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4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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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的来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的说:〃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喏,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的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幺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的说:〃我要去找他!我什幺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的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的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的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幺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
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没有什幺人,寒风无拘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仿佛有什幺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
这是个下午,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
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
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著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
倚在门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幺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幺眼光来看她?一个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为她下贱,淫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幺事,他们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幺,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幺,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
第九章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幺?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
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
〃你找谁?〃
〃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幺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
〃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幺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幺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幺时候出去的?〃
〃一清早。〃
〃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谁在家吗?〃
〃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
〃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幺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
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门说:〃请进来!〃
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指了指椅子说:〃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幺温暖的小屋!多幺可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这也将是她的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奋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定是有什幺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幺,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
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幺想他、念他、渴望见他!
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荡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热茶,一盆炉火……多幺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吞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穿著件宽宽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满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少妇!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那幺,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独子,那幺,她是谁?
〃你请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
〃你从重庆来的吗?〃对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着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
〃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幺一回事?何太太?什幺何太太?
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
〃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
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玻ё叛劬ν琶媲罢飧銮由呐⒆樱褪撬坷蠲沃瘢亢文教焖担骸ㄎ以赴岩磺胁撇悖蝗∫徽爬牖橹な椋乙⒛歉雠⒆樱蠲沃瘢 ň褪钦飧雠⒙穑磕茄桓比崛醯模赡鄣模窀鱿缦鹿媚锇阄醇烂娴呐⒆樱褂心晴鄞蟮哪ЯΓ渴鼓教熘杖帐Щ曷淦牵 ㄎ仪竽悖涛模慊嵴业奖任腋玫恼煞颉N仪竽悖涛模绻憧虾臀依牖椋憔妥隽艘患畲蟮暮檬隆N野≡涛模∥野 ò堪险忡鄹鲭锾蟮南缦鹿媚铮康牵以涛木驼庋巳寐穑俊ㄔ涛模悴⒉话遥阒皇窍胝鞣遥颐侵涞母星椴⒎前椋庋姆蚋竟叵抵荒苋盟酵纯啵≡涛模『伪啬兀可铝撕⒆永矗以父а夂⒆樱肽阃饫牖椤N野沃瘢悴恢腊糜卸噻凵睿噻矍苛遥∏肽闳梦夷芨〉煤戏ü叵担 ê撸
何慕天!你错了,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幺爱她?什幺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拋开?〃你并不爱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子爱你,是吗?
什幺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
就凭你这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
〃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不怕伤害别人!
〃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玻鹧劬赐琶沃瘛!训滥悴恢溃磕憧次摇ㄋ约旱亩亲樱骸ㄎ液湍教旖峄楹眉改炅恕!
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
〃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
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幺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