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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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住罢。主意拿定,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次卖田地,连所种青苗都合算于人;再次卖住房。有人问他,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复,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除官司盘搅外,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买了个极肥的骡儿,直走山西道路。止走了五六天后,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不换一路行来,到山西怀仁县地界,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连日便下起雨来,不换忧闷之至。每到雨住时,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与同寓人说闲话。目中早留心看下个穿白的妇人,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不换眼里见熟了,由不得口内鬼念道:“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就是他父母死亡。”店东张二道:“你都没有说着: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不换惊讶道:“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张二道:“他倒要嫁人,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不换道:“怎么是个凑巧的人?”张二道:“他是城内方裁缝的女儿,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今年二月,在江南过洋(扬)子江,船覆身死。许寡妇六十余岁,止有此子,无人奉养,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还要二百两身价。”不换道:“这事也还容易,只用与他二百两银子。这许寡是六十多岁的人,就与人做个尊长,也还做得起;将来许寡妇亡后,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张二道:“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见钱最真不过。或者到他死后,有点归着。”不换道:“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张二道:“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那妇人又别无亲丁,谁去管他这闲事?”不换道:“他肯招赘外乡人否?”旁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听了大笑道:“这样说你就是凑巧的人了?”又问道:“客人是那地方人?到我门这里有甚营干?家中可有妻室没有?”不换道:“我是直隶鸡泽县人,要往代州亲戚家去,妻室是早亡过了。”鹅头道:“你能够拿得出二百两银子来?”不换道:“银子我身边倒还有几两。”鹅头笑向张二道:“这件事,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张二道:“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鹅头道:“要你我媒人做甚么!”又笑向不换道:“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不换道:“只怕那老妇人不依。”鹅头道:“张二哥与其闲坐着,我且和你去说一火。”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这是最好的事。说成了,我们还要吃喜酒哩!”鹅头拉了张二,人对门去了。好半晌,两人笑嘻嘻的走来,向不换举手道:“已到九分了,只差一分。请你此刻过去,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还要亲问你的根底。”不换道:“如此说,我不去罢。要看人物,便是十二分不妥。”众人笑道:“你这人物还少什么?就是《云笺记》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是你这样的面孔儿。去来!去来!”大家撺掇着,不换穿带了新衣帽鞋袜,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许寡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看见不换,问鹅头道:“就是这个人么?”张二笑说道:“你老人家真是有福!这个客人,人才、年纪也不在你老去世儿子下。”不换先去深深一揖,随即磕下头去。许寡满面笑容,说道:“若做这件事,你就是我的儿子了,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但是你远来,只磕两个头罢。”不换叩拜毕,扒起,大家一同坐下。许寡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笑向鹅头道:“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人倒还有点伶俐,就依二位成就了罢。”张二又着不换叩拜,不换又与许寡磕了两个头,复行坐下。许寡道:“我看了你了,你也看看你的人。”一边说,一边叫道:“媳妇儿出来!”叫了七八声,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欲前又退,羞达达低了头,站在一边。众人都站起来,不换留神一看,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白布裙子,脸上些须傅了点粉,换了双新白梭鞋,头发梳得光油油的;虽不是上好人物,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心上着实欢喜,满口里道“好!”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便回房去了。许寡道:“他两个都见过面,合同也该写一张,老身方算终身育靠。二百两银子交割在那一日?”不换道:“合同此刻就立,银子我回店就交来,做亲定在后日罢,不知使得使不得?”许募道:“你真象我的儿子,做事一刀两段;有什么使不得!”鹅头取来纸笔,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当面同尹、张二人兑交。又问明许寡远近亲戚并相好邻里,就烦鹅头下帖;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许寡便叫不换将行李搬来,暂住在西下房中,好办理亲事。到二鼓时分,方氏欲心如炽,无法忍耐,也顾不得羞耻,悄悄从西正房下来,到不换房内,不换喜出望外。一个是断弦孤男,一个是久旷嫠妇,两人连命也不要,竭力狠干了五六度,只到天明方肯罢休。方氏见不换本领高似前夫数倍,深喜后嫁得人,相订晚间再来,才暗暗别去。许寡也听得有些声气,只索随他们罢了。次日,许寡倒也知趣,梳洗罢,便教方氏到儿子灵前烧纸,改换孝服,方氏只得假哭了几声,反勾引得许寡呢呢喃喃数念了好一会方止。不换雇人做酒席,借桌椅并盘碗等类,忙个不了。吃午饭时,许寡叫方氏来同吃,方氏又装害羞,不肯动身;叫得许寡恼了,才肯遮遮掩掩的走来,放出无限的眉眼,偷送不换。不换见方氏脚上穿了极新的红鞋,身上换了极细的布衣,脸上抹了极厚的浓粉,嘴上抹了极艳的胭脂,头上戴了极好的纸花,三人同坐一桌。不换一边吃饭,一边偷瞧,又想起昨晚风情,今朝态度,心眼上都是快乐的;不但二百两,就是二千两也看得值。偏这方氏又不肯安静吃饭,一面对许寡装羞,一面与不换递眼,瞅空儿将脚从桌子下伸去,在不换腿上踢两下缩回。不换原是小户人家子弟,那里经过这样妖浪阵势,狐媚排场,勾引得他神魂如醉,将饭和菜胡吃,也尝不出个滋味。若不是许寡在坐,便要放肆起来。这晚仍照前和合,连灯也不吹灭,每到要紧时候,方氏竟没高没低的叫喊,下换也止他不住。许寡在上房听了,惟有闭目咬牙挝被而已。到做亲这日,也来了些女客,并许寡的亲戚以及邻居。北方娶亲,总要先拜天地,必须父兄或伯叔尊长领拜;许寡为自己孀居,家中又无长亲,众客委派着尹鹅头领不换夫妇拜天地,主礼烧化香纸。许寡又想起他儿子来,揩抹了许多眼泪。两人同归西正房,做一对半路夫妻。正是:
此妇淫声凶甚,喊时不顾性命;
不换娶做妻房,要算客途胡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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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断离异不换遭刑杖 投运河沈囊得外财
词曰:不是鸳鸯伴,强作鸾凤俦,官教离异两分头。人财双丢,从此断
绸缪。乍见蓬行子,朝暮断干糇;思量一死寄东流,幸他极救,顶感永无休。
右调《南柯子》
话说金不换娶了许寡妇儿妇,两人千恩万爱,比结发夫妻还亲。三朝后,诸事完妥,不换便和许寡一心一意过度起来。他身虽去了二百两,除诸项费用外,还存有二百七十余两,瞒着许寡寄顿在城内一大货铺铺内,预备着将来买田地。又将骡子卖了二十八两,带在身边换钱零用。那方氏逐日擦抹得和粉人一般,梳光头,穿花鞋,不拿的强拿,不做的强做,都要现在不换眼中卖弄。他是个勤练堂客,会过日子,只图不换和他狠干,把一个不换爱得没叉脚处。岂期好事多磨,只快活了十七八日,便钻出一件事来。
一日早间,不换与方氏同睡未起,只听得扣门声甚急,许寡接应出房去了。少刻,又听得许寡大惊小怪,不知说些甚么。旋即和一人说话入来。方氏扒起,从窗眼中一看,只吓得面目更色,道:“快起!快起!我前夫回来了!”不换道:“好胡说!他已落江身死,那有回来之理?”正说着,只听得许寡儿长儿短,在东房内说两句,哭两句,絮叫不已。不换连忙起来,将和方氏将衣服穿妥,正要下地,只听得许寡放声大哭。又听得那人喊叫道:“气死我了!”一声未完,早见房门大开,闯入个少年汉子来。方氏将头低下。那人指着不换面孔,冷笑道:“就是你这忘八的,敢奸霸良人妻女么?反了!反了!”向不换腿股上踢了一脚,一翻身跑出院外。许寡紧叫着就跑了。不换连忙出房,许寡迎着说道:“不意二月间沉江的,与我儿子同名同姓,是大同府乡下人,也做的是缎局生意,就误传到怀仁县来。着我和你便做下这样一件事,真是那里说起!”不换道:“他如今跑往那去?”许寡道:“想是去告官。”不换道:“这却怎处?”许寡道:“不妨!你两个前生后续,都是我的儿子,难道说有了亲生的就忘了后续的么?现放着你与我二百银子,他若要方氏,我与你娶一个;他若不要方氏,方氏还是你的,我再与他另娶一个,有什么大下了的事。”正言间,只见尹鹅头和张二神头鬼脸的走来,后跟着几家邻居,都来计议此事。许寡满口应承道:“不妨,是老身做的!那官府也问不了谁流东流西。”尹鹅头道:“你老人家怕什么?我们做媒人的经当不起。”许寡道:“这事原是我作主,设或官府任性闹起来,你两个只用一家挨一夹棍,我管保完账,不信赌五斤肉吃,包住割不了媒人的头。”张二道:“好吉样话儿,一句齐整过一句。”猛听得门外大声道:“里面是许寡妇家么?”许寡也高声答道:“有狗屁只管入来放,倒不必在门外寡长寡短的嚼念。”语未毕,进来两个差人,从怀内取出一张票来,向不换脸上一照;那一个差人便从袖内流出一条铁绳来,故意儿失落于地。向不换道:“你做的你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非同儿戏;夹也夹得,打也打得;二年半也徒得,三千里也流得,烟瘴地方也发得。若问在光棍里头,轻则立绞,重则与尊驾的脑袋就大有不便了。”不换笑道:“我这脑袋最不坚固,也不用刀割剑砍,只用几句话就吊下来了。”差人冷笑道:“原来是根硬菜儿!”又掉转头向拿票差人道:“这件事还用老爷审么?只用你我打个禀帖入去,说好霸良人妻子是实,又且不服拘拿。”那个拿票差人拦住道:“只教你这人性急,有话缓商,为是你怕他跑了么?”尹鹅头道:“金大哥年少,不谙衙门中世故,我们须大家计较。”那拿铁绳的差人问道:“媒人邻居可都在么?”许寡一一说知。差人道:“这件事,媒人固有重罪,就是邻里也脱不得干净。姓金的原来是来历不明之人,他要做此事,你们也该禀报。方才这位姓尹的说了半句在行的话,却不知怎么垂爱我们,须知我们也是费了本钱来的。”鹅头将金不换并众邻里拉到了院外,在两下来回讲说,方说停妥,不换出三千大钱,鹅头和张二出八百大钱,硬派着邻里出了五百大钱,说明连铺堂钱俱在内,各当时付与。两个差人得了钱,向众人举手作谢道:“金大哥这件事,是有卖的,才有买的,何况又是异乡人,休说奸霸,连私通也问不上;只要这位许奶奶担承起来,半点无妨。就是二位媒人,也是几月前受许奶奶之托,又不是图谋谢礼,连许奶奶还梦想不到他令郎回来,邻里是越发无干的了。只是还有一节,这方大嫂亦票上有名之人,金大哥若不教出官,还须另讲。”不换道:“这个老婆,十分中与我九分无干了,出官不出官,任凭二位。”许寡道:“眼见得一个妇人,有了两个汉子,还怕见官么?”差人道:“叫他出来!”许寡将方氏叫出,一齐到县中来。早哄动了一县的人,相随着观看。知县升了堂,原被人等,俱点名分跪在两下。知县先问许连升道:“许氏可是你生母么?”连升道:“是。”知县道:“你去江南做何事?是几年上出门?”连升道:“小人在城云锦缎局做生意,今年正月,掌柜的着去苏州催货物,因同事伙计患病,耽延到如今方回。不意有直隶游棍金不换,访问得小人妻子有几分颜色,用银一百两,贿嘱本县土棍尹鹅头、张二,假捏小人二月间坠江身死,将小人母亲谎信,招赘金不换做养老女婿,把小人妻子平白被他奸宿二十余夜。此事王法天理,两不相容,只求老爷将金不换、尹鹅头等严刑夹讯。”说未完,许寡在下面高声说道:“我的儿,年青青儿的,休说昧心话!你今早见我时,还说是大同府有个乡下人,也做缎局生意,过江身死,此人与你名姓相同,就误传到怀仁县来,道路上听了这个风声,连夜赶来看我,怕我有死活。况你坠江的信儿,四月里就传来,怎么说到金不换用银一百两,买转尹鹅头、张二欺骗我做事?阿弥陀佛!这如何冤枉得人?”又向知县道:“老妇人听得儿子死了,便觉终身无靠,从五月间就托亲戚邻里,替我寻访个养老儿子做女婿。这几月来,总没个相当的人,偏偏二十天前,就来了个金不换,烦张、尹二人做媒,与了二百两身价,各立合同。这原是老妇人作主,与金不换等何干?只是可惜这金不换,他若迟来二十天,我儿妇方氏还是个全人。”知县点头笑了,将金不换、尹鹅头、张二并邻里人等,各问了前后实情。问许寡道:“这二百银子你可收过么?”许寡道:“银子现存在老妇人处,一分儿没舍得用,是预备养老的。”知县道:“金不换这银子,倒只怕假多真少。”随吩咐值日头同许氏去取来,当堂验看;若是假银,还要加倍治不换之罪。值日头同许氏去了。知县又问许连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节之妇,你还要他不要?”连升道:“方氏系遵小人母命嫁人,与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具大笑,随发落金不换道:“你这奴才,放着二百两银子,还怕在直隶娶不了个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亲?明是见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决不是安分的人;本县只不往棍徒中问你,就是大恩。”吩咐用头号板子重责四十。这四十板,打得方氏心里落了无数的泪。知县又发落尹鹅头、张二道:“你二人放着生意不做,保这样媒,便是教诱人犯法。你实说,每人各得了金不换多少?”尹鹅头还要欺隐,张二将每人三两说出。知县吩咐,各打二十板,将六两谢银追出,交济贫院公用。邻里免责,俱释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你还随前夫去罢!”发落甫毕,许寡将银子取到,知县验看后,吩咐库吏入官。许连升着急忙禀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换白睡了二十夜,这二百银子就断与小人妻子做遮羞钱也该,怎么入起官来:”知县道:“这宗银子和赃罚钱一样,例上应该入官。至于遮羞钱的话,朝廷家没有与你留下这条例。”许寡坑得眼中出火,大嚷道:“我们这件事,吃亏得了不得,与当龟养汉一般。老爷要银子,该要他那干净的!”知县大喝道:“这老奴才满口胡说!你当这银子是本县要么?”许寡道:“不是老爷要,难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县大怒,吩咐将许连升打嘴。左右打了五个嘴巴,许寡便自己打脸碰头,在大堂上拼命叫喊,口中吆喝杀人不已。知县吩咐将许寡拉住,不许他碰头,一面吩咐将许连升轮班加力打嘴,打得连升眉膀眼肿,口中鲜血直流,哀告着他母亲禁声。知县还大喝着教加力打。许寡见打得儿子利害,方才叩头求饶,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