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38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忍不住的摇摇头,叹口气说:〃太上皇来了大概也不会这样紧张!〃
然后,他接过晓白的剪刀来,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里。
晓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场电影,已经四点半了。从电影院出来,魏如峰在存车处取出了摩托车,扶着车子,他咳了一声,把脸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再整整领带,拉拉衣服,板着一张脸说:〃晓彤,你看我能够通过吗?〃
晓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说:〃马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经了一些,像是去参见皇帝。〃
〃老实说吧,〃魏如峰皱皱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实在比参见皇帝还紧张哩!〃
晓彤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说:〃快点吧!〃
车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驾着车,一面提心吊胆的问:〃喂,晓彤,你那个爸爸很严厉的吗?〃
〃有一点儿。〃
〃怎幺个严厉法?〃
晓彤噗哧一笑,说:〃他会盘问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过酒家舞厅,一律列入不纯正派,他还会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谈吐风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说了一个字的谎,他马上就看出来了……〃
〃喔,晓彤,你也学会吓唬人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魏如峰吸了口气说:〃说实话,晓彤,我这人是什幺都不怕的,见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读书的时候,什幺演讲比赛啦,学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为我不紧张,到泰安之后,公司里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幺回事,就是定不下心来,好象有一个预感……〃
话没说完,车子险险的撞上一辆三轮车,魏如峰紧急煞车,才没有撞上,那车夫还拋下一声咒诅,自顾自的走了。晓彤惊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说:〃喂,好好的骑吧,别说话了,等下撞上了汽车才冤呢。那幺,你的鬼预感大概真的应验了,我不相信你的预感,告诉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预感,觉得爸爸妈妈一定会喜欢你。〃
〃那幺,为你的预感祝福!〃魏如峰嚷着说。
车子到了巷口,他们停止了谈话。转进巷子,在晓彤家门口停下车来,还没有熄掉马达,大门就开了。晓白含笑站在门里,说:〃我一听到摩托车声,就知道是你们来了。〃
走进大门,明远已站在玄关等候他们,他终于换上了干净的衬衫和西服裤,不过有点绷手绷脚的显得不大自在。晓彤讷讷的站着,微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为魏如峰引见。还是晓白说了一声:〃爸,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机弯了弯腰,喊了一声〃老伯〃。明远点了点头,冷眼看着魏如峰,他原以为晓彤的男朋友,一定是个和晓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见之下,文质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象大不相同。就这样一眼,他已经断定这孩子的分数比晓彤高,不禁对晓彤择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请进来坐吧!〃明远说,领先走进了〃客厅〃。
魏如峰和晓彤跟了进去,望着室内的布置,晓彤觉得心里一阵温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动的伸展着枝子,窗明几净的小屋给人一份说不出来的温馨之感。虽然没有办法和何家的豪华相比,却另有一种宁静雅致。晓白在晓彤进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边悄悄说:〃那一瓶花是我'捐献'的,漂亮不?〃
〃谢谢你。〃晓彤喜意盎然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
〃别谢我,我这是投资。〃
〃怎幺?〃
〃将来我会叫我的姐夫加倍偿还我!〃
〃呸!去你的!〃晓彤胀红了脸说,走进了屋里。
梦竹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已经换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浅蓝色的旗袍,头发很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这打扮使她看起来很老气,但也很清爽和高贵。魏如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晓彤轻声的作了一番介绍:〃这是我的妈妈,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的叫了声〃伯母〃。梦竹打量着他,颀长的个子,浓眉下一对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阔,不过,〃味道〃颇佳,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准女婿〃。坐了下来,她微笑的问:〃魏先生府上是──〃〃云南。〃
〃哦,〃梦竹说:〃云南什幺地方?〃
〃昆明。〃
〃噢,〃梦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动:〃你在昆明住过吗?〃
〃我十岁离开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后又跟我姨夫到台湾来。〃
〃哦,那幺,你也跑过不少地方了?〃明远插进来问。
〃是的,〃魏如峰回忆的说:〃抗战胜利之前都在昆明,胜利后,因为我姨夫到上海经商,我就跟着他到上海。我姨夫虽走入商业界,却是个非常潇洒的人,那两年,我经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
〃杭州还记得吗?〃梦竹问:〃我们也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
〃记得清楚极了,三潭映月的回廊,苏堤的垂柳,灵隐寺的暮鼓晨钟,还有那些满湖的小船。我记得我最喜欢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庙里的点点灯光,和听那些木鱼钟磬的声音,使人觉得好宁静,好悠然。〃
〃那时候你已经能够体会那幺多了?〃梦竹问。
〃我是个很早熟的孩子。〃
谈话似乎一开始就很顺利,绕着这个西湖的题目,谈料源源涌出,晓彤和晓白这两个台湾长大的孩子,反而没有插嘴的余地了。六点钟左右,饭摆了出来,晓彤帮着母亲端碗摆筷子,添饭添菜的,忙得不亦乐乎。魏如峰谈锋一顺,也就拋开了那份拘谨和紧张,恢复了原有的洒脱自然。这天,梦竹并没有准备酒,因为她觉得招待小辈,酒是不太必须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兴,梦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赏,连原来感到的他的缺点,也都被他的优点所掩盖了。明远虽然谈得不多,但显然也很愉快。晓彤看到大家都那幺融洽,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高兴。晓白背着人,不断对晓彤做鬼脸,更弄得晓彤时时刻刻都要调开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绽放出来的微笑。
吃过了饭,晓彤帮梦竹把碗筷撤回厨房里,梦竹望着晓彤,对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晓彤想问什幺,但一看到梦竹的笑脸,就知道什幺都不必问了。梦竹把晓彤拉到身边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的说:〃晓彤,为什幺不早一点告诉妈妈?你以为妈妈一定会反对你的朋友吗?这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晓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创造你的未来吧,说实话,我喜欢这孩子!〃
晓彤红着脸钻出厨房,回到〃客厅〃里去了。剩下梦竹,一面擦洗着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怀荡漾得很厉害,她是真的弄糊涂了,不知是女儿在恋爱还是她又恋爱了?
可是,在这种醉意朦胧的感觉中,也有一份难言的酸涩和凄凉的情绪,她在恋爱着的女儿身上,看到了过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欢乐。
洗完碗筷,回到屋里,魏如峰正在和明远畅谈文学,这使她愣了愣,明远素来不长于谈话,可是,看来他们却谈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国之古典文学,谈到西洋的现代文学,接着,他们就辩起论来了,明远认为中国之旧文学,决非西洋的新文学所能比拟,魏如峰却坚持西洋文学有中国文学所没有的长处。这场辩论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因为两人都同意各有所长,各有所短而取得协议,宣告辩论结束。梦竹含笑的听着他们的谈话,衷心欣然。等他们谈到一个段落,梦竹就笑着问魏如峰:〃你学文学,为什幺又在商业界服务呢?〃
〃因为我姨夫的关系。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欢过问公司里的事,我毕业之后原说在公司里帮帮忙,谁知一插进手就退不下来了。现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离开,事实上,我一直希望能从事文教工作,最大的愿望,是到报社做记者或编译。〃
〃你住在你姨夫家里吗?〃
〃是的。〃
〃你姨妈也在一起?〃
〃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妈仳离了。〃
〃哦?〃梦竹有点意外:〃那幺,你怎幺还跟着你姨夫呢?〃
〃这里面关系很复杂,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亲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亲又是生死之交。据说,我姨夫娶我姨母并不很情愿,我姨夫在重庆读大学,然后,不知是怎幺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仿佛姨夫发生了一点桃色纠纷,就和我姨妈闹翻了,我姨妈一气远走,失去了消息。可是,这件事并不影响我父亲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念书时,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给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里,一直跟着姨夫到台湾。〃
〃噢,〃梦竹凝视着魏如峰,深思的说:〃你说你姨夫在重庆读大学?什幺大学?〃
〃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
〃中国文学系?〃梦竹皱拢了眉头,似乎在寻思着什幺,接着,就微微的变了色,艰涩的说:〃你说你姨夫姓何?〃
〃是的。〃
〃何什幺?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说话,梦竹却又突然跳了起来说:〃噢,谈这些没什幺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给你换一杯热的。〃她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颤着的,面容青白不定。晓彤吃了一惊,站起来说:〃妈,你不舒服吗?〃
〃没有的事。〃梦竹力持镇定的说,拿起了那个茶杯,刚刚转身,她就接触到明远锐利的目光,那对平日忧郁深沉的眼睛现在看来阴鸷而凶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脸上。这使她浑身一震,脸色就更加苍白了。然后,她听到明远冷冰冰的声音,像从个遥远的冰窖中传来:〃魏先生,你还没有说完,你姨夫的大名是──〃〃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的说,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梦竹的身子晃了晃,仿佛挨了一下突然的狙击,她试着站稳,但两条腿忽然间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着无法站定,手里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听到明远冷幽幽的声音在说:〃晓彤,你没看到妈妈不舒服了吗?你最好扶她到晓白屋里去坐坐。〃
她心中翻涌着,许许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热如火的巨浪夹攻着她,她呻吟了一声,任由晓彤把她牵进那堆满家具的小屋里。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晓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视着她说:〃妈妈,你怎幺了?你一定是在炉子旁边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梦竹呻吟着说,在紊乱如麻的脑子里整理出最后一缕有理智的思想:〃晓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
〃好的,妈妈。〃
晓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第五章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厅里,梦竹的惊惶失措和骤然变色使他惊疑惶惑,而在惊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嘱像电光般来到他的脑子里。这里面有什幺不对头的事?何慕天一定预先已知道!到底这是怎幺回事?晓彤匆匆的跑出来了,一脸的焦灼和不安,对他劈头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妈妈不舒服!〃
魏如峰点点头,想找到明远告辞,但明远不知何时也已不在房间里了,只有晓白错愕的瞪着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
魏如峰只得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问晓彤:〃怎幺了?我说错了什幺吗?〃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晓彤困惑的摇摇头。
〃你弄清楚是怎幺回事,晚上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我……〃
晓彤的话还没说出口,屋里传来明远严厉的一声呼叫:〃晓彤!进来!〃
晓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头向里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说:〃这事并不单纯,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认为──〃〃晓彤!〃明远又在叫了,这次的声调已接近愤怒:〃我叫你进来,听到没有?〃
晓彤摆脱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里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回复过意识来,第一个来到脑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谜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车,他风驰电掣的向家中驶去。
梦竹听到屋外送客的声音,客人走了,然后一切又趋于平静。她把脸紧埋在手心里,喃喃的自语:〃怎幺是这样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幺呢?为什幺偏偏是这样呢?〃
有人走进来了,她把蒙在脸上的手拿开,看到的是明远穿著拖鞋的一双脚,她慢慢的仰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冷若寒冰的怒目。
〃明远!〃她喊了一声,又把头埋进手心里,浑身颤栗的、哭泣的、哀求的喊:〃发发慈悲!我并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并不希望是这样的!〃
晓彤跑进来了,跪在母亲面前,她用双手抓住母亲的手腕,叫着说:〃妈妈!这是怎幺回事?妈妈,你怎幺了?〃
梦竹放下手来,她含泪的眼睛紧盯着晓彤,然后,她一把握住了晓彤的手,握得紧紧的,迫切而激动的说:〃晓彤!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对我发誓,从今起,你永不许理那个姓魏的,你答应我,和他绝交!〃
〃妈妈!〃晓彤惊慌的大喊,如同被兜头浇来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为什幺?妈妈,为什幺?〃
〃你发誓!晓彤,你立刻对我发誓!〃梦竹喊,把晓彤抓得更紧。
〃可是,〃晓彤脸色苍白,黑眼珠里盛满了惊恐和哀求:〃你说他很好,你说你喜欢他!〃
〃现在不同了!〃梦竹叫:〃你对我发誓!〃她猛烈的摇着晓彤。〃我不许你理他!永远不许你理他!〃
〃可是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哭着叫。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这许多〃为什幺〃像一个个大浪,排山倒海的对梦竹卷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几千万个声音在脑中翻搅掀腾呼叫──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
第二部
时间:一九四三年地点:重庆几度夕阳红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
几度夕阳红
薄暮时分。
室内静悄悄的。
杨明远坐在床上,倚着窗子,就着窗口射进来的昏黄的光线,专心一致的补着他那双已经千疮百孔的袜子。整个一间寝室内,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旧的口琴,铁片和螺丝钉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却怎幺都拼不拢来,他一面在拼拼凑凑,一面在低低的诅咒。
暮色在室内加重,光线越来越暗了。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接着是王孝城的咒骂:〃他妈的!〃
杨明远吃了一惊,针刺进了手指里,抬起头来,他没好气的说:〃怎幺了?你?〃
〃打蚊子!〃王孝城头也不抬的说,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和王孝城愤怒的喝骂声:〃他妈的,有朝一日,我不杀尽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幺,你还是趁早改姓吧!〃杨明远说,慢吞吞的打了个结,咬断了线头,把袜子送到窗口去,仔细的审视着自己的手工。把补好的袜子从手上抽下来,拿起另一只没有补的套在手上,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洞。〃我打赌耗子在我的柜子里做窝了!〃
〃喂,小杨,〃王孝城叫:〃灯点起来,怎幺样?〃
〃没桐油了。〃杨明远静静的说,开始穿针,穿来穿去,线头就是不进针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叹口气说:〃画上十张工笔翎毛,也没有补一双袜子的工程大!〃
〃你那个还能叫袜子呀?〃王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