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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

琼瑶文集-第4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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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说:〃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的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

    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的迎接着那轮落日!

    全书完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于日月潭、涵碧楼我写〃几度夕阳红〃〃几度夕阳红〃算起来,已经是我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了(前面曾写过〃窗外〃、〃六个梦〃、及〃烟雨蒙蒙〃)。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经验,这一部似乎应该比较熟练些了。但是,这却是我写作得最艰苦,困难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时间也耗费得最久的一部书。

    谈起〃几度夕阳红〃的写作经过,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开始写〃几度夕阳红〃,远在去年夏天,当时,想刻画小公务员的生活,同时,想写出被生活折损的艺朮家的那份无可奈何。这一点小小的念头就引出了整个〃几度夕阳红〃的构思。最初的大纲,只准备写二十万字左右,分别用两个家庭、两条线索并进,写两代的故事。而一经下笔,就有收束不住的趋势,写到十万字左右,觉得头绪过多,有些杂乱无章,无法再继续下去。当时,我甫自大学毕业正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弟弟时常住在我处,我每写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万字的时候,我自己看看,认为完全失败,决心拋弃原稿,于是,这篇东西被丢进了字纸篓。正好弟弟来了,知道我准备放弃这故事,大提抗议,把原稿从字纸篓捡了出来,他说:〃如果你真准备丢掉这篇东西,还是送给我吧!我虽没写过小说,但是,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写,让我来继续写!〃

    受了弟弟这番〃鼓励〃,这篇东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来了。可是,仍然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迁居台北,见到皇冠主编,无意间谈起来,皇冠主编问我有没有长篇小说稿,我说:〃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经丢了字纸篓又捡回来的,你有没有兴趣过目?〃

    皇冠主编表示愿意看。事后,他的评语是:〃继续写下去!皇冠希望能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这第二度的〃鼓励〃,我才真正狠下心来整理这篇东西。把那十万字仔细再读一遍,发现情节太多,而不够细腻。于是,重新做一个大纲,决定把故事分成三部,从头改写。第一部因为已有底稿,非常顺利就写完了。等到写第二部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全来了。

    我一直有个观念:不写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可是,〃几度夕阳红〃的第二部,故事发生在重庆沙坪坝,而我从未去过沙坪坝,重庆市虽然去过,但那年我仅七岁,在重庆也只住了一个月,早已茫茫然毫无印象。在这种情形下,去写抗战时期的艺专和中大,如何能写得逼真与深入?幸得皇冠主编帮忙,邀请到抗战时就读于艺专的廖未林先生,作了一番详细的谈话。得廖先生协助,曾绘图表明地理环境,又生动的介绍了艺专学生的生活面。一夕详谈之后,我才〃大胆〃的提笔写第二部。不过,到底不是亲身体验和经历过,无论怎样去揣摩凝想,写来一定有许多似是而非之处,到过沙坪坝的读者,万请多加包涵。同时,在这儿,我也要特别谢谢廖未林先生的帮忙。

    故事发展到第三部,是最难处理的一段,写得非常之艰苦。改写、重写了好几次。而正值溽暑,终日挥汗如雨,常常伏案七、八小时,不能成一字。白天想得太多,夜里,何慕天、李梦竹、杨明远、晓彤、晓白、魏如峰……等就交替在脑海里出现,弄得终夜不能成眠。许多读者来信问我:〃写作的生活是不是很快乐?〃

    我想,这就和母亲生孩子一样,在生产的过程中,非常痛苦,生产之后,望着自己创造的新生命,喜悦之情就把一切都淹没,所有的痛苦都不复记忆了,剩下的只有欣慰与骄傲。写作的情形也类似,创作的过程是苦的,但,书成之日是欣慰的。当然,这本书写得好或不好,成功或失败,还要读者来评定。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推开稿纸,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总算写完了!〃

    那一剎那的欣慰与喜悦,可以淹没一年来辛苦的耕耘了。

    所有的父母,都有〃望子成龙〃的心情。

    〃几度夕阳红〃也像我的一个孩子,我不敢寄予太大的希望,但愿它不使读者们厌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度夕阳红〃全书四十万字,在皇冠杂志上连载了半年之久。半年中,读者来信数百封,有的和我讨论人物个性,有的和我讨论情节发展,大部份读者,请求我给书中的角色,安排个圆满的结局。如今,书已经完了,我不知道这些角色的〃结局〃,是否能让读者们满意?不过,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圆必有缺,有满必有亏,有长必有短。我们又何必过份苛求呢?

    一九六四年八月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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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脉,蹿升到我的眼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这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寻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激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是‘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地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不止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大家都说大陆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经相见不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我这个人和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乡愁!”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南?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愁不在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四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那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儿,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有我那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

 第二章      出发前──香港

    我和鑫涛这次的大陆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鑫涛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赉。

    初霞与承赉定居香港,在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回大陆探亲了好多次。对于大陆,他们是识途老马,经验丰富。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大陆时,立刻热心地帮我们排路线、订车票、买船票(我们要乘船看三峡,所以要买船票)、订旅馆……

    并决定陪同我们一起去。

    有初霞夫妇同行,我确实安心多了!毕意,大陆是个已阔别三十九年的地方!这时间的差距,造成心理上的许多压力。大陆对于我,感觉上那么亲切,实际上却那么陌生。

    初霞比我略长两三岁,热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欢帮助别人。在她眼中,我是非常娇弱的,所以,她对我真是体贴入微。我们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帮我跑中国旅行社,帮我办签证,帮我办各种手续。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只是在旅馆中幻想北京、幻想长城、幻想三峡……直到出发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对我说:“有件事我不能帮你做,现在大陆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针增加抵抗力的针药!”

    我去打了针,医生和针药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当然,初霞还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例如各种药品、酒精、药棉、塑胶针筒、筷子、刀子、化妆纸……连运动衣和运动裤都帮我买了,最奇怪的是,她还为我们四个人,准备了四个“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辞地对我说:“我们这一路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几千里,路上不带水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温,带杯子也很麻烦,想来想去,只有奶瓶最合适,又轻巧、又保温。冲了咖啡,还可以摇呢!”

    说得很有理。但是。鑫涛居然尴尴尬尬地回了一句:“贤妹所说甚是。不过,我……不会用奶嘴!”

    此语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气,笑完了,才瞪大眼睛说:“谁要你用奶嘴?只要凑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瓶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我们的行装十分惊人。出发时是四月初,预计四月八日抵北京,据说,此时的北京,春寒料峭,气温有时只有四五度。所以,我们带足了冬衣。又因为预计要坐长程火车,初霞怕车上的棉被不干净,要我从台北带了四个登山用的睡袋来。最绝的还是鑫涛,他看了许多有关大陆旅行的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带我自己的枕头去!”

    天哪!他那个枕头又厚又大!放满了一口箱子。他坚持没有自己的枕头,会睡不着觉,我只得依着他带了枕头。当我看到初霞准备奶瓶时,才真感觉出他们是兄妹!各有奇招。

    在香港停留的三天里,几乎每晚都有餐叙,席间,各路朋友,对我的“大陆行”,都给了许多“忠告”。这时,我对大陆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有思念,有好奇,有期望,也有害怕。我真怕那个已经隔离了三十九年的河山不再美好,也怕故国的人失去了温馨和热情。我的乡愁和期望越大,我的害怕和矛盾也越多。此时此刻,真希望听到一些鼓励的话。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对我此行不太乐观:“什么?”一人朋支说:“你要去三峡坐船?你惨了!赶快准备晕船药!”

    “大陆的厕所不能上,你当心害膀胱炎!”

    “什么?你要去乘民航机?我告诉你,飞机里会有云飘进来!”

    “而且,飞机里没有空调,他们会发给你一把扇子!”

    “你还是坐火车吧!”一位“识途老马”说:“飞机比火车慢,因为它永远误点,二十几小时的火车到了终点,飞机还在起点没起飞呢!”

    “你预计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码有十天在为你的车标、船票、飞机票办手续,还有十天订不到旅馆!”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我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去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肩,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

    几句话说得我、鑫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打了退堂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可能的!琼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是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无法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

    “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戒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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