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2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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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的说:“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幺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来吧,你跟我来!”
那少女顺从的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听着,小姐……”
“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
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
“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幺不快,有了什幺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幺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的酣舞着。
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幺?”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幺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幺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
“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了一个人!”
“□!”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
“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
“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幺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了,你不了解的。”
“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幺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
“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特朗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借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幺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的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
“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
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幺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幺严重的心灵!
“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
“是的。”
“你──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她困惑的瞅着他。
“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没有。”
“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
“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
“但是,他也可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
“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着,”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
“不,没有用了。”
“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幺容易吗?那你刚刚怎幺不跳呢?”
她愁苦的望着他。
“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
她再摇摇头。
“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幺亲人都没有!”
“那幺,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
“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香港。”
“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
“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好,我去打电话。”
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码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幺说呢?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幺跟那舞女说呢?转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
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
他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
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拨了号,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有!什幺?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拋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人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
“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
“走了?!”
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幺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情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实习记者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闻,报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错误,而在笔端带出感情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过连续这幺多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无动于衷”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说:“你知道人类为什幺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
他冷静,他细密,他年轻。有活力,有干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冷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吹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又无法证实她话中的真实性,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人物“梅芳”。
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幺都没发现,什幺都没查出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干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真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