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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4章

琼瑶文集-第6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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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子,非常准确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

    “轮到你了,凌康。”她说。

    凌康昏乱而迷惑的凝视她,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像个陷在浓雾中,找不着出路的孩子。

    “凌康,”她的声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顶点,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熏人欲醉。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你应该认清我了,你曾经叫我不要自卑,不要自怜,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你要想清楚。我当着我父母的面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稳定,他直直的看着她,困惑已消,浓雾已散,他眼神热烈而带着点鸷猛。

    “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说。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说,语气既坚定又温柔。

    “我一直要你。那个坏的自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热情和才气而要你。我一共只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都要你!”

    “那幺,”凌康粗暴的说,粗暴中夹带着凶猛的热情。“你问我干什幺?你以为我会为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就算你真的爱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连我的虚荣都要吗?连我的缺点都要吗?”她的脸发着光,嘴唇润润的。“连我的自卑自怜都要吗?而且,记住我是看不见的,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

    “管你的缺点,管你的自卑自怜!”凌康语气激动。“我要这个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的一切!”

    “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他稳定坚决的说:“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想征服。我会让你满足,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好!”巧眉再说:“凌康,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结婚,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可是,现在,我答应你,我努力的去学着做个好太太。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嫁给你!我不在乎排场,反正我看不见!”

    “巧眉!”凌康惊喜交集,紧握住她。他脸孔发热,眼睛发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问了一句:“你突然决定结婚,是因为爱我呢?还是因为今晚的刺激?”

    “都有。”她答得干脆。“我承认,我急于结婚,因为──我急于安定下来,急于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给你!”

    “好!”凌康转向卫仰贤夫妇。“伯父,伯母,你们允许我们尽快结婚吗?”兰婷满眼眶泪水。

    “我会舍不得巧眉。”她说:“可是,我想,这不是失去而是获得。凌康,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卫仰贤只是颔首不语。他不断的颔首,轻轻的叹息。

    于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怀中,轻声说:“那幺,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来陪陪我,好吗?到我卧室里来,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吗?”

    凌康没说话,只用事实来答复,他对卫氏夫妇点点头,再对嫣然和安骋远深刻的看了一眼,就挽着巧眉,很庄严,很稳重,很坚定的走开,走进巧眉的卧室里去了。

    暴风雨并没有来,暴风雨的气息也已过去。

    室内静了一会儿。

    终于,嫣然筋疲力尽的跌坐在一张沙发里。

    兰婷拉了拉卫仰贤的袖子:“我们也去睡吧!”她说,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骋远。对他们说:“我把客厅留给你们两个。嫣然,不要太倔强了。放宽了心胸,你自己会快乐,你身边的人也会快乐。幸与不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兰婷和卫仰贤也走了。

    室内剩下了嫣然和安骋远。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嫣然沉坐在那沙发中,不动,也不说话,她在沉思。安骋远望着她,她的湿衣服已经干了,脸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狈,狼狈而疲倦,她看来已毫无力气。一时之间,他不敢对她说什幺,只怕张开嘴来,什幺话都是错的。然后,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打开热水龙头,他扭了一个热毛巾出来,递给她。她顺从的接过去,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和手。他拿走毛巾,再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她握着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凝视着茶杯中袅袅上升的雾气,出着神。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但她的神智,却深埋在一个他接触不到的世界里。他又心慌起来,本能在告诉他,虽然巧眉说了那幺多,嫣然可能会原谅巧眉,毕竟她们是亲姐妹,毕竟她们一向相亲相爱。可是,他呢?嫣然凭什幺原谅他呢?他叹口气,拉了张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对面。好吧,今天的伤口,不要留到明天去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他再叹口气,从她手中轻轻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她颤栗了一下,但她没有动,没有挣开他,没有抗拒他。

    她很柔顺,太柔顺了。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着,眼光望着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个他所接触不到的世界里。

    “嫣然!”他柔声低唤,握紧她。“嫣然!”

    她震动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这种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惧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热的贴在她的手背上。她依旧很柔顺,一点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觉得,她这种沉默的、柔顺的悲切,比她刚刚在街上又哭又叫又发疯更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她在远离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开,把他孤独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颤着低喊:“你说一点什幺,随你说一点什幺,让我知道你怎幺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紧张的摇撼她,焦灼的问:“你说什幺?”

    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来不胜寒瑟。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嗄喑哑,低柔无力:“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他急切的说,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开口,什幺都好办,他现在才体会到,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

    “巧眉今晚说了很多,”她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两字,她浑身都痉挛了。“我从不知道她有这幺好的口才,也从不知道她有这样深刻的思想。她说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过,我有一点怀疑,请你坦白的回答我!”

    “好。”他说着,心脏却由于紧张而痛楚起来。“你问,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说她投入你的怀里去了,”她静静的盯着他,静静的说:“是她主动投入你怀里的,还是你主动去抱她的?”

    他凝视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叹!你为什幺要这样敏锐?你又为什幺要继续追究呢?你难道不了解,人生许多事,糊涂一点反而幸福吗?他侧着头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谈的样子。巧眉,你聪明绝顶,你仍然骗不了嫣然。

    “我已经问了,”她睁大了眼睛:“你为什幺不回答?不愿意回答?”

    “愿意。”他低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动。”他答得非常简短。

    她点点头,对这答案一点也没有意外。然后,她又开始沉思,又进入那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儿,忽然感到很绝望很无助,他觉得现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来宣判他的刑期,死刑,无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蛮荒里去。

    “你──爱她吗?”她忽然问,问得温柔而清晰。

    他惊颤着看她。她的眼睛静静的瞅着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着这问题。然后,他很真挚的看她,很恳切,很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说的,她柔弱无助,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种很难解释的感情﹔有怜爱,有惋惜,有同情。我永远不太可能分析出这种感情,算不算爱情。可是,嫣然,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没有惋惜,没有怜悯,反而,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你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这种感情很强烈,简直是有震撼和摧毁力的,我无以名之,我只能称它为──爱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

    “你知道吗?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里有了泪水。“你的说服力很可怕,难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

    “好,”她终于说:“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长叹,把脸埋进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头来,发现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着,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静的说:“给我一星期的时间。”

    “一星期?”他愕然的。“什幺意思?”

    “一星期之中,不要来找我,不要打电话来,不要到图书馆,也不要到家里来!给我一星期时间,让我冷静下来,让我想清楚,以后该怎幺办?”

    “嫣然!”他又惊又惧又悲痛。“你说你已经相信了我!”

    “我确实相信你,可是,我现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幺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发白了。

    “不相信我还能爱,不相信我还有力量抓牢爱情。骋远,”

    她幽幽叹息,脸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巧眉说她自卑自怜,其实,真正自卑自怜的是我。她不了解,她使我自惭形秽。她不能看,却处处赢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请你放掉我,一星期后,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

    “怎幺叫肯定的答复?”他的血液全往脑子里冲去。

    “是聚还是散。”她清楚的说。

    他不能呼吸。然后,他握紧她的手,凑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脸孔悲切,她的眼神绝望。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个女人对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诚实,他该告诉她,是巧眉主动的,可是,如果他那样说,他一定会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视嫣然,在这一剎那,他心中对她的感情竟更大的迈了一大步。他刚说过对她没有怜惜,这一刻,他对她却充满了怜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这样想着,他就迫切的把她拥进怀里,低头找寻她的嘴唇,他把唇紧压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挣扎,没有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更加心慌意乱。

    “嫣然,”他低语,沉痛而狂热。“我无法等一星期,我在这一星期内已经死掉了。”

    “你不会死。”她疲倦的说:“不过,假若你不肯等这一星期,我也可以马上作决定……”

    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睁大眼睛,惊惧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说:“我等。”

    “这一星期里,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扰我,让我们彻底分开一段时间。同时,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郁闷的说,郁闷中带着几分怒气。“我不懂你为什幺要这样折磨我们彼此?我不懂你为什幺失去信心?我已经这样强烈的向你表白过了,我爱你要你,你为什幺还没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说:“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来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没爱过我,或者,你始终爱着凌康……”

    她抬起头来,惊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绝望透顶。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往卧房走去,嘴里简单的说了两个字:“再见!”

    他飞快的拦住了她,哀求的看着她。

    “我又说错话!”他昏乱的说:“你弄得我六神无主,弄得我快发神经病了!不不,”他叹气,注视她。“都是我错。我不怪你,我听你的,我会等一星期。不要这幺绝望,也不要这幺绝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记住,你妈说得好,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我会等,我不打扰你。”

    “我累了。”她说:“放开我!我要睡觉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开她,她确实好累好累了,她苍白得让人心痛。

    “再见!”她再说,走进了卧室。

    接下来的一星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间的那份亲爱与和谐,已完全破坏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见面,一大早,她连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饭,整晚和方洁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连看两场,深更半夜才回来。回了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锁上门,即使兰婷叫她,她也不开门,只说“睡觉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个人。

    巧眉不说什幺,却积极的筹备着婚事。双方家长也正式见面,凌康的父母对这门亲事显然极端不满,凌康是独子,父母都知道他和卫家姐妹来往密切,都以为他追的是姐姐,怎幺也没想到要娶妹妹。娶一个瞎眼的儿媳妇,两位老人家心里是万分的不甘愿,可是,凌康以一种坚决得近乎拚命的神气,宣称“娶巧眉娶定了!”两老害怕失去儿子,只得勉强接受这个准儿媳。于是,订戒指,做礼服,印请帖,把凌康的卧室改为洞房,油漆粉刷,添购家具……再怎幺不排场,不铺张,结婚总是结婚,总有那幺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团团转。何况,她的感冒一直没好透,再一忙,就发起烧来,于是,兰婷又请医生,给她吃药、打针……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乱,和各种复杂感情下造成的“僵局”。

    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没有找嫣然,不去图书馆,也不去卫家,甚至不打电话。但是,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嫣然收到一束红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来的,上面附着一张短笺:“他们说秋牡丹代表期待,记着我在期待期待期待,每一秒钟是一万个期待,请计算一天里有多少期待?”

    第二天下班时,嫣然收到一束黄色的黄水仙,同样,附着一张短笺:“他们说黄水仙代表希望,记着我在希望希望希望,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难挨,苦难里唯有希望希望希望!”

    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短笺上写着:“紫色郁金香象征永恒的爱,难道这永恒竟会变为短暂,无论如何我献上这束鲜花,也献上我的歉意和无尽的爱!”

    第四天,是蓝色的三色堇,短笺上写着:“请想念我!三色堇这样说!请想念我!我不敢这样说!第四个日子里有多少煎熬,请原谅我!我只能这样说!”

    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莲。

    “这花的名字叫千日莲,它代表着深深的盼望,可是它说不清我的盼望,我早已被盼望烧得疯狂!”

    第六天,是一束红玫瑰。

    “第六个日子里只有爱,所有的痛苦但愿快快结束,爱你爱你爱你只是爱你,信与不信,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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