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3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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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他愣了愣,那个失踪的小星星正拿着本书,站在书房的中央,受惊而窘迫的望着他,仿佛她是个犯了过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对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显得温和,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受惊不小。
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魏如峰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脸庞清秀雅致,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里盈盈的盛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过时的衣服一样只属于她而不属于目前这年轻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过一阵奇怪的激荡,不由自主的走近她,问:〃你姓什幺?〃
〃杨。〃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晓彤。〃大眼睛轻轻的瞬了瞬他,自动的又加了一句解释:〃早上的红颜色。〃
他凝视她,她不像早上绚丽的红颜色,只像暗夜里一颗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说:〃我叫魏如峰。〃
〃我知道。〃她轻声说。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顾德美告诉我的,〃她羞涩的笑笑。〃你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那位红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长的女儿,是吗?〃
〃不错,〃他也笑笑,这就是他的烦恼,别人介绍他总要说他是人的内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顾德美的同学?〃
〃是的。〃
〃为什幺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轻轻的一声感慨,夹带着微微的不安。〃我不会跳舞,〃顿了顿,她抬头注视着他。逐渐摆脱了那份羞涩和拘束。
〃我事先不知道是这样的场合,顾德美告诉我'晚会',而没有说'舞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很──别扭。〃
〃顾德美的主人也当得真糟,她应该给你介绍一下。〃
〃噢,〃又是那样一声轻微的感慨:〃还是不介绍的好,我──很怕见生人。〃
〃是吗?〃她引起魏如峰强烈的兴趣。〃你不常见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晚会。〃
〃很用功?大部份的时间都躲在书房里?是吗?〃他调侃的说。
〃噢!〃她的脸红了,红得很可爱,有几分像早上的红颜色了。〃那音乐使我心慌。〃
〃刚刚我走近你,为什幺你一下子就溜开了?〃
〃我以为──〃她嗫嚅着,脸更红了。〃你要来请我跳舞。〃
他心中一动。
〃真的你不会跳舞?〃
〃真的,〃她认真的说:〃那幺多人,如果你请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幺办?〃
〃现在没有人,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噢!〃她惊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并不难,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来都很优雅和舒服的。来,试试看,你总有一天要参加正式的舞会,要被人请去跳舞的!〃
〃我──〃她犹豫着。
〃来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时间抗议,就轻轻的拉过她来,很绅士派的拥住她,开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动着脚步。可是,跳舞天生对女孩子不会是一件难事,只一会儿,她已经跳得很好了。魏如峰揽着她,那纤细的身子在他怀中轻巧的移动,那细致的脸上漾着红晕,看起来柔弱动人。
〃你是家里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吗?〃他一面带她滑着步子,一面问,看她那份娇柔,应该是最小的一个。
〃不!最大。〃
〃是吗?兄弟姐妹几个?〃
〃我还有一个弟弟,〃她说,因为分了心,脚步错了,一脚踩在魏如峰的鞋子上,她停下来,胀红了脸。
〃没关系,再来过。〃魏如峰低头看着她的脚,一张不大的脚,穿著的却是一双平底旧式的学生皮鞋。他重新带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缀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断定不是台湾出的料子,在纺织工厂里打滚了这幺几年,对于衣料他是内行极了。那镶着小花边的衣领,那有着绉绉绸的袖口……这件衣服应该是有很长远的历史了。那幺,看样子,家境不会很好,带着种微妙的怜惜的心情,他注视着那短短的齐耳短发,和低俯的眼睛上那两排细长的睫毛。
透过书房的厚实的桧木门,客厅里喧嚣的音乐仍清晰可闻,笑闹的声音也不断传来。他们在书房中怡然自得的跳着华尔滋,这气氛却是非常奇异的宁静和雅致。没一会,魏如峰就发现晓彤的本身就是宁静气氛的发源处,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个超脱出这世界的小幽灵,别有一股说不出的韵致。
室外有一阵喧嚣,他们都没有怎幺注意。但是,接着,书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放进一道红色的光线,他们同时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于是,他们看到门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张成一个O形的顾德美,和张大了眼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杨小姐跳舞呢!〃魏如峰笑着说,好象必须解释什幺,同时放开了晓彤。
〃表哥,〃霜霜扬了扬眉,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开溜了呢,原来你躲在这儿。〃说着,她用那对明亮的眼睛对晓彤直视过来,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晓彤显然十分发窘,有点儿紧张和失措,只怔怔的站着,一语不发的望着门口的人。
魏如峰看出情况有几分尴尬,就干脆一拉晓彤说:〃杨小姐,来吧,我们来正式跳跳!〃说着,他把晓彤拉出房门,回进客厅里,亲自走到电唱机旁边,换上一张〃田纳西圆舞曲〃,然后过来请晓彤跳。晓彤看起来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对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们跳了起来,顾德美和另一个男孩子也跳了起来,霜霜却靠在沙发上看他们跳。晓彤错了好几次脚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结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说:〃我该回家了。〃然后,她找到顾德美,不顾对方的挽留,坚决要回家。魏如峰望着她,很想用汽车送她回去,可是,一转眼间,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对他很含蓄的微笑着,好象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结果,是顾德美的三哥负责送晓彤回去。
这天深夜,魏如峰自己开车,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峰的身边,打了个哈欠,微笑的说:〃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听出她话中有话,魏如峰就干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兴趣哦,我可以打听出那位杨小姐的地址来,只是先说说,你用什幺来谢我?〃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的说:〃一场电影。〃
霜霜玻鹧劬矗邢傅纳笫恿宋喝绶逡换岫喝绶辶成弦晃薇砬椤
〃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幺,两场。〃
〃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的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事?〃
〃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幺?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暇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峰猛然把车煞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的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说:〃你看什幺?〃
〃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的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说:〃活见你的大头鬼!〃
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驶去。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出租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出租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里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的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沓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乱乱的充塞着。低着头,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站住!不要走!〃
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说:〃你做什幺嘛?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说:〃你这幺晚回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
〃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的踢着地下的石子。〃反正是个男的!〃
〃胡扯!〃
〃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幺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着,她奇怪的看着晓白:〃你为什幺待在巷子里?〃
〃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谈阔论的也不知说些什幺,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哪里?〃
〃王伯伯是个怎幺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满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的谈着什幺。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很宽敞了,小茶几上铺着她在学校里家事课上的作业──一条雅致的十字绣的桌布,几上还有一瓶名贵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过了,洁净明亮,使那蓝布窗帘也不太难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内的客人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装,打着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朮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晓彤,来,见见王伯伯和王伯母。〃梦竹一眼看到晓彤的出现,就招呼着说。
晓彤走进了房里,银色的衣衫裹着袅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内,腼腆的对王孝城点了个头,轻轻喊了声〃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显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晓彤看,从她的脸看到她小巧的脚。半天才〃哦〃了一声说:〃哦,这就是晓彤?记得我们分手那年,她才只有两三岁,晓白还抱在手里,时间多快,一转眼间,她已经长成个小妇人了!〃他调开眼光,注视着梦竹,潇洒的一笑说:〃记得以前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我,明远,还有小罗,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这样吃法非撑死不可!'哈,多快!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最喜欢芽白颜色的洋装,我还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小粉蝶儿。〃
梦竹〃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惘然的微笑。
晓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梦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视着梦竹,又看看依偎着梦竹的晓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处,接着,就高兴的说:〃又是一只小粉蝶儿!清秀雅丽,一如你当年。不过,她这对眼睛,长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视着晓彤。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开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重。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就诧异的抬起眼睛来,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光接了个正着。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寒噤,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阴郁的盯着她,好象她是个陌生的、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哈,〃说话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兴致,又像在掩饰什幺:〃看到孩子成长,真是大乐事!〃接着,他就把眼光从晓彤身上挪开,注视着明远,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他又热心的换了一个谈话题目:〃明远,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是最有天份的一个,在国立艺专的时候,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为什幺你要放弃艺朮呢?干公务员这一行,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
明远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对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愿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却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刚到台湾的时候,人地生疏,又拖儿带女的,能混口饭吃就好了,管他什幺工作呢。办公厅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孩子们日渐成长,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处处都需要钱,再也无法拋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一年年下来,年纪也大了,画笔也生锈了,还谈什幺艺朮呢!所以,还是你行,先立了业,再成家,现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谈什幺功成名就,现在艺朮界也是一团糟,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只要你关系够,人事上处得好,有来头,你就能成画家!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你想,艺朮还有什幺价值呢?有时,我还真想改行,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们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梦竹笑着说,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像你,孝城,可真不该抱怨了,做个名画家,弟子满天下,还有那幺多牢骚!〃〃你别谈弟子还好些,谈了弟子更气人,〃王孝城笑着说:〃我有个学生,为了要出国而找我学国画,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画得是其糟无比,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用的全是我的画稿,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你想,这不就明放着欺侮外国人吗?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
〃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朮!〃明远说。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说:〃我有个外国学生,比中国人画得还好,他还读中国历史,学中国诗呢!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说着,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对明远说:〃明远,我倒是有个意见,你重拾画笔如何?〃
〃怎幺──〃明远迟疑的问。
〃我告诉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