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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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儿抬头看他。“你好博学。”她说。“不。这是谁都念过的句子,只是不一定记得,大概中学课本里都有吧!我不博学,我是书呆子。我父亲一直叫我书呆子!”冰儿一眨也不眨的看他。
“你一点都不呆。”她说:“你学的,你都能用,你举一而能反三,你怎么会呆?”她叹了口气:“你实在比我想像的要聪明……”“又来了,冰儿,”他轻飘飘的说:“别灌醉我!”
她笑了。终于笑了。她笑着往前跑去,在一个怪石的下面,有个小女孩在卖贝壳,她拉着他的手往前跑,高兴的嚷着说:“我们去买贝壳!我好喜欢贝壳!你知道我收集贝壳吗?不收集大的,只收集小贝壳……”
她蓦的收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
徐世楚从岩石后面绕了出来,他伸出手掌,掌心里躺着好几个小贝壳。他的面容,不再像早上那般乐观,也没有海滨浴场那种神采,现在的他,非常苍白,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又八糟,搭拉在额头上。眼睛黝暗、深沉、悲哀,而带着种祈求的意味。他看起来,好狼狈,好孤独,好憔悴。
“贝壳,”他轻声说,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挨骂似的。“我帮你选好了,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冰儿又开始往后退,慕唐挡住了她。
“天哪!”他听到冰儿在低低的叫:“我完了!我又完了!”
第十二章
事后,李慕唐回忆起这个日子,才发现冰儿说“我完了”那句话,实在是该李慕唐来说的。
到底怎么会把局面弄得那么混沌,李慕唐也弄不清楚。只知道,自从“送贝壳”那晚开始,他们三个,就变成经常一起行动,一起出游了。主要是,冰儿狠不下心来,她总对李慕唐说:“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们帮他度过这段时间吧,好吗?总之,大家将来也要做朋友的!”
于是,他们的许多活动,徐世楚都加入了。而且,徐世楚表现的态度,几乎是可圈可点的。他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笑脸迎人,而且是善解人意的。
李慕唐无法坚决反对徐世楚的加入,事实上,他也反对过。冰儿会垂着眼睑说:“慕唐,你有那么宽阔的心胸,那么豪放的气度,你为什么不能容纳一个失败的人呢?”
冰儿,我没有宽阔的心胸,我也没有豪放的气度,我看那小子十分不顺眼,我认为他构成我们间极大的威胁……这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在冰儿那澄澈的双眸下,这种“自私”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接下来的生活又非常忙碌,诊所里生意兴隆,这年头几乎人人会生病,看病像时髦玩意般流行。有一天,冰儿下班后来到诊所,居然脱口说:
“我现在才知道电影院为什么生意清淡,原来客人都到医院里来了!”每天九点钟开始门诊,一直要忙到晚上十一点。李慕唐把自己最好的时间,都给了病人。他常常忙得连抽空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八月过去了,九月又过去了。李慕唐忽然发现,冰儿下班后不常到诊所里来了,她会打个电话过来说:
“我知道你很忙,我不过来了,你下了班,到我这儿来坐坐吧!”当然,要冰儿每个晚上坐在诊所里,看那些病弱的老少妇孺穿出穿进,也是件很无聊的事。李慕唐完全能谅解冰儿不过来。可是,接连三四次,他都发现徐世楚坐在那“幻想屋”里,和冰儿谈天说地时,他就有些忍无可忍了。
事情爆发在九月底的一个深夜里。
李慕唐下了班,走进“幻想屋”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钟了。徐世楚和冰儿双双挤在一张沙发上,阿紫和男友约会去了,居然尚未回家。阿紫从夏天起,交了个男友,是一家贸易行的职员,阿紫称呼他高凯,可是,她说,高凯只是个外号,因为那男孩很高,至于那个凯字,阿紫就嘻嘻哈哈笑着,说是“想想就了了”。阿紫这回对高凯似乎非常认真,冰儿常说:“带他来呀!让我们大家见见呀!”
阿紫看看冰儿,笑着摇摇头:
“我不鼓励他来学习‘三人行’!”
三人行?阿紫提醒了李慕唐,是的,他烦恼而抑郁的想着,就是这三个字;三人行,他、冰儿、徐世楚,已经变成这么糊里糊涂的局面了!这晚,他一看到徐世楚和冰儿挤在一堆,血就往脑袋里冲去。何况,他忙碌了一整天,真想和冰儿静静的、温柔的、恬淡的、舒适的度过一个晚上。看到徐世楚,他知道什么柔情蜜意都免谈了。“徐世楚!”他没好气的问:“你来多久了?”
“我去接冰儿下班的!”徐世楚坦荡荡的回答。“我们去吃生鱼片!还买了一样东西,你看!”
他看过去,居然是个风筝。一只桃红色的大鸟!
“我们周末去放风筝!”徐世楚热心的说:“你知道,秋天是放风筝的季节吗?”“已经秋天了吗?”“是啊!台湾的秋天,来得晚一点。但是,杉林溪的枫叶,已经红了。”“杉林溪?”他错愕的问:“杉林溪在什么地方?”
“唉唉!”冰儿叹着气,缩在那沙发中,根本没站起来,她穿着件没袖子的短衫,一条“很凉快”的短裤,修长的腿伸在沙发上,徐世楚卷着风筝线,手和胳臂就在她那美好的大腿上碰来碰去。“你真孤陋寡闻啊!”冰儿微笑的瞪着他:“你怎么连杉林溪都不知道呢?杉林溪在南投县,从溪头开车上去,大概再开一小时就到了。那儿一到秋天,枫叶都红了,遍山遍野,真是好看。山上还有一种石楠花,五朵花集合在一起,开得像绣球花一样,还有两个瀑布,还有神木,还有小溪,还可以钓鱼……”“你对那儿,还真熟悉嘛!”他瞪着冰儿。
“是啊,去年十月,我们在那儿住了三天,徐世楚开的车,我们不止玩杉林溪,还去了凤凰谷。真好玩!”
“所以,”徐世楚接口:“我们计划这个周末,再去旧地重游。刚好我弄完了一档节目,可以有一星期的假,冰儿说,她可以在公司里请三天假,加上周末和星期天,就足足有五天了。慕唐,你呢?”慕唐看看徐世楚,再看看冰儿。
“你们的计划里,包括我吗?”
“当然啦!”冰儿飞快的接口:“你是主角嘛!我们都去过了,只有你没去过!”“冰儿!”他站在沙发前面,深沉的注视着她。“你认为,我的那些病人,都会联合起来,集体停止生病,以便于我这个医生出去旅行吗?”冰儿的脸色变了。清亮的眸子立刻黯淡下去,唇边的笑容也不见了。“和医生交朋友,”她喃喃自语。“就这么刹风景!从来没有假日,从来不能休息!”
“冰儿,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医生吧?”他的语气有了火药味。“是的!”冰儿说:“伟大的医生!不朽的医生!救人救世的医生……”“如果你对我的职业不满意,”慕唐打断了她,伸出手去,把她从沙发深处拖起来,因为她那裸露的胳膊和大腿,始终在徐世楚的活动范围之内。“我非常抱歉,因为,我是不会为你转换职业的!”“你会为我做什么呢?”冰儿站起身子,和他面对面的站着了,她的双臂搁在他的肩上,两眼深深的盯着他。“我从来没有‘看’到你为我做了些什么。”
房间里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是吗?冰儿?”他问。“如果你没有‘看’到,你是瞎子!如果你没有‘听’到,你是聋子!如果你没有‘感觉’到,你是呆子!”“你说得很好听,”冰儿说,固执的凝视他。“我想,我可能是瞎子,是聋子,是呆子!我还是不觉得,你为我做过些什么?你曾经说,你爱我胜过于生命!可是,我现在只要求你请几天假,陪我去杉林溪……”
“病人是没有办法向疾病要求放假的!”
“这么说,你是不去杉林溪了?”
“好了!冰儿!”徐世楚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慕唐没有时间去,我们约阿紫和高凯一起去,那位高凯,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我们可以在山顶上比赛放风筝,到河里比赛划船。我跟你说,慕唐不去,我们还是可以玩得很开心的!”
冰儿仍然凝视着慕唐。
“慕唐,”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轻柔,她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身子软软的贴着他的。“你真的不去吗?请你陪我去好吗?你可以挂出休诊三天的牌子,那些病人,他们还可以找别的医生,台北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
他动摇了,在冰儿柔媚的凝视下动摇了。
“你知道,”他挣扎着说:“把娱乐放在工作的前面,是很不理智的事!”“你一定要做理智的事吗?你生活里,不能有一点不理智的事吗?”“你就是我最不理智的事,遇到你,已经让我的生活大乱了。”“是你的不幸吗?”她盯着他。
“唉!”他叹了口气。“是我的不幸。”
“后悔吗?”“不。”他摇头。“永不后悔。”
她悄悄的笑了,眼睛又发亮了。
“那么,我们一起去杉林溪吗?”
“你一定要去吗?”他反问:“你非去不可吗?”
“是。”她任性的说:“我已经兴奋了一个晚上了,计划了一个晚上了!”“慕唐!”徐世楚插嘴:“不要泄冰儿的气。冰儿连旅行服装都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李慕唐的怒火又往上冲。“如果我不能去,你们是不是仍然照原定计划去?”
徐世楚不说话,冰儿屏息了片刻。
“是不是?”他大声问。“如果我不去,你们去不去?冰儿,你说!”
冰儿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呢?”她很委屈的说,眨动着睫毛。“你认为你不去,我就可以不去,是不是呢?”
“是!”慕唐忽然冲口而出。
室内顿时安静了。冰儿看了他片刻,把手臂从他肩上放了下来,她走回到沙发边,坐了下去。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柔声说:“冰儿,别生气,慕唐不过说说而已……”
“徐世楚!”慕唐忽然大声喊着,声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间爆发了,完完全全的爆发了。在他胸中积压已久的闷气,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浆,蓦然间冲出火山口,迸发出一场无法遏制的大火。他对着徐世楚的脸,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滚出去!徐世楚,你听着,我和冰儿之间的帐,我们自己会算,用不着你搅在里面!你少开口!少管我们的事!现在,你滚出去!让我和冰儿单独说话!”
这是一个好大的炸弹,整个屋子都被炸得摇摇欲坠了。徐世楚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连脖子都涨红了。而冰儿,却相反的,整个面孔上的血色都没有了。
徐世楚从沙发里直跳起来,他瞪着李慕唐,连眼睛都发红了,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气,说:
“李慕唐,你叫我滚,是吗?”
“是!”李慕唐吼着:“我叫你滚!”
徐世楚掉头看冰儿。“冰儿!”他喊:“你也要我滚吗?”
冰儿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飞快的扑奔过去,拦在徐世楚的面前。她苍白着脸,对李慕唐说:
“慕唐,你有什么资格,叫徐世楚滚!这儿是我的家,我的屋子,徐世楚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叫他滚?你以为你和我谈谈恋爱,你就可以垄断我的生命,扼杀我的快乐,赶走我的朋友吗?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冰儿!”他喊着,胸口的怒气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响。冰儿这一连串的问话,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像是一盆夹带着冰块的水,对他兜头淋下,他只感到整个心脏都在绞痛。而怒气却奔腾着从他嘴里冲出来。“冰儿!我没有资格赶你的朋友,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我不该垄断你的生命,扼杀你的快乐!可是,你必须认清楚……”他一直遇到她脸上去。“你生命里只能有一个男人,不是他,就是我!你不能一辈子脚踏两条船!你现在可以选择,如果你要他,我滚!你说,你是要他?还是要我?”冰儿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你一定要我选择吗?”她大喊:“你是一个暴君,你是一个独裁者!你自私,你根本不了解我,你连生活的艺术都不懂!你是个工作狂!你根本和我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
“很好!”李慕唐打断了她,沉重的呼吸着:“你已经选择了!徐世楚,祝你们幸福快乐!冰儿,当你下次自杀的时候,拜托不要来推我的门!再见!”
他冲出了那房间,重重的带上了房门。当房门“砰”然一响时,他觉得,自己整个心灵,都被震碎了。
第十三章
彻夜无眠。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你不睡就停止的,也不会因为你心碎而停止的。工作更不能因为你失恋就可以罢工,病人也不会因为你心情难受就不上门……所以,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的过下去。照样是那么忙碌,一个病人又接一个病人,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人家的血压太高,小孩子的扁桃腺发炎,以至于一年四季,永不停止的感冒。这样也好,忙碌可以让人不去思想。但是,他却常常感到像闪电似的,有股尖锐的痛楚,就强烈的从他心底闪过去。这股痛楚,来无影,去无踪,却在整天之内,发作了七八十次。他是医生,他却无法治疗这种彻心彻肺的痛楚。午餐几乎没有吃什么。晚上也淡而无味。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即使有那么多病人,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爱说爱笑,生活却一下子失去了声音。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
没有。不是她,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与桃红老鹰共翱翔。
晚班护士来上班了。朱珠和雅珮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雅珮推开他的门,笑嘻嘻的嚷:
“李医生,朱珠要请你吃喜饼!”
哦?他看过去,朱珠果然捧着两大盒喜饼进来了,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眉梢眼底,绽放着青春的光华。她把两盒大红色的,上面写着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快乐的、坦率的、甜蜜的笑着:“李医生,上星期天我订婚了,诊所太忙,我也不敢请假。本来,要请你去参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着,心无城府的。“难得一个星期天,不敢耽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反正,我们本省习俗,订婚只是个形式,送送喜饼,通知亲友而已。改天,结婚时,再请你喝喜酒。”
他注视朱珠。那张爱说的、小巧的嘴,那对温柔的、和煦的眼睛,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平平淡淡的朱珠,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却有宁静安详。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他提起精神来问,一向和朱珠、雅珮都像一家人,居然,她订婚了,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谁?这一年来,生活多么反常呀!
“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学工的!”朱珠笑着:“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哦?怎么认识的?”他笑着问。“嗬嗬嗬!”雅珮大笑起来:“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总算没有白搁着!”“怎么说呢!”“别听她乱盖!”朱珠打断雅珮,笑得更加甜蜜了。“是这样的,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今年三月间,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