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4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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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来了这么多客人,确实使我有些手忙脚乱,倒茶倒水、瓜子、牛肉干的忙个不停。偏偏大家虽然都是超过三十岁的人了,吃起东西来依然不减当年,使我这个主人简直忙不完。最后还是怀冰拉了我一把说:“你就坐下吧!你真要张罗吃的,就是有十个贮藏室也不够,三剑客吃起东西来那股穷凶极恶劲儿,我是领教够了!”
“怎么,”小俞立即对怀冰瞪了瞪眼:“在你家吃过几顿饭,你就嫌我们了,是不是?再怎么穷凶极恶,也没把你家吃穷呀!你和谷风是越发达,反倒越小气了!”
“好了好了!”谷风插进来说:“别人说一句,小俞总要拉扯上一大堆……”“瞧,帮凶的来了,”小俞嚷着:“不是妇唱夫随,就是夫唱妇随,你们这一对呀,真是……”
“天造地设!”小张接口说。
“别吵了吧!”紫云提高嗓子说:“就是三剑客顶要命,走到那儿就吵到那儿,每次要谈正经事都是被他们吵混掉了,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怎么了?”小何用手抓抓头,还是他那副毛手毛脚的老样子。“看来我们很不受欢迎嘛,干脆咱们走吧!”
“不许走!”彤云喊:“事情没讨论完谁也不许走!”她环室看了一眼,问:“人都到齐了没有?”
“还少了水孩儿和无事忙!”祖望慢条斯理的说。
“有没有人通知过他们?”
“我通知过。”小俞举了举手。
“那么我们再等一等吧!”纫兰说。
“等一等?等谁?”一个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我抬起头来,无事忙正披着件湿淋淋的雨衣,神气活现的站在那儿,他的后面,我那个傻好人般的小下女秀子笑态可掬的报告着:“小姐,又有客人。”
秀子在我这儿做了两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她显然有点兴奋得过了头。迎进了无事忙,小何劈头就是一句:“你这人怎么了?总是迟到!难道你太太又进了产房了?”
无事忙原名是吴士良,只为了他永远慌慌张张,像个大头苍蝇般飞来飞去,却忙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大家给了他个绰号叫无事忙。六年前他结了婚,娶了个农村小姐,他该是我们这一群里最勇于“生产”的一个,婚后,他的夫人在六年间给他一连生了五个孩子。据说,从此他就和尿布、奶瓶什么的结了不解之缘,无事忙早就应该改作“有事忙”了。
“别挖苦人,行不行?”无事忙脱下雨衣,摔了一屋子的水,炉火也沾了几滴,发出“嗤嗤”的轻响,他这才看见了炉火,大发现似的叫着:“好呀!好火!外面冷得可够受!”望着我,他说:“蓝采,你还是我们中间最懂得生活的一个!”“坐下吧!别站在那儿弄得人心慌!”怀冰推了一张椅子给他。问:“你太太好吗?”
“不好。”无事忙坐了下来,毫不考虑的说。
“怎么?”怀冰皱皱眉。
“流产了一个孩子。”
“啊呀,我的天!”彤云叫着:“你怎么还要孩子呀!”
“增产报国呀!”无事忙苦着脸说。
“呸!见鬼!”彤云咒了一句。
“言归正传,”无事忙说:“你们不是叫我来讨论怎么欢迎柯梦南的吗?柯梦南这小子真‘神’起来了,今天整个报纸的第三版都是他要回国的消息嘛!”
“当然啦,”小俞说:“他现在是出了名的声乐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会有今天的,”祖望接了口:“他始终是我们这圈圈里最不平凡的一个。”
“不要扯得太远,”无事忙一股紧张的样子,“到底我们准备怎样欢迎他?”“别忙,”小张说:“水孩儿怎么还没来?”
像是答复小张的问话,秀子在门口高叫着:“小姐,又有客人!”
水孩儿轻轻盈盈的走了进来,十年间她的变化最大,结过婚,离过婚,出了国,又回了国。但是,她仍然如水般清灵秀气,一袭全黑的丝绒旗袍,薄施脂粉,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却使满屋子一亮。
“怎么,”她向满屋扫了一眼。“都到齐了?”
“可不是,”祖望说:“除去出了国的小魏和老蔡,结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还有就是──”纫兰慢吞吞的说:“柯梦南。”
“还有──”祖望的声音更轻:“何飞飞。”
柯梦南?何飞飞?时间要倒退到十二年前。
我们毕业于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
我还记得在毕业典礼上,我们大家所唱的毕业歌:“歌声凄,琴声低,无言诉心迹,数年聚,深相契,一朝远别离,远别离,莫唏嘘,身虽别,心相依……”
我们含着泪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凄恻来唱。对于前途,我们的困惑多于兴奋,因为我们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学,换言之,不是一个升学率很高的中学,但是,对于别离,我们都不胜怆恻,我想,没有比我们这个班级更合作的班级,也没有比我们感情更好的班级了。当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们散在操场和走廊上,大家都凄凄惶惶的,没有喜悦,没有兴奋,只有空虚和哀愁。
在班上,我和怀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场旁的大榕树下面,我们默默相对,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于乐,大家都期望早些毕业,但是,一旦毕业了,却又都不愿意接受毕业的事实。就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时候,何飞飞来了,跨着轻快的步子,她连蹦带跳的走到我们身边,脸颊被太阳晒得绯红,额上挂着汗珠,眼睛里流露着兴奋和愉快,她浑身找不着一点儿颓丧的气息,无论是什么时候,她永远是那样无忧无虑!站在我们面前,她叫着说:“怀冰,蓝采,别那么长吁短叹的,快站起来,我有一个伟大的提议!”
“什么提议?”我不大带劲儿,何飞飞的提议绝对不会“伟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开玩笑,她彷佛一生都没有正经过。
“我提议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怀冰喊了一声:“你的提议确实伟大!”
“真是!你们别那样阴阳怪气!”何飞飞急了,圆圆的脸胀得更红。“我告诉你们,我们征求大家的意见,以后不论我们考到什么学校,我们要永远取得联系,尽量利用假日,大家聚在一块儿,郊游也好,谈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们就聚会一次,这样,我们不是永远不会分开了吗?”
“好计划!”谷风走了过来,叫着说:“我加入一个!”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别漏掉我们!”是外号叫三剑客的小俞、小张、和小何,他们也伸出了手,搭在我们的手上面。
“还有我!”是无事忙。
“还有我们!”是紫云和彤云。
“还有我!”
“还有我!”
“还有我!”
顿时,人从各个角落里涌了过来,一只只的手搭了上去,叠成高高的一叠。
就这样,我们这个“圈圈”成立了。刚开始,我们拥有三十几个人,几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专联考之后,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没有考上大学,就不愿意再和旧日同学见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联络。到最后,我们这个圈圈维持了固定的人数,大约一共有十五、六个人。
那是最不知道忧愁的年龄,那也是忧愁最多的年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却妄想征服宇宙的时期。我们已经属于不同的大学,也有的失学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声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大家就会准时的来了。我们在一块儿疯,一块儿笑,一块儿闹,一块儿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也一块儿“捉捉恋爱的迷藏”。“捉捉恋爱的迷藏”这句话,是何飞飞发明的,我总觉得这句话在文法上有点问题。但是,何飞飞发明的话,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讲不通,在意思上却表达得再贴切也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顺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飞飞”式语法来。“捉捉恋爱的迷藏”是指那时的情况,十五、六个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块儿玩,总有点微妙,今天,甲对乙献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别亲热,后天,丙说不定又和丁来往密切。何飞飞常私下对我说:“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当然,谁知道呢?我们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是尽情享受着属于我们的欢乐。至今,我仍然怀疑,当初何飞飞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已有某种预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将扮演的角色?当时,她是我们这一群里最会闹,最无忧无虑,最爱笑爱吵的一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她在,老远就可以听到她旁若无人的笑声和叫声:“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头语,就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里有条鱼也是“真滑稽”,看到一个老农夫也是“真滑稽”,看到一朵花开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叹词的句子,到她那儿就变成了“真滑稽”。尤其,后来她发现“滑稽”两个字在古时正确的发音应该念作“骨稽”的,她就左一声“真骨稽”,右一声“真骨稽”的,听得我们可真是“骨(滑)稽”极了。水孩儿常常对她说:“你就别骨(滑)稽了吧!还是滑稽吧!”
她会把大圆眼睛一瞪,鼻子皱成了一堆,嚷着说:“真骨稽!你这个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以错的来改对的,简直骨稽!”
这几个“滑稽”“骨稽”,弄得我们可真又“骨稽”又“滑稽”,每次都笑得肚子痛。何飞飞还有个特别本领,就是别人不笑的时候她笑得开心,别人都笑的时候她反而紧绷着个脸儿一点也不笑。每次我们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张实在正经不起来,却又一本正经的“骨稽”样子,就又忍不住的要笑。看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的,她倒经常纳闷的用手托着腮,百思不解的说:“怎么就那么好笑呢?真骨稽!”
何飞飞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实说,她是我们大家的宠儿,有她在,空气永远不会沉闷,有她在,人人都觉得开心。男孩子们喜欢她,女孩子们也喜欢她。但是,对于她的调皮捣蛋,却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来台。有一次,小魏在她耳边不知道讲了一句什么,她一个劲儿的点头,也在小魏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那一整天,小魏始终兴奋得眉飞色舞,眼光就绕着何飞飞转。而我们,都分别得到了何飞飞的暗示:“晚上小魏请看电影,国际戏院门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因此,当小魏兴冲冲的赶到国际戏院门口时,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个。再也没有一个时刻小魏的脸色是那样尴尬的,瞪大了眼睛,他呐呐的说:“这……这……这是怎么?”
“你不是请看电影吗?”何飞飞作出一股诧异的样子来:“难道你忘记买票了?我已经帮你约了大家,一共十六个人,你赶快买票吧!”
“这……这……”小魏急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抓着头,但是何飞飞却一脸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因此他也不敢冒昧,半天才可怜兮兮的说:“我请了大家吗?”
“你是的,”何飞飞板着脸说:“你还不买票,在等什么?你叫我通知大家的。”
“你──你没有听错吗?”小魏结舌的问。
“胡说八道!”何飞飞竖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样子:“难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吗?做人不能这样做的。都快开演了,你到底是买票还是不买票?”
“好,好,好,我买,我买,我买。”小魏一叠连声的说,慌忙去买了票(据说,用掉了他一个月的零用钱。)而何飞飞呢?早躲到一边,笑了个前俯后仰。事后,小魏咬牙切齿的说:“这个鬼丫头,总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可是,何飞飞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机伶了,太灵巧了,而她又是那样一派天真和惹人喜爱,谁会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运。
我们就是这样爱闹的一群,但是,柯梦南并不属于我们这一群,他是后来才加入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全体到谷风家里去玩。
谷风可以说是一个天之骄子,他有个身跨政教两界的、有名的父亲,和一个慈祥而好脾气的母亲,在他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得宠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家庭的环境好,他口袋里常有用不完的钱,他又慷慨好客,所以特别得人缘。我们最喜欢到他家里聚会,为了他家那无人干涉的大客厅,和那些准备充足的零食。
那天的天气很热,气压很低,他们预料会有一场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没有下下来。幸好谷风家的客厅里有冷气,这比瓜子牛肉干更受欢迎。我和怀冰坐在一块儿,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室内一片笑语喧哗,这使我有些感触,从小我就怕寂寞,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觉。这应该和我的家庭环境有关,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和爸爸离婚,爸爸带走了哥哥,妈妈带着我。一直到现在,我们就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始终没有再婚,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为了我,她常说:“没有人会和我一样爱你,蓝采。”
妈妈为我而不再结婚,而我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欢乐,我没有很多的时间去陪伴妈妈。因此,每当我在人群中欢笑的时候,我会想起妈妈,想起家中那简单而燠热的小斗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怀冰常说我看起来很深沉,很稳重,但又是最心软的人,因为我很容易流泪,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让我掉眼泪的。她总说:“蓝采,你外表很坚强,其实你是我们里面最女性的一个,比水孩儿还女性。”
水孩儿原名叫陈琳,但是没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绰号,这绰号也是何飞飞叫出来的。在我们这一群中,水孩儿是长得最美的一个,她的皮肤最好,又细又嫩,像掐得出水来,再加上,她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说话。这一连三个“水汪汪”都是“何飞飞式”的形容词,那还是远在高中的时候,一次旅行中,何飞飞说过的:“奇怪,陈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说话也是水汪汪的,简直就像个水孩儿!”
从此,“水孩儿”这个绰号就叫出来了。她也是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宠儿,但她的“得宠”和何飞飞完全不同,何飞飞是被大家当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儿一样喜爱着的,水孩儿呢,男孩子对她都怀着一种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则把她当作个小玻璃人般保护着,怕把她碰坏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们两人的情形,现在在客厅中就可以看出来,大家几乎分成了两组,一组以水孩儿为中心,一组以何飞飞为中心。
水孩儿的那组安安静静的围着唱机听音乐,何飞飞这组却高谈阔论,指手划脚的讨论著什么,中间夹着何飞飞尖声大叫:“我说我行!我就是行!”
“什么事情她行?”我问怀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