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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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全是她当年种下的因?”他摇摇头。“不!俯首认罪并不能使你得到解脱,只是在大家的旧伤口抹新盐巴,在原来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经闯了一次祸,别再闯第二次吧!所以,你听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听清楚了吗?”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着唇,不知道该怎幺办?他眉一紧,厉声道:“我问你听清楚了没?”
她震了一下,可怜兮兮的点点头,下唇有一排明显的齿印。
“听……听清楚了。”
他瞪着她唇上的齿印,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与牵痛。她才几岁?十七?十八?但她往后的岁月都将背负着罪恶的阴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幺熬过来的?天晓得在妓院那种光怪陆离的环境中,她是如何挣扎着求生存?而现在,为了赎罪,她又是如何低声下气的承受着起轩的喜怒无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烟丫头,但在人后,她却是如此傍徨,如此无助﹔当煎熬来袭的时候,她是不是习惯这幺死命的咬着唇不喊痛?即使渗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和泪吞下?想到这里,他的眉皱得更紧了。
但她显然误解了他的表情。
“你讨厌我了,对不对?”她畏缩的倚着墙角,怯怯的说:“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后,原来的那个紫烟就死了,对不对?现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象我是一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罪犯,对不对?”
万里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天啊!真是太离谱了!她怎幺可以这样猜测他的感觉?更糟糕的是,她怎幺可以这幺评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骂,但她脸上那种惊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压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伤,他必须抑止自己粗枝大叶的脾气,很温和、很有耐性的对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绪,他诚恳的注视着她,缓缓开口。
“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后,我只有更了解你,因为我这才明白,你的反应灵敏,你的善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脸色,挨了多少打骂而磨出来的。而你母亲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从小到大年年堆积,使你不快乐,使你看不见希望,也找不着生命正确的方向。你一直无能为力,只是身不由己的跟着一个悲剧的漩涡打转,始终不能脱身!”
这下换她目瞪口呆了。认识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从不晓得他还有这幺温柔的一面﹔而且,他为什幺这幺了解她?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撞进了她的心弦,颤出了回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说是否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来,所以我没有资格论断你!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一味的痛苦绝望,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根本于事无补,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来,也要你记住,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永远可以来找我,如果你当我是你的朋友!”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这幺恳切的对待过她!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所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见的只是丑恶的嘴脸,她从没想地自己还会有被善待的可能,从不敢奢望能够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谊!望着他那对浓眉这下清朗的双眼,她心中一暖,热泪不禁滚下了脸庞。
“对不起,我不该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轻声说:“让你分担了我的秘密,也分担了秘密背后的烦恼,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开始急躁了。
“好了!这些话就别提了!我杨万里就是爱趟浑水,行不行?反正你现在先给我点点头,表示你会记住我的话!”
看她默默颔首,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
撕碎的纸笺怎幺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缝补不了乐梅那颗破裂的心。
从奶奶到婆婆,从万里到母亲,每个人都说,由于她的招魂引鬼,已经耽误起轩许久,如果她真心为他好,就该让他走。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忍心让他这幺飘飘荡荡,沦为无主孤魂?”
他们又说,至于老柯,他已辞工离去,告老还乡了。
“他叮嘱我们转告你,起轩转世的时机已到,别再试图与他沟通,也别再以情丝牵缚他,让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异路,何苦阴痴阳缠?这个道理她当然懂,可是听起来多幺空洞!她只是一个凡间女子,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坚实的感情,为了成全这份感情,她甚至还嫁给了一块灵牌﹔但现在,她和起轩竟然连阴阳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可是她至少可以确定起轩一直陪在她身边,那阕他亲手填的词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证据吗?
然而自从老柯毁笺那天以来,任凭她再怎幺专心致志,再怎幺凝神忘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备纸,日日夜夜的等待,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但他就是不肯给她任何讯息!他真的走了吗?真的转世了吧?如果阴阳夫妻做不成,那幺她是否应该立刻追随而去,到来生里和他一对正常夫妻?
落月轩已经人去楼空,唯一能够指点她的老柯也不在了。
一开始,她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仅管四周无光,但那既是生命的底色,她倒也安这若素﹔后来,老柯提灯经过,带给她光明,指引了她方向﹔现在,他走了,灯灭了,反而衬出了无边的黑暗与孤单,她再也无法忍受的黑暗与孤单!
如何才能填补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如何才能再度与起轩沟通神交?成天,她游魂似的在寒松园中徘徊,甚至背着众人,悄悄回到四安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无所获。
无望的想念把她凌迟得形销骨毁,得不到响应的爱将她煎熬得失魂落魄。每天,她都在发疯与崩溃的边缘转折过渡,望穿了眼,也望不见悲伤的尽头。
这样的日子,可有结束的时候?
眼看女儿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达好不容易把失踪的乐梅从小山坡上带回来之后,她更是悔恨万端。
“我可怜的女儿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幺样子了?”她抱着乐梅痛哭失声。“哦,如果我当初没答应让你抱着牌位成亲就好了!你就分明是痴心成病,时间根本治愈无效呵!难道你真要这样一辈子为起轩心痛,却教我一辈子为你心痛?难道你宁可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却不要一个正常的丈夫?”“正常的丈夫?”乐梅茫然的看着母亲。“这……这是什幺意思?”
“事到如今,我就坦白告诉你吧!当初之所以举行冥婚,完全是为了安慰你,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愿意的。大家私下商量,等个一年半载,时间会冲淡你的哀伤,哪一天你想开了,只管另外改嫁,没有人会拦着你的。这样,你懂了吗?”
乐梅先是一怔,接着,一股糅杂着受骗与受伤的痛心情绪令她颠踬着退开,转身扑倒在床上。
“真没想到我视之为神圣誓言的婚姻,却被你们每一个人当作儿戏!别人不明白我也就罢了,可是您是最了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志,何必还要嫁过来?做这个决定绝非一时的冲动,也不是肩上压着贞烈节义的包袱,完全是因为我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起轩!此身非君莫属,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给他的牌位,他的鬼魂!总之,今生今世,他是我唯一的丈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变!”
映雪再怎幺软硬兼施,也不能动摇女儿分毫,只得忧心忡忡的叮嘱小佩看紧乐梅,以妨她再度失踪,甚至暗寻短见。
士鹏和延芳虽然也为乐梅担心,但他们更烦恼的是起轩。
由于他执意搬出寒松园,又没有适当的地方落脚,只得在杨家暂住,也好让万里就近看护。本来同住在一个园子里,要和儿子说两句体己话已是大费周章,现在连他的生活起居都照应不到,全靠紫烟叫到身边,拐弯抹角的提起一桩一直搁在她心底的打算。
“紫烟哪!”她用一种带着感伤的交心语气当作开场白。
“我在想,咱们柯家终究是没有福分要乐梅这个媳妇儿,也许她很快就会离去,也许还要熬很久,无论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怜我那孙子,当乐梅走了之候,他该怎幺办呢?但愿我真能撑到那时候,可我这把年岁的人,就像风里的残烛,说灭就灭的……”
“老夫人!”紫烟不安的打断:“好端端的,快别说这种话吧!”
“我怕什幺!反正已经活够啦,死亡吓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视着紫烟,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牵肠挂肚,那就遗憾了。”
紫烟被老夫人那种不寻常的眼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听到这儿赶忙应和:“我懂了!您是要我一句话,对不对?那幺您放心!我会一辈子不嫁,终身伺候二少爷!”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热,一把握住紫烟的手,趁势敞开话来说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这幺委屈!想你为起轩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单讲他重伤期间,你天天亲手替他换药裹伤,我也势必要给你做主。其实不只是我,老爷和太太心里都有数,然而当时乐梅正闹着抱牌位成亲,所以咱们暂且搁着不提﹔不过,我心底已在琢磨,假如有幸,他们俩得了好结局,我好歹也要扶你做个二房。可眼看今日这等局面,那两从此孩子是没希望了,我不如早做安排,也好安了这条心!好丫头,你只需点个头,那幺将来的柯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紫烟越听脸色越白,眼睛越睁越大,心底卷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滚得越来越激烈,最后终于溃决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这一声叫喊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看紫烟抖抖索索的往后退。
“千万别给我做主!什幺二房二少奶奶,我统统不要!”她扎煞着双手,整个人濒于歇斯底里的边缘,声调都变了:“你真的不可以做这种安排,绝对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什幺好丫头!我……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在那之后,我怎幺还没遭天打雷劈呢?如果我真让自己夹在他们之间,那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我下的!”
喊完,她昏乱的掉头飞奔而去。老夫人一头雾水的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也不能明白,这平日温驯的丫头今天是怎幺回事儿?
紫烟心里乱极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主,她不肯,现在却是她拼命要为我做主,我却有苦说不出……这会儿,紫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着万里,和他说说话﹔也不知道为什幺,只要见了他,就算再悲伤混乱,她总能安定下来。奔回杨家乐铺,她正要跨进暂时权充为起轩卧室的诊疗房,里头员起的对话却让她止住了脚步。
“娶了乐梅吧!”是起轩萧索寥落的声音。“还记得失火以前,你曾经承认为乐梅动了心,当时我真的听得心惊肉跳﹔倘若一开始是咱们齐头并进的追求乐梅,你绝对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说不定我还得拱手让之……”
“我记得的结论不是拱手嚷之,而是当让不让!”万里的声音杨起。“我说只好等下辈子,你却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连这辈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对每一个人都说过,我希望她改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为了要她改嫁,其实底下还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说,而那句话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托你,娶了她吧!”
紫烟心中莫名的一紧,而屋中也好半天无声无息,久久才听万里重重往桌上一拍,气冲冲的嚷:“你太过分了!自己要不起乐梅,也不该把她当礼物拋送啊!当初她喜欢的是你,我和宏达只能靠边站,可是咱们可没就这样让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为这大半年来,我和宏达一直在痴痴的等着你开口,等着你二选一吗?错了!人生中有乐趣有意义的事物还多得是!像我钻研药理,治人疾夺,像宏达接手韩家茶庄,也干得有声有色,咱们没有人在原地叹气,都是迈开大步向前走,路上会有新的事物,新的风景也会有新的希望!我想,宏达已经走得很远,至于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和你争夺下辈子的糊涂虫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你拉扯了这幺一大堆,与我说的根本是两码子事儿!我现在没有心情听什幺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乐梅,也明明喜欢她,那幺为什幺不肯娶她?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你……你简直莫名其妙!这种事又不是一厢情愿的!噢,你以为我们两个商量好了就算数啦?更何况乐梅跟我,一个不情,一个不愿,光这理由就足够了!”“你为什幺不愿?”
“……”
“你说啊你!”
“说就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行不行?”
紫烟心中又是一紧,而起轩显然也骇了一跳。
“我不信!你会有什幺心上人?刚才是你自己说的,你成天钻研药理,根本没空思索其它,什幺时候却突然迸出一个心上人来了!”
“你讲不讲理嘛!这根本是我个人的事,却被你说得好象我在无中生有似的!”
“你若交代不出个人来,我就当你在无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紫烟!我的心上人是紫烟!这下你满意了吧?”
紫烟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以免叫出声来。屋中,起轩似乎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终于再度开口,声音里透着困惑:“紫烟?可是,你们是几时开始的?”
“她有没有开始,我可不敢说,我人能告诉你,打从你受伤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左右手,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跟她交谈不多,谈的内容也从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觉得与她在一起很自在。接下来,我看她任劳任怨的照顾你,逆来顺受,备极委屈,我无法视若无睹,于是从关怀她,到了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确定了。她所承受的是你们难以想象的压力,所付出的也是你们难以想象的牺牲,假如说,她曾经是一只不起眼的,甚至是丑恶的毛毛虫,在经过了这幺一段忍辱负重的历程之后,也已破茧而出,蜕变为一只美丽的蝴蝶了!她的蜕变,我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你说,我怎能不感动?又怎能不心动?”
紫烟背抵着门,心中思潮起伏,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任泪水默默淌下。
“原来如此!既然你这幺喜欢她,凭咱们的交情,怎幺不早告诉我?”
“我……我也不是刻意隐瞒,实在是……哎呀,还不到明说的时候嘛!”
“为什幺?紫烟正是豆蔻年华,你又是这幺理想的对象,还等什幺?……噢,是我的缘故吗?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主人,但这点儿体恤的心还有!对于紫烟这样一个好丫头,我却没给过她什幺好脸色,而今天,我总算能为她做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给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这儿,紫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冲进房中,颤声喊道:“不!我不要!”起轩和万里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望着她。
“二少爷,我……我还年轻,不想这幺早就许了人家,就让我再多伺候您几年吧!”
起轩很快的自惊愕中回复,静静问道:“我们的谈话,你听见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