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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平凡的世界-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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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实在是太累了。想睡,但又睡不着。他爬起来,摸进厨房,另外找出一瓶白酒,接连喝了几杯,又回来躺下,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喝了五六杯,倒在床上昏昏然然,仍然没有完全入睡。
  夜,一个彻夜不眠的夜……天亮以后,丽丽出门上班去了。但他却爬不起来,心跳每分钟达到一百几十下。
  他没有按时上班去。
  武惠良灰心丧气地躺在床上,屋顶似乎在头上面旋转——生活的信心粉碎了,崩溃了!
  他昏乱地想,也许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说,就是一场疯狂的角逐,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既然是这样,也就索性宽容地看待一切,包括宽容地看待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呢?是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他太认真了!人和社会,一切斗争的总结局也许都是中庸而已。与其认真,不如随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钱就寻一醉,无钱就寻一睡;与过无争,随遇而安……这样想的时候,他浑身不免冒出一身冷汗。这还象一个团地委书记吗?这是一种彻底的堕落!纯粹的市侩哲学!
  一身冷汗出过之后,他感到身上轻松了一些,于是便穿衣起床,在厨房里用凉水抹了一把脸。
  他看了看墙上的大电子石英钟,时针刚指向九点。
  他吸了一口气,就出门骑上自行车,到团地委去上班。
  不管他内心怎样忧心如焚,万念俱灰,一旦置身于他的工作环境,便又不由地象往日那样忙碌起来。
  第一个走进他办公室的是少儿部部长田润叶。
  润叶已完全是一位工作老练的干部。她穿一身朴素的衣服,剪发头稍稍烫了一下,身体比过去略丰满一些,脸色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那种红润光鲜。
  她把一份稿子放在武惠良的办公桌上,说:“后天全区优秀少先队员表彰会的开幕式,你要讲话。我替你拟了个稿子。你看一看,不合适的地方再改一改。”
  武惠良茫然地对她点点头,就把搞子拉到自己面前,假装着翻了翻。
  润叶走后,惠良无心看讲话稿,一只手捏住下巴,呆呆地望着光洁如镜的棕色办公桌面。他突然感叹地想,润叶和丽丽虽然是老同学,好朋友,可是她们的一切又多么不同!以前,他和丽丽都曾同情润叶在爱情生活中的不幸遭遇。时过几年,润叶却失而复得,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尽管向前已经残废,但他们的感情现在却是融洽的。而当初润叶又是多么羡慕他和丽丽的婚姻,她怎能想到,他们现在已经破碎得象一堆瓦碴……人生啊,是这样不可预测。没有永恒的痛苦,没有永恒的幸福。生活象流水一般,有时是那么平展,有时又是那么曲折。瞧,现在该轮上他武惠良羡慕断腿的李向前了!
  痛苦至极的武惠良不由冒出个念头,想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给润叶倒一倒。人在这样的时候,总想和一个人谈谈自己的不幸——但这应该是一个适当的人。也许只有润叶是适合倾听他诉苦的人,她和丽丽是同学,又是朋友;而几年来,他自己又和润叶一块共事,她会理解他的。另外,润叶也是经历过感情挫折的人,她大概不会小看他说出这样一件不该说的事。
  唉,不管怎说,在任何时候,诉苦总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尤其是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诉苦!
  但武惠良无法抑制自己,还是决定要向他的下级诉说他的不幸与痛苦。
  这样决定之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力量;而且情绪也镇定了一些,就象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发现了某种可以脱险的方式,使他减少了许多谵妄和迷乱。
  下班以后,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肚子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似乎觉得,田润叶就坐在他对面,倾听他诉说自己的苦情……是的,他第一次这么专注地思考起了他的下属部门的这位部长。准确地说,是他第一次集中精神凝视除丽丽之外的另一个女人。在此之前,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丽丽身上,很少考虑到别的女人的长长短短。
  现在,他眼前浮现的只是润叶这个人。他惊异地发现,她的一切方面似乎比丽丽都更要接近生活中的正常人标准。她朴素、清爽、有头脑、热情,又不放纵感情。丽丽一开始就是浪漫主义主宰生活中的一切——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危险的素质。活跃的分子天性就是不稳定的。人需要火,但火往往能把人烫伤,甚至化为灰烬。瞧,他终于被亲爱的杜丽丽烧的这般焦头烂额了!
  唉唉!他现在多么需要清凉的风抚慰这受伤的心灵。给润叶谈谈他的苦恼,心情或许会平静一些?而说不定她还能给他出点主意,让他清醒地处理这场感情危机、人生命运的危机。他眼下已经失去了智慧,失去判断力,在自己的事上能力连三岁的娃娃都比不上!在工作中,他是她的上级;而现在,他愿意润叶成为他的上级,指导他怎样从这迷津中走出来……
  他的头一直抵在办公桌冰凉的玻璃板上,昏乱中竟然荒唐的喃喃自语说:“我的上级啊!”
  但是,武惠良却不知怎样对他的“上级”诉说他的苦情;因为她毕竟是他的下级,而且还是个女同志!
  不能在办公室!上班时,怎能在办公室说这种事?即就是下班以后,他要是单得把润叶留在这里说话,别人也一定会有闲言碎语。再说,她下班后还要回去照料残废的丈夫……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找不到。这就是你的处境。你现在应该认识到,你的悲剧有多么深刻。
  那么,把她约到外面去?
  笑话!这成何体统!
  ……人哪,活着是这么的苦!一旦你从幸福的彼岸被抛到苦难的此岸,你真是处处走头无路;而现在你才知道,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原来也只有一步之遥!武惠良想来想去,觉得只能到润叶家里去。虽然向前在家,但他可以和她在另外的房间单独说这件事。以前,他为工作的事几次去润叶家,向前都是主动推着轮椅进了卧室,让他和润叶在客厅里谈话。好,就这样……什么时间去呢?干脆过一会就去吧!
  武惠良由于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决定当晚就去润叶家向她倾倒肚中的苦水。他在办公室停留了一个钟头,估计他们吃过了晚饭,就丧魂失魄地步出机关,连办公室的门也忘记锁了……
  第二十七章
  命运总是不如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难中,才使人成熟起来,坚强起来;虽然这些东西在实际感受中给人带来的并不都是欢乐。
  田润叶和失去双腿的李向前在一块生活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在这些悠长的日月里,润叶逐渐适应了她的家庭生活。
  当然,起先很长一段时间,这共同的生活还谈不到十分美满,因为丈夫终究是个肢体不健全的人,生活中的许多不方便,大都要她一个人来操持。经济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向前虽然吃劳保,单位上也还有一些补贴,加上她的工资,两个人的光景可以过了。她要给双水村的两个老人寄点钱。但向前父母亲工资高,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钱尽量让他们花。
  夫妻生活中至关重要的性生活,向前也还具备正常人的功能,只不过有点让她难堪的是,干这件事的时候,需要她帮助他。
  总之,人残废了,这个家庭还是完整的。
  在地委家属楼的西居室单元里,他们的房间收拾得既干净又清爽。润叶是个爱整洁的人,回家一有空闲,就擦抹清扫,连厨房都经常保持一尘不染。家具都是时新式样。彩色电视机是她为向前解闷而老早就买回来的——只是后来公公和婆婆又给了他们两千元现金。前不久,李登云还托武惠良的叔叔在省城为他们买了一个双门电冰箱。从物质方面说,他们在同代人中间是相当优越的。
  润叶从几月前由一般干事提拔成了团地委少儿部部长,因此工作变得繁忙起来。不过,无论工作怎样忙,她都一如既往,千方百计照料丈夫。她是妻子,也是保姆。在向前初回家不能自理生活的日子里,她给他喂饭喂水,端屎端尿,洗脸洗身,还要每天用柔言细语安慰他。每当向前因失去双腿而一次次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就象阿姨一样乖哄他,抚爱他,并且帮助他和自己发生肉体关系,使他重新获得生活的愿望和信心。
  正是在这种自我牺牲和献身之中,润叶自己在精神方面也获得了一些充实。她开始更现实地看待生活。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她对工作的态度也更认真和踏实了。生活的风浪改变了我们的润叶。青春炽热的浆汁停止了喷发,代之而来的是庄严肃穆的山脉。
  我们不由再一次感叹:是该为她遗憾呢?还是该为她欣慰?
  不论我们希望润叶成为怎样的人,但润叶只能是她自己。啊,润叶!难道她不仍然为我们所喜爱吗?
  后来,向前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有时候,他拄着双拐走下楼,在家属院里转悠转悠。星期天,润叶在轮椅上推着他,到黄原城外的山野里玩大半天。他拒绝她推着他去看电影,也不去街上的稠人广众处。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怕她受到众人目光的伤害。
  不用说,向前也力尽所能设法体贴她。他本来就是一个很会体贴人的人。有了轮椅以后,他的活动方便了些。她一上班,他就坐着轮椅拿拖把拖地;并且转着把各个房间替她清扫揩抹得干干净净。他坚持把打扫卫生的工作从她手里接替了。他说他有的是时间,一整天无事可干,这点忙总可以帮她的。
  她提拔成少儿部长后,工作一繁忙,有时下班回来就要晚一点,向前对她讲:“干脆让我给咱做饭!你负责把东西买回来就行了,其它你不要管!”
  “你能行吗?”她既感动又疑虑地问。
  “保准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作饭比你强。你放心去工作!”
  她两眼含着泪水笑了。
  那天下班她进门后,向前就把饭菜都做好放在桌上,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等她。她看见,他象孩子一样,舌头舔着嘴唇,天真地笑着,望着她。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了。她走过去,忘情地搂住他结实的脖项,在他脸上亲吻了一下。“我能行吗?”他仰起脸问她。
  “能行!能行!”她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从此之后,家务就全由丈夫包揽了。她除去买粮买菜,上班前在厨房里稍微准备一下,其余就都由向前来操持。他乐意干,她也愿意让他干,这样,他会觉得他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有用的人。
  的确如此,劳动使向前的情绪越来越好了。他有时候还咦咦唔唔唱几句歌;并且和妻子开玩笑。
  在这样的过程中,润叶也加深了对丈夫的爱情。她体验到,爱情,应该真正建立在现实生活坚实的基础上,否则,它就是在活生生的生活之树上盛开的一朵不结果实的花……当武惠良一脸痛苦走进他们家的这个晚上,他们两口子都已经吃完了饭,正坐在一块看电视。
  润叶赶紧给她的领导冲茶。向前一边招呼惠良坐进沙发,一边推着轮椅从小柜里取出一盒带嘴“大前门”烟,放在茶几上,就转而进了卧室,并且把里间的门也带上了——他知道惠良和妻子谈工作,他不应该使他们感到不方便。仅就这一点,润叶也就不能不对向前充满了感激与尊敬。
  润叶坐下以后,才发现武惠良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她惊讶地发现,一惯潇洒自如的团地委书记脸色惨白,头发乱蓬蓬地搭拉在额头,心中似乎很有些苦衷。
  是政治方面受到了什么打击?这没有任何迹象!包括她二爸在内的所有地委领导都很器重他的才干。团地委内部,几个副书记和大部分中层领导也都很尊重他,看不出有谁在背后捣他的鬼。
  那么是生活方面有了麻烦?这更不可能!他和丽丽的感情一直如胶似漆,这是团地委所有人都知道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使得这个人的情绪如此颓败?
  润叶当然先不便说什么,只是问他吃饭了没有?武惠良撒谎说他吃过了,然后不由自主叹息了一声,把头垂到了胸前。
  是的,他出什么事了——她的猜测没有错。
  “怎么啦?”她含糊地问。
  惠良抬起头来。润叶震惊地看见他眼里噙满了泪水。“怎么啦?”她瞪大眼睛又问他。
  武惠良接连叹息了几声,接着便大约把他蒙受的灾难与耻辱向润叶叙说了一番。
  润叶惊讶地听他说完,但一直不相信她耳朵所听到的那些话是真实的。她紧张得两只手捏出了两把汗。“这……”
  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没有想到!做梦也想不到!她多少年羡慕的这个美满的家庭,竟然到了破裂的边缘!
  她先来不及思索这件事的本身,却再一次被生活的曲折复杂所强烈地震憾了。
  生活!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令人费解,令人难以想象?“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她说着,寒栗仍然不时从肩背掠过。
  “我也不知道。”武惠良垂着头说。“我实在痛苦得不行,才来向你倒这苦水。这事只有你能倾听……反正我的生活被毁灭了……也许你能和丽丽谈谈,她现在满不在乎地抽烟喝酒。我的心都碎了。尽管我痛不欲生,但我不愿意她这样折磨自己。我甚至都不想再怨恨她。事情看起来是偶然发生的,可实际上也是必然的。不幸的种子一开始就埋藏在我们之间,只不过我们起初都没有看见罢了。没有完美的社会,怎能有完美的人。你知道,我一直深深地爱着她,就是现在也一样,细细想起来,我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差异。这不是说谁比谁强,而是性格、爱好和对生活的看法不尽相同。正因为如此,才终于导致了这场悲剧……
  你无论如何去看看她吧!“”我一定去!“润叶没有思考就答应了下来。
  “当然,我不是让你去说合我们的关系,谁也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的问题归根结底要我们自己解决。只不过怎样解决我和她现在都不太清楚……”
  “那么,我应该和丽丽说些什么呢?”润叶深深地同情不幸的惠良。他现在看起来象没娘的孩子那般可怜。“先劝她不要抽烟喝酒了……也许只有你能劝说她。千万不要责备,也不要表示忧虑,她讨厌别人同情或教育她……”
  武惠良坐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步履踉跄地离开了润叶家。
  本来,田润叶很想对自己的领导说一些安慰话,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别人的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她已经是一个经历了感情折磨的人,深深懂得个中滋味!
  润叶回到卧室之后,向前已经躺在了被窝里。她发现他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在看她。是的,她情绪不好,脸色当然也不正常,这肯定使丈夫感到诧异了。但她又不能给他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她脱掉衣服,钻进了他为她弄好的被窝里,随手拉灭了灯。她久久地不能入睡,脑子象一团乱麻。尽管这是丽丽和惠良的不幸,但就象当年她自己的不幸一样使她心绪如潮水般涌动。她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世界上就没有从始至终的爱情和幸福吗?
  唉,丽丽,你是怎么搞的……几年来,由于她自己的不幸,也由于丽丽成了小有名气的诗人,走了另一条道路,她们之间的交往便少了许多,但不论怎样,她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偶尔遇在一块,仍然象姐妹一样亲热。不过,她发现,她们的共同语言已经很少了。丽丽说的许多话她理解起来十分费力,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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