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3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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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幺,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幺?〃
〃去──结婚!〃
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幺地方?伯母?〃
〃成都。〃
〃不,她不会。〃
〃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
〃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幺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
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的问:〃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幺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好小姐,饭都冰冷了,怎幺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幺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小姐,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
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身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语着说:〃那个什幺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的说:〃喏喏,小姐,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幺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怦怦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母亲正可恨的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兴奋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
〃来呀,梦竹,赶快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小姐,奶妈喂你吃,怎幺样?看看,这幺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身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寄掉它!〃
同时,故意生气的大声嚷着说:〃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的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的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的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的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的喊:〃站住,奶妈!〃
奶妈身不由己的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李老太太一声也不响的走过去,从奶妈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说:〃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幺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胀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幺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舌头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强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的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母。
〃奶妈,你走开吧!〃
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来:〃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的看了看,说:〃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幺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的喊:〃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
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旧,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
〃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拋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经消失了那拋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
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母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强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墙,大门的钥匙也在母亲手中。
她把前额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湿漉漉的都是水。夜风凌厉的刮了过来,一阵雨点跟着风扫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凉丝丝的。她用手摸摸面颊,真的很烫,胸口在烧炙着,头中隐隐作痛。迎着风,她伫立着,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单薄的小夹袄。寒风砭骨而来,她有种自虐的快乐。脱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为梦中的影子。与其被关在这儿等着去嫁给那个白痴,还不如病死饿死。
风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颊浴在冷雨里,斜扫的风带来过多的雨点,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渍。雨,何慕天总说,雨有雨的情调。一把油纸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听着细雨洒在伞上的沙沙声,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点击破,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新的、旧的、一圈又一圈,静静的扩散……油纸伞侧过来,遮住两人的上半身,他的头俯过来,是个轻轻的,温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
又是一阵强风,她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两声〃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两口气,她继续贴窗而立。桐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摆动,虽然有玻璃罩子罩着,风却从上之开口处灌进去,火焰挣扎了一段长时期,终于在这阵强风下宣告寿终正寝。四周是一片黑暗,风声,雨声,和远处的鹧鸪啼声,组合了夜。鹧鸪,它正用单调的嗓音,不断的叫着:〃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复始的啼声!有多幺苦?还能有多幺苦?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感到头昏脑胀,浑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从骨髓中冷出来,冷得牙齿打颤,而面颊却仍然在发烫。黑暗中,她踉跄着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没有关,风从不设防的窗口向房里灌进来,在满屋子回旋。
她躺着,瞪视着黑暗的屋顶。辫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头上的长发,那幺多,那幺柔软,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级上,她的发辫散了,他说:〃我来帮你编!〃
他抓起她的长发,握了满满的一把,编着,笑着,弄痛了她,发辫始终没有编起来。最后,干脆把脸往她长发中一埋,笑着说:〃那幺多,那幺柔软,那幺细腻……像我们的感情,数不清有多少,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鹧鸪仍然在远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苦苦苦苦!有多幺苦?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幺苦?还能有多幺苦?
第八章
早上,李老太太把梦竹的早餐端了进来,奶妈跟在后面,捧着洗脸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内是一片混乱,门边全是砸碎的东西,毛笔、书本、镇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开着,室内冷得像冰窖,寒风和冷雨仍然从窗口不断的斜扫进来。窗前的地下,已积了不少的雨水。梦竹和衣躺在床上,脸朝着床里,既没盖棉被,也没脱鞋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啊呀,这不是找病吗?开了这幺大的窗子睡觉!〃奶妈惊呼了一声,把洗脸盆放下,立即走过去关上窗子,然后走到梦竹床边来,用手推推梦竹:〃好小姐,起来吃饭吧!〃
梦竹哼了一声,寂然不动。
〃奶妈,别理她,她装死!〃李老太太说。
梦竹一唬的翻过身子来,睁着对大大的,无神的眼睛,瞪视着李老太太,幽幽的问:〃妈,你为什幺这样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视着梦竹。梦竹双颊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现出干燥而不正常的红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梦竹的额头,烧得烫手,顿时大吃一惊,带着几分惊惶,她转向奶妈:〃去把巷口的吴大夫请来!〃
〃用不着费事,〃梦竹冷冷的说,看到母亲着急,她反而有份报复性的快感。〃请了医生来,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吗?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尸首嫁到高家去!也维持了你的面子!〃
〃梦竹,〃李老太太憋着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长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幺用呢?你知道他有诚意没有?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乱七八糟的跟他搅在一起,名声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幺办?何况你订过婚,这个丑怎幺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错不得,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你别和我生气,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幺要这样做的!〃
〃哼,〃梦竹在枕头上冷笑了一声,重新转向床里,什幺话都不说。
〃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等下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梦竹简简单单的说。
〃你这算和谁过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生了病还不是你自己吃亏!〃
〃你别管我!〃梦竹冷冷的说:〃让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梦竹好一会儿,咬咬牙说:〃好,不管你,让你死!〃
医生请来了,梦竹执意不看,脸向着床里,动也不动。吴大夫是个中医,奶妈和梦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说尽了好话,才勉强的拖过梦竹的手来,让吴大夫把了把脉。至于舌头、喉咙、气色都无法看。马马虎虎的,吴大夫开了一付药方走了。
奶妈又忙着出去抓药,回来后,就在梦竹屋里熬起药来,她深信药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梦竹床边发呆。药熬好了,奶妈颤巍巍的捧了一碗药过来,低声下气的喊:〃小姐,吃药了!〃
梦竹哼也不哼一声。
奶妈把药碗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来推梦竹,攀着梦竹的肩膀,好言好语的说:〃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来吃药!来!有什幺气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娇嫩嫩的,怎幺再禁得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