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文集-第8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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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手伸到唇边,下意识的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绪越来越像一堆乱麻,越整理就越凌乱,而她的感情却越来越强烈,越鲜明,她不愿离开他!她爱他!就这样,她坐在那儿,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她跳起来,爱琳来了,她知道。她将退开了,那个“妻子”来了。她叹息,无奈的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立刻,她呆了呆。门外,是亚珠牵着亭亭,没有爱琳的影子。她奇怪的问:“太太呢?”“她走了!”亚珠说:“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她说她不再回来了!”“什么意思?”她瞪着亚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亚珠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含烟狐疑的接了过来,看看封面,上面写的是:“章含烟女士亲展”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阵心神恍惚。然后,她把亭亭拉了进来,吩咐亚珠仍然回家去料理家里的事。关上房门,她叫亭亭不要惊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的点头,这孩子,自从知道父亲脱险后,就已经笑逐颜开了。搬了一张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一声大气也不出。含烟坐回到椅子里,迫不及待的,她拆开了爱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张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含烟:
真奇怪!我今天会写信给一个有这个名字的女人!含烟,含烟!我必须承认,这名字始终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是我爱情生命上的一个恶瘤,但是,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上帝知道!我已经不再仇视你了,奇怪吗?含烟?记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里,我们曾经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过,你告诉我,你不再爱霈文了,‘恳求’我留下,你说,他还会爱上我,我不该轻易的放掉了我的爱情。啊,含烟,你说服了我。(现在想来,我是有点傻气的,不过,你比我更傻!)于是,我留下,徒劳的去筑我那堵爱情的墙。但是,含烟山庄的钢架都竖了起来,我这堵墙却依然连地基都没有!含烟!我惭愧!我不是个好的建筑师!于是,我发现了,我在他心中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我永不可能走进他的心灵,今生,今世,连来生,来世都不可能!他心里只有你!等到车祸事件发生以后,我就更明白了。含烟,你欺骗了我,你爱他远胜过我爱他!既然你如此爱他而肯退让,只为了我一时醉后失言!你这样的胸襟,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含烟,你折服了我。今晨,我无意间在你的教科书中看到一张纸条(随函附上),一切十分鲜明了!你的心愿、你的意图也表明无遗。霈文是对的,我留下,是三颗心灵的破碎,我离开,是一个家庭的团圆!所以,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了。告诉他,我不要工厂,我不要金钱,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并不穷困,这些年来,我手边也积了不少钱,我会过得很好。也不必为我难过,谁知道命运怎样安排呢?说不定离开霈文以后,我会找到一份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建立起我的‘含烟山庄’!
再见了!含烟。我承认,当我写这封信时,我心中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最起码,我走得漂亮!我做得潇洒!最后,我祝福你们。请珍惜你们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欢在书中提两句话,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姻缘!’我也将这两句话送给你们!再祝福你们一次!
爱琳”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含烟说不出她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灵悸动,而热泪盈眶。再拿起那个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张爱琳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证书。另外,那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打开来,竟是含烟在一个多月前,随意写下的那首小诗: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是的,她已经归来了,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了。她捧着那些信封信笺,俯身向柏霈文。刚好霈文醒来,他用担忧的声音喊:“含烟?”“是的,我在这儿呢。”她用带泪的、轻快的声音回答。一面紧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个满脸惊诧的孩子——也紧拥在怀中。三颗头颅紧靠在一起,不,是三颗心紧靠在一起。
于是,我们的故事完了。
于是,新的含烟山庄建造了起来,比以前的更华丽,更雅致,更精美。因为,除了用砖头石块建造以外,这山庄还用了大量的爱——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华屋。
于是,在一个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采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对那栋树木葱笼、花叶扶疏的花园望去。因为,在那庭院深深之处,正飘出一个小女孩银铃似的笑声和高呼声:“爸爸,妈!你们藏在那儿呀?好,给我抓到了!”
接着,是一大串的笑声。和一个孩子快乐的歌声: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摔了一身泥!”快乐是具有感染性的,采茶的姑娘们都相视而笑,连那站在一边监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含烟山庄的歌声仍然继续不断的飘出来,飘出来,飘出来……从那深深庭院中飘出来,从那爱的世界里飘出来。飘到好远、好远、好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温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吗?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昏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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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当我站在这间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内,收拾着我的行装时,脑中仍然是昏昏蒙蒙的。似乎从妈妈咽气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好好的清醒过一分钟。我的哭喊,挤满屋子的妈妈的同事,殡仪馆、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小学生,林校长主持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昏乱的时光,终于都过去了。而今我孤独的在室内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收拾我要带走的东西,心中是那样恍惚和迷茫。妈妈去了!多少天以来,我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抚棺呼唤,曾经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妈妈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这以后,十八岁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一份前途和命运?
室内那样寂静,那样凄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墙上原来挂着两个镜框,一个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那年我才六岁,照这张照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另一个镜框是妈妈早年画的一张油画,画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现在,这两个镜框都已被我收进了箱子里,墙上只留下两块淡淡的灰黄的痕迹。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妈妈,一张属于我。都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棉被、蚊帐、和妈妈的衣物,全遵照妈妈的意思送给了给我们洗衣服的“阿巴桑”。妈妈!我真佩服她的冷静,在卧病的期间内,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包括我在内!
“听我说,忆湄,如果妈妈死了,你办好丧事,就离开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他会给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没有那一天!永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妈妈说,温柔而平静的望着我。“忆湄,你是个从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但是,记住,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实,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
如今,是我学习独立和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去!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是妈妈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没有考虑的余地。但是,罗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不会拒绝我?他又会怎样来安排我?……未来的问题似乎还有一大串,不过,那些,都还没有到我的眼前来。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尽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点半的柴油特快到台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从壁橱里取出来,收进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纳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为我和妈妈一直很贫穷,靠着妈妈这份小学教员的薪水,供给了我整个中学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们没有余钱来多做衣服。阖好了箱盖,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该去向林校长、和张老师、魏老师等告辞了。可是,伫立在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每一丁点空间,都盛载着过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我属于妈妈,妈妈属于我,小屋属于我们两人!而现在,一眨眼间世界已经全变了。妈妈去了,我将离开,小屋不知又会迎接何人?
我伫立了那么长久,几乎忘记了赶火车的事,直到一声门响惊动了我。转过头来,是林校长。她匆匆的向我走来,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忆湄,你马上就去台北吗?”
“嗯,”我轻声的说:“四点半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急?你实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摇摇头。“反正要去,还是早点去。这间屋子,我一个人住着太难过。”林校长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放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位罗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个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负担我。“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车开行的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的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门,我不胜依依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光阴的地方再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忆湄!”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压压的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的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忆湄!要写信哦!”“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由的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怔怔的说:“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的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来台,将应聘为×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心的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多年没见过了。”“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咽住了,对我警告的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段×巷×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够照顾你的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未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妈妈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每当妈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着脚嚷:“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托孤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必须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作主,我只要吃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