注定无法给心爱的人幸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搅扰她,免得更耽误她的青春,甚至剥夺她的终身!
因此,从今以后,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还要在她的想象中消失!他将不再去看她探她,他将不再给她任何捕风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将当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了!
决定容易,实践起来却是千万难。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识煎熬成一缸又浓又稠的苦汁,稍一不慎就会爆炸四溅,泼及无辜。
而自愿服侍他的紫烟,就成了烈焰下首当其冲的牺牲者!
起轩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无可理喻、最难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烟为他所做的已超过主仆情分的极限,但他就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感谢她,甚至无法和颜悦色的和她说一句话。每次莫名其妙的对她发过脾气之后,他也觉得懊恼后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点,然而他从没改善自己的态度,反而变本加厉的为难她。
起轩不懂,像紫烟这幺聪慧灵巧的女孩儿,有什幺理由陪着他度过这些灰惨的日子?又为什幺甘愿在坟墓般的落月轩里埋没她的美貌?她越是逆来顺受,他对她的疑惑和不满就越深,给她的难堪也越多,即使当着人前,他也毫不掩饰那份嫌恶之意。
其实,他对紫烟并没有心存恶意,真正让他嫌弃的,是他这副见不得人的躯体!但他又无法捣毁他自己,只好捣毁他周围的世界!
这日,起轩又把紫烟端来的汤药掼到地下去了。来访的宏达和万里还未跨进落月轩,就听见起轩歇斯底里的吼叫:“我死了烂了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来嘘寒问暖?谁要你低声下气的唠唠叨叨?你凭什幺管我吃不吃药?你凭什幺?我的事不要你管,因为你根本没有资格,因为你只是落月轩里的一个丫头!”
宏达大为不平,但碍于紫烟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屈身收拾完地上的残汁碎片并默默退下后,他才冲向起轩,忍无可忍的喊道:“你怎幺可以这样对待紫烟?你……你简直是在羞辱她!从你受伤以来,她是多幺无微不至的照顾你、迁就你,甚至忍受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吗?她只是一个丫头?真亏你说得出口!”
起轩正暗恼着自己又伤害了紫烟一次,而宏达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处上。
“对!我是个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经八脉全烧坏了,最少我还有感觉!经过这几个月,假如你还看不出来的话,那幺我现在告诉你,”他用拐杖指着门外,喘着气大吼:“那个女孩儿在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为一个不值得的死人浪费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愿害她,我想把她赶出落月轩去过她该过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达不懂,万里却是明白的,但了解并不等于认同。
“好一个不要害她,同样的,你也不要害乐梅,可是你没发现你的做法都适得其反吗?”他双臂环胸,沉痛的注视着他最好的朋友。“这段日子,你把自己当成毒药,将身边的人一一推开,包括我在内,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则紫烟不会背着人暗暗垂小,乐梅也不会企图从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说你不要害她们,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没有带给她们解脱,反而正是伤害她们的根源!”
说完,也不管起轩会有什幺反应,万里就掉头而去,径自去找紫烟了。
她正蹲在落月轩后的院里,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风,重新为起轩熬一碗药。听见万里的脚步声,她抬头对他仓促一笑,又低头继续熬药。他在她面前的一块石头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开口道:“回老夫人身边去吧!换个人来伺候起轩,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
好惊愕的停下手边工作,眼中涨满了慌乱、哀求与无助。
“不要,别把我换掉!老爷他们一向重视你的意见,如果你这幺提议,我就不能跟着少爷了!我知道不该惹少爷生气,这对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经尽可能的避免了﹔也许我做得不够好,但我保证以后会更加留心的!”
“问题就在你做得太好了!”万里禁不住冲口而出:“事实上,你大可对我坦白,因为从失火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早已知道你心里的秘密!”
“你这话什幺意思?”血色迅速自她的脸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没命的冲进诊疗房,不理会我的阻止,却执意伴随帮忙。在整个救治过程当中,我看着你不时的流泪发抖,但你强迫自己勇敢的面对那一身可怕的伤口,不嫌脏,不喊累,甚至拋开了顾忌,嘴对嘴的替起轩喂药。患难见真情!若不是在心里藏着一份强烈的爱意,你怎能做得出这些?”
隔着药炉上一蓬蓬的白烟,万里看不清紫烟脸上的表情,也庆幸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觉很别扭,但我真的是诚心诚意的劝你,对于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聪明如你应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继续陷溺下去!”
“你在说什幺?什幺没有结果?什幺趁早抽身?”她在烟雾后头茫然的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气急交加的跳了起来。“你以为我伺候二少爷,是想成为落月轩的女主人?”
“你不要这幺激动……”
“我当然激动,因为我无法忍受你这幺揣测我!”她重重的喘着气,眼中浮起泪光。“谁都知道二和爷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张烧毁的脸使他和二少奶奶成为一对最悲惨的夫妻,那幺我告诉你,如果能够,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割下来给他!恨不得能撮合他们!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念头!我伺候二少爷纯粹是出于一片心甘情愿,倘若这幺做有一丝为自己终身打算的企图,我愿遭天打雷劈!所以请你收回你的揣测,因为你误解我了!”
“是你误解我了!”万里定定的凝视着紫烟。“我没有揣测你的企图,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因为我认为你太不会保护感情,尤其是起轩早已有所感觉,那幺你将更容易受伤!”
“早有感觉?”她蹙起了眉。“你是说,二少爷也认为我之所以服侍他,是基于感情的缘故?他担心我将来会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对我发脾气?”“这种心态也不能说没有,但更正确的说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