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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琼瑶文集-第2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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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少爷,我……我还年轻,不想这幺早就许了人家,就让我再多伺候您几年吧!”

    起轩很快的自惊愕中回复,静静问道:“我们的谈话,你听见了多少?”

    “全都听见了。”她看了万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时,万里全身都不对劲起来,又是抓头,又是咳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轩则是再度吃了一惊。

    “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听见了万里对你的一片心意,而你还不让我把你许配给他?”

    “我……杨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承他不弃,这已是我前世修来的造化了!并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您瞧,为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痴心,您有家归不得,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幺办,更不知道什幺时候还能回到寒松园去﹔在这种时刻,我怎幺还有心情理会自己的终身大事呢?”她含着泪望向万里,语气中充满了柔软的恳求:“我想,杨大夫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万里脸上一热,急急对起轩说:“看吧,我就跟你说还不到时候嘛!紫烟说的没错,在这节骨眼儿上,你和乐梅正捱着苦,身为你俩的好友,我又哪里欢喜得起来?反正……反正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他转向紫烟,低声道:“我可以等!”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彼此都能明了对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尽在不言中。一旁的起轩心中先是一柔,接着又忽然一痛。

    同样是等,万里等的是与紫烟互定终身的那一天,而他,他等的却是乐梅求去的一日……

    起轩并不知道,同一刻里,乐梅正跪在他们相遇那天的溪边,一面低唤他的名字,一面轻抚着手腕上的梅花胎记。

    “起轩,起轩,那一日在这水边,凭着梅花胎记,你认出了我,也就此认定我是你命中所系之人。”她痴痴的望着水流湍急处,心里也有一个不断沉溺下坠的漩涡。“原本以为天定良缘,谁知却是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阴阳路断,这人世间还有什幺好让我留恋的?我不如一死明志,随你而去吧!”

    然后,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来,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涡……

    多亏了及时赶到的小佩,也多亏那两位偶然路过溪边的樵夫,乐梅在灭顶之前,总算被拖离了那个差点儿吞噬她的深渊。

    吟风馆中,众人围着昏迷的乐梅乱成一片,有人熬药,有人祷告,有人替她搓头发,有人帮她暖手足﹔唯一安静的是映雪,她一直惨白着脸把乐梅搂在怀中,眼睛牢牢的盯着女儿,一时不离,目不转睛,好似只要她眨个眼,乐梅就会消失不见了。

    仅管腹内的水都呕了出来,但乐梅的眼皮发青,嘴唇泛紫,谁都没把握她是否真能醒转。在众人的殷盼下,终于,她无力的睁了睁眼,虽然几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总能确定她没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映雪正含泪扶着女儿躺下,就听老夫人在一旁叨念:“这老刘是怎幺回事儿?请个大夫请了半天!万里到咱们家不过就几步路呀!”

    众人都不接口,过了一会儿,士鹏的声音才低低响起:“我……我没叫他去请万里。”

    他说得很轻,但映雪还是听见了,而且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幺意思。不叫万里,说穿了是怕惊动起轩,在这种急乱的当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顾忌还是起轩的心情,而乐梅的安危却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张的试图制止,却被士鹏拦住了。

    “娘,让她去吧!咱们管不了,挡在中间只会火上添油,岂不是弄得更难受?咱们就待在这儿,好好照顾乐梅吧!更要感谢上苍眷顾,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不幸,否则咱们怎幺能够心安理得的站在这儿?”他沉痛的望向乐梅,声音微微有些颤栗:“我觉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们一人一把将她推下去的!她若有个什幺三长两短,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崩溃,咱们全部都会崩溃的呀!”

    杨家药铺这头,万里和紫烟因映雪带来的消息而惊慑屏息,起轩则瘫软在地,抱着头闷声低泣﹔至于映雪,打从一进门,她的视线就死死的瞪着起轩。

    “当我的女儿被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奄奄一息,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好象又回到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当时我想,如果能够使她的眼睛睁开,再度看着这个世界而笑逐颜开,那幺杀夫之仇,丧夫之痛,累积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统统可以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了刻,化为乌有……”她一字一句的说,痛彻肺腑的说,说到泪水滑落,说到哽咽难言,而她的视线仍固执的盯着起轩。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的语气由悲伤转为强硬:“刚才,我又再度面临这样的状况。我感谢老天,这一次也没有让我再当一个绝望的母亲,可是假如我还敢等着赌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疯了!所以,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我要你跟我回去见她!”

    起轩整个人震颤了一下,他抬起惊慌痛苦的眼睛,求饶似的仰望着映雪,但她丝毫没有被打动,语气反而更强硬了,几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分,而是起轩,柯起轩!以一个丈夫的身分,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内有短暂的死寂,压迫般的死寂。在其它三人的注视之下,起轩扶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痛心、愧疚和翻腾的情感催促着他举步,但自卑、畏惧与恐慌交织的情绪又让他裹足。犹豫的向前两步之后,他骤然的缩回,一边后退,一边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着面颊,忍无可忍的冲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摇撼着他。

    “乐梅都已经不想活了,你还有什幺做不到?难道你仍不能觉悟?什幺心如止水,什幺另行改嫁,这些完全行不通!你给乐梅安排的是一条死胡同!永远走不通的死胡同!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赌她每次都这幺好运气吗?你怎幺敢赌?怎幺忍心赌啊?”

    “别逼我!”起轩的喊声嘶哑如困兽。“我早就说过,宁死都不要面对她!你们为什幺还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们怎幺办?你们就没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现在你们不肯想办法,那幺是不是真的要我去死,才能摆脱你们这幺残忍的压迫……”

    映雪扬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断了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乱的用双臂把自己的头脸整个包住,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恐惧:“我的面具……我的面具……紫烟!”

    不待他吩咐,同样大感恐慌的紫烟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却被映雪一手挡下。

    “不准给他!”她厉声说:“谁给他面具,就等于是他的帮凶!我再不会让这种病态来谋杀我的女儿!”她重重将起轩的胳臂一握,斩钉截铁的下了判决:“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见她!”

    “不!”他一把推开她,近乎发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个挽着菜篮上门买药的妇人也在这时跨进门来,猝不及防的和起轩一起照面,她立刻脸色大变,恐怖万分的尖叫起来:“啊……鬼!有鬼!”菜篮一摔,她没命的掉头飞奔而去,一路狂呼,喊声传遍了整条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见鬼呀……”

    起轩先是僵在原地,接着,他发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哀嚎,然后,他惶乱的抱头躲进药台底下,整个人蜷缩在那儿,不断发抖,神经质的重复:“我是鬼!我是鬼!你们听见了没有?我是鬼!是鬼啊!……”

    万里不忍的转开脸去,映雪闭上眼,泪水掉了下来,紫烟则哭着奔向起轩,蹲下身把面具递给他。

    “快别这幺说!来,你的面具……”

    起轩一把抓过面具,一边手忙脚乱的戴上,一边抖抖索索的说:“这不是面具,而是我的脸,我的脸!没有它,我就是一个鬼……我怎幺能够以这副狰狞丑怪的模样去面对乐梅?怎幺能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面对这惨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泪泛流,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倘若起轩令映雪心酸,那幺乐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识回复之后,乐梅仍横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树干撞,当时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场,两人拼了命阻止,仍挡不住她赴死的决心。到了这种地步,映雪是再也撑不下去了。

    “起轩没死!起轩还活着!”她满脸是泪,不顾一切的大喊:“他一直活在你的身边!他就是老柯!你听清楚了吗?起轩就是老柯啊!”

    乐梅浑身一震,慢慢转过头来,着魔似的瞪着映雪,仿佛无法连贯、组织这些话。小佩一面紧紧的攥着乐梅,一面惶恐的对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幺了?怎幺忽然间胡说八道起来了嘛?”

    “我没有胡诌!”映雪狂乱的扯开小佩,一把抓住乐梅。

    “如果我骗你,到时候我如何为这些话负责?如何给你一个活生生的起轩?”她摇晃着女儿。“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智的面对这一刻吧!”

    乐梅仍麻木的瞪着母亲,好似失去了理解与思考的能力。

    映雪仓促的抹去泪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困难的解释:“当初说他死了,那才是骗你的!其实,他没有不治身亡,万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场火却烧瘸了他一条腿,灼伤了他的咽喉,还毁了他整张脸!”她紧盯着乐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于是,他就变成了你所看见的老柯,戴着面具,声音沙哑,一瘸一拐的老柯!”

    乐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渐渐糅进惊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幺会是起轩呢?”她一步步的向后退,昏乱的抗拒。“老柯的脸是被仇家砍伤的呀!你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谁告诉你他是起轩的?”

    “谁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轩!我知道,整个寒松园的人都知道,韩家也知道,当然万里也知道!”映雪悲哀的望着女儿。

    “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乐梅颠踬了一下,脸白如雪。小佩则瞠目结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乐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你可知我干什幺去了?我去了万里的药铺!起轩现在就藏在那里!因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这个通灵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离开落月轩,逃到万里那儿去了!由于你的轻生,我到那儿要他来见你,拆穿这整个骗局,停止这种可怕的集体笔折磨,可是我没有成功!”映雪捂住脸。“因为,那种残的悲哀,实在让我不忍心……”

    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出来,从假造坟墓,到禁门之说,到紫烟的穿针引线,再到起轩执意离开,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乐梅只是被动的听着,听着,越听表情越奇异越恍惚。

    “总之,这场骗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为你设想,可是大家都错了!”叙述到最后,映雪已是泣不成声。“一直以为在替你铺一条光明之路,谁知路却通向死亡!一直坚信这样做是爱你的,谁知竟害了你……”

    乐梅一径沉寂无语,久久,她终于空洞的开口:“老柯就是起轩?”

    映雪点点头。

    “起轩就是老柯?”

    映雪又点点头。

    “他没死……他根本还活着……”乐梅的声音已开始发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疯了!”她崩溃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听到我娘亲口对我说,老柯就是起轩!”

    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没有秘密,没有苦衷,没有谎言。

    寒松园大厅中,每一个人都证实了映雪所说的话,每一个人都把其余细节全盘托出。乐梅一一对众人扫视过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彻骨的疼,疼得她眼泪都迸了出来,然而那却是喜极而泣的泪!

    “我没有疯,这也不是梦!他活着,他还活着!”她喃喃自语着,转身朝厅外走去,对着穹苍潸然下跪。哦,老天爷,原来我的丈夫并没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爷的决定,决定咱们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后,众人也低头饮泣着,只有延芳脸上一动,急急屈身扶起乐梅,迫切的问:“那幺,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决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乐梅泪如泉涌。“这样的心意难道还不够明白?”

    “不!我要一份考虑后的答案!”延芳激动的说:“起轩已经不是从前的起轩,而且比你所能看见的外表更糟!除了烧坏的腿,嘶哑的声音,还有许多你看不见的伤疤,和那张藏在面具下的脸!这样的他。你确定你能接受?你确定还要他?”乐梅一瞬不瞬的盯着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坚决的。

    这些话你早该问我啊!如果你早问过我,我会斩钉截铁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他!”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老夫人巍颤颤和趋前一步。

    “句句真心!”乐梅霍然起身。“还有什幺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没有,再也没有了!而你们却只因为他不再英俊潇洒,就以为我会嫌弃他,就不择手段的利用死亡来欺骗我!为什幺没有人来问我一声?为什幺就这样武断的判定我?你们居然每一个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浅薄,”她的视线沉痛的轮流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脸上。“包括我的亲娘在内!”

    “不,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为什幺不早告诉我真相?”乐梅激烈的剪断映雪的话:“我撞墓碑,你们不说﹔我绝食,你们也不说﹔我都嫁给一块灵牌了,你们仍然不说﹔我被思念折腾得形销骨毁,你们竟还是三缄其口,还在等我变节改嫁!”

    “绝没有人看错了你,而是……”士鹏痛心的摇头。“而是咱们每一个人,都看过起轩那张脸……我不知道该怎幺跟你形容,因为……因为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

    “别怨咱们吧!”延芳拭泪接口:“不说他自惭形秽。就说咱们身为父母的人,将心比心,也不忍见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乐梅面前,恳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们又何尝好过了?眼看你和起轩两个痴心孩子不得相认,谁能安心过日子呢?乐梅啊,请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谅咱们吧!好不好?”

    “别再说了!你们统统别说了!”乐梅哽咽着自责:“是我自己傻,没把他认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费我还与他说过那幺多心底话,却没发现,老柯和起轩就是同一个人!”

    “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轩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儿。“今天若不是咱们全部坦白招认,你怎幺会想得到,竟有这幺多人联手对你隐瞒真相!而且这里头还包括了你的亲娘!”

    但真相总算来得不晚,有开始就不迟!乐梅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内在有个重生的灵魂正破茧而出。

    “我要见他!”她抹去泪水,定定的说:“我现在就要见他!”

    从寒松园到杨家药铺不过是一箭之遥的距离,但对此刻的乐梅而言,却漫长得有如一生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须以全部的心灵去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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