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文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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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恣意挥霍的权势的破损的牌楼,湮没的河道上被遗忘的腐朽的桥梁,神祗离弃的天祠里蛇洞迂曲的祭坛,未做成便腐蚀了的隐入虚无的阶梯。蓦地,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那是禁锢的山洪冲出隘口的轰鸣?还是疯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诵的骇人的经咒?大火包围的森林自毁的惨叫?可怕的喧嚣下面,流动着轻微的音流,好似火山喷发的熔岩,里面熔合着嫉贤妒能的窃窃私语、卑鄙的飞短流长、愚蠢的尖利的傻笑。那里,人像历史的纸屑,随风飘荡。火炬的光影中,他们满面是恐惧。一天,无端的猜疑驱使一个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邻居。不公正的裁决立即激起广泛愤怒的争吵。一个妇人绝望哀号:“唉,唉,我们迷失方向的儿子堕落了。”一个美女裸露着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躯,格格地笑道:“区区小事!”二虔诚者坐在山巅皎洁的宁静中,不眠的目光寻觅星光的暗示。云团凝聚,夜鸟哀鸣飞翔的时刻,他说:“别害怕,兄弟,记住人是伟大的。”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太初的力量是兽性,兽性是恒久的。诚实实际上是自欺欺人。”蒙受打击时,他们惶恐地打听:“兄弟,你在哪里?”听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边。黑暗中不见他的身影。他们议论纷纷:那话音是陷入恐惧产生的幻觉。虚妄的自慰。在暴虐的荆棘丛生的大漠里,为占有海市蜃楼,人们累世经代地互相残杀。三云散天晴,东方地平线上跃出了启明星。大地的胸膛徐呼出一声惬意的长叹。林径上荡漾着绿叶簌簌的絮语,鸟儿在枝头唱歌。“时辰到了。”虔诚者肯定地说。“什么时辰?”“启程的时辰。”他们不解其义,坐着胡猜乱想。晨曦的爱抚渗透泥土深处,世界的根须里泛起生命的活力。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向“完美”的圣地进发吧!这激动人心的崇高的声音迅速在人群中传播。男人仰望天际,女人合掌覆额,孩子拍巴掌嬉笑。红日在虔诚者的眉宇描了个金色吉祥痣。人们齐声欢呼:啊,兄弟,我们赞颂你。四旅人从各个角落出发——从尼罗河流域,从恒河之滨,从西藏冰冷的河谷,他们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穿过无路的沙漠,在葛藤如网的密林里开辟道路,在城墙环护的都市大门前走来了。他们有的徒步,有的骑马,骑象,骑骆驼。有的战车上飘扬着中国的绸旗。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诵念着不同的经文焚香前行。护卫帝王的军卒的刀戟寒光闪闪,擂响的鼓声如同雷鸣。托钵僧披着破烂袈裟,王公贵族身着耀眼的缀金缎带绸袍。健步如飞的求学的年轻人推着为学识的荣誉和高龄的重荷压得步履蹒跚的老学究。无数母亲、处女、新娘说说笑笑,托着盛放白檀香膏的圆盘,提着灌满香水的铜壶。行列里还有跛子,瞎子,病人,残疾人,娇声娇气、香水味儿刺鼻的妓女,出售神灵、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贾。何谓“完美”?!无人讲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阐释,不过是在私利上粘贴高尚的标签,赋予无上的价值,为有恃无恐的盗窃带来无穷的机会,以龌龊肉体的不倦的贪欲构筑臆想的天堂。五乱石横卧的山路崎岖、艰险。虔诚者在前面带路,身后是强者、弱者、年轻人、老年人、统治者、半饥半饱的农夫……有的脚底起泡,精疲力尽,有的满腔忿懑,有的产生怀疑。他们计算迈出的步伐,不时询问:还有多远?虔诚者以歌声作为回答。他们听他唱歌,皱起眉头,但不敢走回头路。人流的惯性和朦胧的希望驱策他们向前。他们减少睡眠,缩短休息时间,展开互相超越的激烈竞赛,唯恐落后蒙受欺骗。一个个黄昏尾随白昼来临,一条条地平线落在身后。未知的邀请以看不见的信号向他们招手。他们的表情变得冷峻,抱怨越来越刺耳。六入夜。跋涉了一天的人们在榕树底下铺席坐下。一阵风吹灭了灯,稠粘的幽黑宛如昏眠。人群中呼地站起一个人,指着带路人吼道:“骗子,你骗了我们。”一个个喉咙迸发出严厉的责问,女人们咬牙切齿,男人们破口大骂。末了,一个胆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他一拳。一个个人站起来,拳脚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倒在地上。死寂的夜,远处隐隐传来涧水声,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七旅人们惊慌失措。女人嘤嘤啜泣,男人厉声呵斥:“别哭!”挨了鞭子的狗惨叫一声,停止狂吠。长夜漫漫。男男女女激烈地辩论,谁应承担责任?他们吼叫,咆哮,行将拔刀动武的时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过山峰,布满天空。他们骤然平静下来。太阳伸手痛惜地抚摸血迹斑斑的死者的安详的额头。女人们放声大哭,男人们双手捂脸。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脚挪不动,罪责的锁链把他与无辜的牺牲品拴在一起。他们痛楚地互相问道:“谁为我们指路?”“我们打死的人为我们指路。”东方的一位老人说。大家默默地垂下头。“怀疑使我们抛弃了他,“老人继续说,“暴怒使我们杀害了他,现在爱使我们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复活,他是伟大的死亡的战胜者。”他们全站了起来,齐声高呼:“胜利属于死亡的战胜者!”八年轻人呼吁:“向爱和力量的圣地前进!”千万个喉咙迸发誓言:“我们要战胜今世和来世!”他们看不清楚目标,但怀有一致的热情。他们共同的炽热愿望藐视着死亡的危险。他们不再问路有多远,他们心里没有疑虑,走路不感到疲劳。死去的引路人的灵魂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他们走过播下种子的农田,经过装满谷物的粮仓,穿过消瘦的身躯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贫苦的土地,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越过渺无人烟的沉寂的荒原,那里既往的岁月静默地将破碎的功绩抱在怀里。他们目睹的破落户的颓垣后面,卧榻曾嘲讽食客。途中熬过了烈日烤灼的漫长的时光,夕照黯淡下去的时候,他们问预言家:“前方是不是我们至高希望的阙顶?”“不,那是暮云的峰峦上的落日的余辉。”预言家说。年轻人鼓励道:“不要停步,朋友,踏尽夜的黑暗,我们将抵达光的国度。”他们摸黑前进,路意识到了使命,脚下的尘土以无声的触抚指示方向。通往仙界的天衢上,星斗以无声的歌词鼓舞他们:旅伴,勇往直前!引路人凌空传递信息:快到了。九第一抹朝晖在沾露的树叶上闪烁。星相家说:“朋友,我们到了。”路边,一望无际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风中摇荡。大地的欢声响应着云霓色彩的变幻。从山麓到河湄。一座座村庄里,每日平静地流动着人流。陶工制罐的轮子欢快地转动,樵夫担柴前往集市,牧童在旷野放牛犊,少妇头顶水罐,沿着河边的绿径往家走去。然而,哪儿是帝王的城堡?哪儿是金矿?哪儿是辑录杀人惑人的咒语的古圣梵典?“星斗的示意是不会错的。他们的信号陨落在这里。”星相家说罢,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边。泉眼里涌翻的泉水似液态的光华,黎明在溶和笑泪的乐曲的大潮中轻漾,一箭之遥的棕榈树林里,一间茅舍沉浸在无可言喻的静谧之中。来自海滨的一位陌生的诗人在门口吟唱:“母亲,开门!”十一束阳光斜照着柴扉。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里听见洪荒年代创造的偈语:母亲,开门!门开了。母亲怀抱着婴儿坐在草榻上。等待着阳光照临朝霞怀抱的启明星似的婴儿的脸。诗人弹琴,歌声在天空飘绕——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齐双膝跪地,齐声欢呼:“胜利属于人类!属于新生儿!属于永生的人!”最后一封信由于我的过错,空荡荡的寓所愤懑地扭过脸不看我。我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没有一块属于我的地方。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外面。我决计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由于过分悲怆,我许久不敢进阿姆丽的房间。可是房客快来了,房间得打扫一下。我只得开了她上锁的房门。房间里有她一双阿格拉①绣花拖鞋、梳子、装着洗发液、护肤液的几个瓶子。书架上陈放着她的课本,一架小手风琴,一本剪贴簿贴满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着长毛巾、上衣、机织布纱丽。小玻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从她的红皮书包里取出一本算术练习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来。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是阿姆丽稚嫩的字体。我听说,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闪现浓缩的一生。我仿佛是个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阿姆丽妈妈去世那年,她刚七岁。我莫名其妙地担心她也活不了很久。因为,她神情忧郁,过早诀别的阴影从未来倏忽飞来,笼罩着她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我不敢让她离开我一步。坐在办公室里做事,唯恐突然发生不测。她姨妈从班基普尔来度假,忧虑地说:“外甥女学习要耽误了。如今谁乐意娶个目不识丁的女孩,当作包袱顶在头上?”我好生愧疚,说:“明天我带她到贝都恩学校报名。”第二天,她上学了,不过放假的日子大大超过上课的日子。她父亲经常参与让送她上学的汽车倒开回来的阴谋。第二年,她姨妈又来度假,见此情形,大为不满:“这样念书不行!我得把她带走,送她上贝那勒斯的寄宿学校。我无论如何要把她从父亲的溺爱中解救出来。”她跟她姨妈走了,因为我应允,她是怀着一腔无泪的怨恼走的。我出门游览巴特里那塔圣地,从自己烦闷的心境里逃了出来。四个月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以为老师的关怀已消解她心头的垒块。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暗暗庆幸把她托付给了“大神”。四个月后回来,我径直前往贝那勒斯看望阿姆丽。途中收到一封信——还说什么,大神已收下她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坐在阿姆丽的房间里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我很想见您。没有别的话。……………………①阿格拉:印度泰姬陵所在地,因制鞋业而闻名。废纸篓“你在干什么,苏妮①?”父亲吃惊地问,“干吗把衣服装在皮箱里?你要去哪儿?”苏娜丽达的卧室在三楼,有两扇南窗。窗户前床上铺着考究的拉克恼床单,对面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亡母的遗像,一串芳香的花条挂在墙上父亲照片的镜框的两端,粉红色地毯上杂乱地堆着纱丽、衬衣、紧身上衣、袜子、手帕……身边,摇着尾巴的小狗举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过去,它不明白女主人为什么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妹妹莎米达抱膝而坐,侧脸望着窗外,她没有梳头,眼圈红红的,显然刚才哭过。苏娜丽达不答话,只管低头整理衣服,手微微发颤。“你要出门?”父亲又问。苏娜丽达口气生硬地说:“你讲过,我不能在家里成亲,我到阿努②家去。”“啊呀!”莎米达叫起来,“姐姐,你胡说什么呀!”父亲露出恼怒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家里人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但他们的意见,我得一辈子听从。”女儿语气坚定,表情肃穆,决心不可动摇,说罢把一枚别针装入信封。父亲忧心忡忡:“阿尼尔的父亲鼓吹种姓制度,会同意你俩的婚事?”“您不了解阿尼尔,”女儿自豪地说,“他是个有主见、胸怀坦荡的青年。”父亲长叹一声,莎米达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了。钟敲了十二下。苏娜丽达一上午没有吃饭。莎米达来叫过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失去母爱的苏娜丽达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也要进屋劝女儿吃饭,莎米达拉住他说:“别去了,爸爸,她说不吃是决不会吃的。”苏娜丽达把头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张望。终于,阿尼尔家的汽车开来了。她急忙梳妆,一枚精巧的胸针插在胸前。“拿去,阿尼尔家的信。”莎米达把一封信丢在姐姐怀里。苏娜丽达读完信,面如死灰,颓然坐在大木箱上。阿尼尔在信中写道:我原以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变父亲的观点,岂料磨破嘴唇,他仍固执己见,所以……下午一点。苏娜丽达呆坐着,眼里没有泪水。仆人罗摩查里塔进屋低声说:“他家的汽车还在楼下呢。”“叫他们滚!”苏娜丽达一声怒吼。她养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脚边。父亲得知事情发生突变,没有细问,抚摸着女儿的柔软的头发说:“苏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明天举行阿尼尔的婚礼。阿尼尔执拗地叫嚷:“不,我不结婚。”母亲心疼地叹气:“唉,依了他吧。”“你疯啦!”父亲勃然大怒。家里张灯结彩,唢呐从早晨吹到晚上。阿尼尔失魂落魄。傍晚七点左右,苏娜丽达家的一楼里点着煤油灯,污渍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叠报纸。管家卡伊拉斯·萨尔加尔左手托着水烟筒抽烟,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他正等听差来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阿尼尔突然来临。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忙乱之中忘了给喜钱,想起了特地来一趟。”阿尼尔犹豫一下说,“我想顺便再看一眼你家苏娜丽达小姐的卧室。”阿尼尔慢步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脑袋。床具上,门框上,窗帘上,漾散着人昏迷呻唤般的幽微的气味,是柔发的?残花的?抑或是空寂的卧室里珍藏的回忆的?不得而知。阿尼尔抽了会儿烟,把烟蒂往窗外一掷,从书桌底下取出废纸篓,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见满篓是撕碎的信纸。淡蓝的信纸上是他的笔迹。此外还有一张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红绸带系在硬纸板上的两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罗兰。……………………①苏娜丽达的昵称。②阿尼尔的昵称。山茶花她名叫卡梅腊。我是在她的练习本上看见她的芳名的。那天她带着弟弟乘电车前往学院。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欣赏她的披肩秀发和柔美的面部线条。她胸前抱着教科书和练习本。我在该下车的车站没有下车。此后,我制定了出门的时刻表。这与我上班的时间毫不相关,而与她上学的时间相吻合。所以经常相遇。我想,虽然我与她互不相识,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黑发从秀额往后拢着,眼里闪着纯朴的光泽。我暗暗抱怨,为什么不发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显示我的人生价值呢?例如街上发生骚乱,或者哪个恶棍为非作歹。这种事如今不是经常发生吗?我的命运像一潭浊水,收纳不到可歌可泣的壮举。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请不到凶残的鲨鱼,鳄鱼,也请不来雍容的天鹅。有一天电车上特别拥挤。卡梅腊身旁坐着一位讲一句孟加拉语夹杂半句英语的年轻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车下扔。可一时找不到借口,手痒痒得要命。这时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烟。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烟!”他装作没听见,照样吞云吐雾。我一把抢过他口衔的雪茄,掷到窗外,紧握双拳怒视着他。他一声不吭,一步跳下了车。他也许认识我。我在足球场上因进攻凶猛而小有名气。姑娘的脸煞地红了。她低头佯装看书,手索索发抖,对我这位嫉恶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顾。同车有正义感的职员齐声称赞:“先生,你做得对!”不一会儿,姑娘提前下车,改乘出租汽车走了。以后接连两天我没有遇见她。第三天我看见她乘黄包车上学,立刻省悟我鲁莽地做了件错事。姑娘自己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用不着我插手。我暗自悲叹我的命运确是一潭浊水,英雄行为的回忆像牛蛙呱叫,在头颅里对我尖酸地嘲讽。我决意纠正我的错误。不久,我获悉她一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