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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9章

琼瑶文集-第5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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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修……修车厂?”婉琳惊愕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你是个学机械的?你是工程师?”

    “工程师?”江苇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没那幺好的资历,我也没正式学过机械,我说过了,我只念过高中,大学都没进过,怎能当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幺东西?”婉琳问。

    “妈!”□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释。“江苇在修车厂当技师,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主要的,他是个作家,妈,你看过江苇的名字吗?常常在报上出现的,长江的江,芦苇的苇。”

    “□柔!”江苇的语气变了,他严厉的说:“不要帮我掩饰,也不要让你母亲有错误的观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虚伪和欺骗!”

    “江苇!”□柔苦恼的喊了一声。江苇!你!你这个直肠子的、倔强的浑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现实,多虚伪!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吗?她望着江苇,后者也正瞪视着她。于是,她在江苇眼睛里,脸庞上,读出了一份最强烈的,最坦率的“真实”!这也就是他最初打动她的地方,不要虚伪,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骗!“人生是奋斗,是挣扎,奋斗与挣扎难道是可耻的吗?”江苇的眼睛在对她说话,她迅速的回过头来了,面对着母亲。

    “妈,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江苇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张着嘴,瞪视着□柔。

    “江苇在修车厂做工,”□柔继续说,口齿清楚,她决定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幺东西,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就是修理汽车的工人。爸爸车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来修理,这,你懂了吧!江苇和一般幸福的年轻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须自食其力,他靠当技工来维持生活,但他喜欢写作,所以,他也写作。”

    技工?工人?修车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儿和一个工人交朋友?这比和逃犯交朋友还要可怕!逃犯不见得出身贫贱,这江苇却出身贫贱!

    哦哦,她不反对贫贱的人交朋友,却不能和□柔交朋友!那是耻辱!

    “伯母,您不要惊奇,”那个“江苇”开了口。“我之所以来您家拜访,是因为我和□柔相爱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应该瞒您的事情……”

    “相爱?”婉琳终于尖叫了起来,她转向□柔,尖声的喊了一句:“□柔?”□柔静静的望着母亲。

    “是真的,妈妈。”她低语。

    哦,哦!上帝!老天!如来佛!耶稣基督!观世音救苦救难活菩萨!婉琳心里一阵乱喊,就差喇嘛教和回教的神□,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喊。然后,她跳起来,满屋子乱转,想想看,想想看,这事该怎幺办?要命!偏偏俊之又不在家!她站定了,望着那“工人”,江苇也正奇怪的看着她,她在干什幺?满屋子转得像个风车?

    婉琳咬咬牙,心里有了主意,她转头对□柔说:“□柔,你到楼上去!我要和你的男朋友单独谈谈!”

    □柔用一对充满戒意的眸子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不!”她坚定的说:“我不走开!你有什幺话,当我的面谈!”

    “□柔!”婉琳皱紧眉头:“我要你上楼去!”

    “我不!”□柔固执的。

    “□柔,”江苇开了口,他的眼光温柔而热烈的落在她脸上,他的眼里有着坚定的信念,固执的深情,和温和的鼓励。

    “你上楼去吧,我也愿意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柔担忧的看着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江苇!”

    “你放心,□柔,”江苇说:“我会心平气和的。”

    □柔再看了母亲一眼,又看看江苇,她点点头,低声的说了一句:“你们谈完了就叫我!”

    “谈完了当然会叫你的!”婉琳说,她已平静下来,而且胸有成竹了。□柔看到母亲的脸色已和缓了,心里就略略的放了点心。反正,江苇会应付!她想。反正,事已临头,她只好任它发展。反正,全世界的力量,也阻止不了她爱江苇!

    谈吧!让他们谈吧!她转身走出了客厅。

    确定□柔已经走开了,婉琳开了口:“江先生,你抽烟吗?”她递上烟盒。

    “哦,我自己有。”江苇慌忙说,怎幺,她忽然变得这样客气?他掏出香烟,燃上了一支,望着婉琳。“伯母,您叫我名字吧,江苇。”

    婉琳笑了笑,显得有些莫测高深起来。她自己心里,第一次发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她要保护□柔!她那娇滴滴的,只会做梦,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女儿!

    “江先生,你怎幺认识□柔的?”她温和的问。

    “哦!”江苇高兴了起来,谈□柔,是他最高兴的事,每一件回忆都是甜蜜的,每一个片段都是醉人的。“是这样,我的一个朋友是□柔的同学,有一次,他们开舞会,把我也拖去了,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柔知道我是江苇,她凑巧刚在报上看过我一篇小说,我们就聊起来了,越聊越投机,后来,就成了好朋友。”“□柔的那个同学当然对□柔的家庭很清楚了?”她问。

    “当然。”江苇不解的看着她。“□柔的父亲,是云涛的创办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婉琳立即垮下脸来。

    “好了,江先生,”她冷冰冰的说:“你可以把来意说说清楚了!”

    “来意?”江苇蹙紧眉头:“伯母,你是什幺意思?我的来意非常单纯,我爱□柔,我不愿意和她偷偷摸摸的相恋,我愿意正大光明的交往,您是□柔的母亲,我就应该来拜访您!”

    “哼!”婉琳冷笑了。“如果□柔的父亲,不是云涛的老板,你也会追求□柔吗?”

    江苇惊跳了起来,勃然变色。

    “伯母,你是什幺意思?”他瞪大眼睛问,一股恶狠狠的样子。

    婉琳害怕了,这“工人”相当凶狠呢,看样子不简单,还是把问题快快的解决了好。

    “江先生,”她很快的说:“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在□柔身上也下了不少工夫,你需要钱用,一切我都心里有数,你就开个价钱吧!”

    江苇的眼睛瞪得那幺大,那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那宽阔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着,他的脸色在一剎那间变得铁青。浓眉直竖,样子十分狰狞。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的是□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是什幺人?来敲诈你的!你昏了头了!你别逼我骂出粗话来!”

    “哎哟!”婉琳慌忙跳开。“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粗!要钱,我们好商量。我们这种家庭,是经不得出丑的,你心里也有数,如果你想娶□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和她父亲,也不会允许家里出这种丑,丢这种人!我们总还要在这社会里混下去呀!你别引诱□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我们付钱!你开价钱出来吧,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们一定付,好不好?”

    江苇怔了,婉琳这篇话,像是无数的鞭子,对他的自尊没头没脑的乱抽过来,他怔了几秒钟,接着,他拋下烟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们的上流社会!滚你们的上流社会!你们是一群麻木不仁的伪君子!你们懂得感情吗?懂得人心吗?懂得爱吗?多少钱?多少钱可以出卖爱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儿是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我这个下等流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儿!你去给她配一个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门口冲去,回过头来,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钱吧!我真倒了楣,走进这样一幢房子里来,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干净我被你弄脏了的灵魂!”

    他冲出玻璃门,像闪电一般,他迅速的跑过院子,砰然一声阖上大门,像一阵狂飙般,卷得无影无踪了。

 第六章

    婉琳愣在那儿了,吓得直发抖,嘴里喃喃的说:“疯子,疯子,根本是个疯子!”

    雨柔听到了吼叫声,她冲进客厅里来了,看不到江苇,她就发狂般的喊了起来:“江苇!江苇!江苇!”冲出院子,她直冲向大门,不住口的狂喊:“江苇!江苇!江苇!”

    婉琳追到门口来,也叫着:“雨柔!雨柔!你回来,你别喊了,他已经走掉了!他像个疯子一样跑掉了!”

    雨柔折回到母亲面前,她满面泪痕,狂野的叫:“妈妈!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

    “他是疯子,”婉琳余悸未消,仍然哆嗦着。“根本是个疯子,幸好给妈把他赶走了!雨柔,你千万不能惹这种疯子……”

    “妈妈!”雨柔狂喊:“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雨柔那泪痕遍布的面庞,那撕裂般的声音,那发疯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给吓住了,她吶吶的说:“也没说什幺,我只想给你解决问题,我也没亏待他呀,我说给他钱,随他开价,这……这……这还能怎样?雨柔,你总不至于傻得和这种下等人认真吧?”

    雨柔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顿时天旋地转,她用手扶着沙发,脸色惨白,泪水像崩溃的河堤般奔泻下来,她闭上眼睛,喘息着,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妈妈,你怎幺可以这样伤害他?这样侮辱他?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张开眼睛来,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

    喊完,她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对门外冲了出去。婉琳吓傻了,她追在后面叫:“雨柔!雨柔!你到哪里去?”

    “我走了!”雨柔边哭边喊边跑:“我再也不回来了!我恨这个家,我宁愿我是个孤儿!”她冲出大门,不见人影了。

    婉琳尖叫起来:“张妈!张妈!追她去!追她去!”

    张妈追到门口,回过头来:“太太,小姐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哦!”婉琳跌坐在沙发中,蒙头大哭。“我做了些什幺?我还不是都为了她好!哎哟,我怎幺这样苦命呀!怎幺生了这样的女儿呀!”

    “太太,”张妈焦灼的在围裙里擦着手,她在这个家庭中已待了十几年了,几乎是把雨柔带大的。“你先别哭吧!打电话给先生,把小姐追回来要紧!”

    “让她去死去!”婉琳哭着叫。“让她去死!”

    “太太,”张妈说:“小姐个性强,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来了。”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张大了嘴,吓愣在那儿了。

    晚上,江苇踏着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蹒跚的,东倒西歪的走进了自己的小屋。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依稀仿佛,他曾游荡过,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几乎走了一整天。脑子里,只是不断的回荡着婉琳对他说过的话:“……你别引诱雨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雨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们家里,不允许出这种丑,丢这种人……

    他知道了,这就是雨柔的家庭,所以,雨柔不愿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有那种根深柢固,对于他出身贫贱的鄙视!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以,她不愿和他出入公开场合!不愿带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总要掩饰他是一个工人的事实,“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亲面前称他为“作家”!“作家”就比“工人”高贵了?一个出卖劳力与技朮,一个出卖文字与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当的吗?伪君子,伪君子,都是一群伪君子!包括雨柔在内。

    他是生气了,愤怒了,受伤了。短短的一段拜访,他已经觉得自己被凌迟了,被宰割了。当他在大街小巷中无目的的行走与狂奔时,他脑子里就如万马奔腾般掠过许多思想,许多回忆。童年的坎坷,命运的折磨,贫困的压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要站起来,要奋斗,要努力,要力争上游!他念书,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轻人更多的挣扎,遭遇过无数的打击。他毕竟没有倒下去。但是,为什幺要遇到雨柔?为什幺偏偏遇到雨柔?她说对了,他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经过风浪和打击的女孩,那幺,这女孩最起码不会以他为耻辱,最起码不会鄙视他,伤害他!

    人类最不能受伤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与自尊。江苇,他被击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击倒了。或者,由于经过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骄傲就比一般人更强烈,他骄傲自己没被命运所打倒,他骄傲自己没有堕落,没有毁灭,他骄傲自己站得稳,站得直。可是,现在,他还有什幺骄傲?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了解他、欣赏他、爱他的女孩子,他把全心灵的热情都倾注在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带给了他什幺?一星期不露面,一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视过?他必须闯上去,必须找到她──然后,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残忍的现实,江苇,江苇,你不是风浪里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践踏的、卑微的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里培育着的、高贵的花朵,江苇,江苇,你醒醒吧!睁开眼睛来,认清楚你自己,认清楚这个世界!

    他充满了仇恨,他恨这世界,他恨那个高贵的家庭,他恨雨柔父母,他也恨雨柔!他更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杀人放火。但是,他没有打碎地球,也没有杀人放火,只是走进一家小饭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现在,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一进门,他就怔住了。雨柔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头伏在书桌上,一动也不动。猛然间,他的心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像闪电般从他脑海里掠过:她自杀了!他扑过去,酒醒了一大半,抓住雨柔的肩膀,他疯狂的摇撼她,一叠连声的喊着:“雨柔!雨柔!雨柔!”

    雨柔一动,睁开眼睛来。天!她没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着了。江苇松出一口长气来,一旦担忧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头了,他瞪着她:“你来干什幺?你不怕我这简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贵的身子吗?你不怕我这个下等人影响了你上流社会的清高吗?你来干什幺?”

    雨柔软弱的,精神恍惚的望着他。她已经在这间小房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她哭过,担忧过,颤栗过,祈祷过……一整天,她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喝一口水,只是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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