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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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呢?”
运生在离她不远的背后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来这荒沟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梁后面哩,怕你……小吴,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往窄处想哇!今天我知道冯书记叫你去了。
老冯是好人,脾气不好,你不要计较……“
一股热辣辣的激流登时涌上吴月琴的胸膛。她想,在这几年里,如果不是这个朴实的生活的后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妈妈亲骨肉般地关怀她,她的情况谁知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她病了,他给她砍柴担水,他的老妈妈没明没黑地守在她身边,熬药,喂汤……为了使她有条件继续学习,他跑上跑下说情,终于让她在队里教了书。
已经到村头了。吴月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两颗泪珠。她站下等运生走近,把草帽递给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到了他那庄稼人亲切的气息。运生说:“我妈还在你那里,我得去接。”
吴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发,和他肩并肩向学校走去。
运生妈正坐在她床边发呆,见他们回来,一脸皱纹都笑展了,嘴唇子颤了几颤,想说什么话。结果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用手指了指炉台上的一叠白面烙饼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米汤,说:“你快趁热吃,我们回去了。”
吴月琴从墙上摘下伞,又从枕头旁边摸出手电筒,交给运生。在运生接这两件东西的时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觉得他可亲极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红色的脸庞,匀称而健壮的身躯,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那么美的心!
她把他们母子俩一直送到大门口。运生妈一边走,一喧还在黑暗中安顿说:“你快回去趁热吃……”
吴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闩上门,一头扑在床上哭起来,但这不是因为痛苦。
哭完后,她换了一套干衣服,在镜子前面认真地梳起头发来。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发现自己年轻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喷喷的烙饼和米汤,从墙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飞扬地拉起来。琴声和窗外的风声雨掺和在一起,使这沉静的夜晚变得热烈而激昂。
冯国斌在训完吴月琴不久就倒了霉。不知这公社谁以“革命群众”的名义给地委写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决定,竟然在南马河公社不学习“哈尔套经验”,不搞“社会主义大集”;说这公社的自由市场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变本加厉;资本主义活动现在到处泛滥。这封信断然下结论说,这个公社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王国”了,而这个“王国”的“国王”就是冯国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组,没给县委打招呼就驾临南马河公社。正好当天南马河逢集,立即印证了匿名信所说的情况。工作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冯国斌停职检查,然后才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县委。
“黑煞神”才不尿这一套哩!他的老脾气是错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况他认为这事并没有做错,凭什么要他在大会上作检查呢?
在工作组召集的全公社干部大会上,他既不检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只是一锅又一锅地抽他的旱烟。工作组对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地委汇报去了。
停了他的职,他毫不在乎。饭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觉照样咎声如雷。他每天打着工具,去参加南马河大队的劳动。对于公社的事他一样也不少管。他还是这里的当家人!
就在这个当口,他又听说了关于吴月琴的一件事,还是杨立孝告诉他的。杨立孝说,吴月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和南马河三队的队长运生搞不正当关系;现在全公社到处都在风一股雨一股地议论,影响坏极了。
冯国斌听了这话感到非常震惊。本来,通过上次谈话,这个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她的那种不屈服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满不错的印象。尽管他没明说,但他喜欢她的这一点。想不到现在又发生了这等歪事!
现在,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以前对这个女孩子关心不够。何止是关心不够!他实际上从来就没关心过她。他现在才认真地考虑到,生活在他所领导的土地上的这个女青年,遭遇和处境是多么不幸啊!她什么依靠也没有;有那么多的本事和特长,又哪里也去不了,多少年来就屈在这个乡山圪劳里;二十大几的人,根本没法考虑较满意的婚烟。如此险恶的遭遇和鸽运,难道不能逼得一个人堕落吗?他想,如果这个女孩子真的堕落了,实际上他也有责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帮助她一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样做。想到自己对一个不幸的人这样不关心,他难受极了。所以,尽管他目前的处境也不佳,但还是准备和她谈一次话。这次他不准备叫她到公社来,他要亲自找上她的门去谈,这也包含了一种对不种她的意思。
这一天,他在南马河打坝工地上带着—身土腥味回来,匆匆扒了炊事员留下的一老碗红豆角角干米饭,脸也没擦一把,就向南马河小学走去了。
已经是掌灯的时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着一批出现。他背抄着手,迈着因劳累而松松垮垮的脚步,一声不吭地走着。就是在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里成熟的秋庄稼的气息。这位“停职”的公社书记心里暗自快慰,因为秋田要丰收了。为了这,那些弯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没少掉,而且还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压力啊!不管怎说,只要老百姓囤里有了粮,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愿。他一路走一路盘算:再一关就是顶住“高征购”了。应给国家交的粮食他一颗也不会少,但要挖农民饭碗里的粮,头打烂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着,嘴里竟对夜空下的一片枣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现在是“停职干部”,说不定到时还要撤职的,要和人家吵还轮不上他呢!
到了小学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今晚上是干啥来了——他要对吴月琴做一次真心关怀她的谈话。他要对她说:“要争气!不论在什么厄运中,都不要堕落!都要保持高风亮节!他进了学校的院门,看见中间有唯一亮着灯火的窗户,便认定是吴月琴住的地方,因为本村的教师都在家里住。
当他走到院中央的时候,站住了,因为他听见屋里正有两个人拉话,声音很高,是吴月琴和运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转身就走,但听见这两个人似乎说到了自己,就站下听他们谈话。
“……准保又是杨立孝造的谣言!现在全公社都在谈论咱们两个哩。冯书记说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训一顿。”
这是运生的声音。
吴月琴马上开腔了:“我不怕!他冯书记要是干涉人家的正当恋爱,他就太不像话了!我想他不会的!至于杨立孝造谣咱长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运生呀,你就说句话嘛!你看我现在无诊无靠的。我再能指靠什么人来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妈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爱你别的。就爱你的好心肠。你就答应我吧!咱俩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会给你做针线,但我能吃下苦!我情愿跟你受苦受罪一辈子……”
院子里的冯国斌听到这些话,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猛然感到,以前并不了解这个女孩子!想起以前曾那么粗暴地对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脑袋。
房子里的谈话又开始了。他克制住乱纷纷的心情,继续听下去。
运生的声音:“小吴!你一片好心我都领了。可是我不能这样嘛!我是个土包子老百姓,只念过三天两后晌的书。我的开展就在这土疙瘩林里呢!你是个知识人,你应该做更大的事,你不应该一辈子屈在咱南马河的乡山圪劳里!国家总有一天会叫你去办更适合你干的事!你要是和我结了婚,也就等于我把你害了。现在全公社都在传你和我的谣言,我和我妈急得哭了几回鼻子。前几天我们母子俩商量了一下,托我大舅在他们村给我介绍了个媳妇,昨天女方已经来了我家,我们已经订了婚了。我们还备办了一点酒菜。准备明天请公社和村里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这事明了,也就等于堵那些造谣人的嘴。
你受气已经受得太多了,怎能因为我再叫你受气哩!“
接下来,就听到吴月琴像孩子般没有任何节制地呜咽……
冯国斌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来。他猛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院当中一棵老槐树下,把那黑苍苍的脸靠在冰凉粗糙的权杆上。两颗如此年轻而纯真的心,感动得全鼻根一阵又一阵发酸。
屋里,吴月琴的哭声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说:“运生,你真好。你太好了,运生!我要像亲哥哥一样看待你;你妈就是我的亲妈妈,我就是她的亲闺女,也是你的亲妹妹……亲的……”
这时候,运生却哭开了。小伙子的哭声尽管有节制,但听得出那粗壮的男音一声声都是从肺腑里涌出来的。冯国斌急骤地迈动着粗而短的双腿,走出小学校的院子。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道伤疤也变成紫红色。他的神态就像护犊的老牛那般愤怒。他觉得社会上有一些坏蛋在坑害这些娃娃!如果现在一伸手就能抓住这些坏蛋的话,他马上就会用那握过老镢头的手,把他们的脖子卡断!同时也想到,在这些娃娃受磨难的时候,他却没有帮扶地们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难受!
“他妈的!”他走到河湾里,对着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接着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双手从路边举起一块大石头,“咚”一声,扔进了路下边的一个深水潭里。
他用袖口擦了擦溅在黑脸上的水珠子,扯开大步向公社走去。
冯国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子,门也没锁,就蹬上自行车向县城奔去。
两小时后,他出现在县委书记张华的办公室里。
县委书记正在铺床,看来准备要睡觉。冯国斌此刻的到来,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一下,很快笑着迎上去,叫道:“哎呀!你这个家伙!黑天半夜像一头狗熊一样闯进来,把人吓一跳!怎搞的,忙得连头发都顾不得理一下吗?”冯国斌牙一龇,算是对这个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书记喝剩的半缸子茶里倒满水,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嘴角上还粘了一片茶叶。
张华端出糖盒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两块,笨拙地剥掉纸,把两块糖都扔进嘴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嚼起来,看来他十分疲倦,暂时不想开口说什么。
张华微笑着盯着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圈椅里。县委书记个头高大,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衣。大背头黑油油的;开阔的前额在灯下闪着光泽。他神态安详,给人一种学者印象。只有那张被太阳黑了的脸,说明这是一个长期搞农村工作的人。他亲热地盯了一会冯国斌,才开口说:“大概是为停职的事来的吧?好一个‘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个公社都不敢顶,你这个灰汉给顶住了!怎么,现在吃不消了吗?”书记从圈椅里站起来,点了一根纸烟,慢慢踱了两步,站定,表情很严肃地说:“其实,这根本没啥了不起!当然,地委发了文件,我不能再发个文件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是组织原则问题。不过,我心里倒希望全县十八个公社书记都像你那样给顶住!啥弄法嘛!农民的胳膊腿已经绑得够死了,连赶集也要限制、干涉,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不要紧张,我给地委记已经撒了谎,说当时考虑你们那里情况特殊,是我点头让你们维持原状的,要停先停我的职!”
冯国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动。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县委书记,随后干脆把嘴里的糖块一下子咽了。他摸出旱烟锅点着,狠狠喷了一口,才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你的。停职我不怕!最多把‘乌纱帽’抹了,老镢把大概夺不走!我今天主要是为吴月琴的事来找你的。”
张华好像没听过这个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说:“噢,就是你们公社那个调皮捣蛋的女知青吗?很有点名气。她又怎啦。”
冯国斌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都不了解她。这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级出了事,你就一下子关心到他的命运了。我缺乏的正是这点。粗手大脚地只顾工作,对同志、对同志的命运关心得太少了……关于吴月琴的详细情况我就不说了,今年的大学招生已经完毕,但地区师范学校的招生刚开始,你能不能给文教局写个条子,你不要去,我拿着去找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照顾一下,把吴月琴推荐去。她多才多艺,品行端正,在我们的土圪劳里窝了六年……唉,我们现在就是这样糟践人才的!”
张华一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黑煞神“说话这么温情。
县委书记也不再追问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笔,写了一个便函递给冯国斌。
冯国斌拿起这页纸就起身,张华让他再坐一会也不肯。书记深刻了解他的这位脾气古怪的下级,也不强留,便用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他的肩头,送他到大门口。一路上,书记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冯国斌抬起头,严厉地盯着他,说:“最重要的是上地区给咱把‘高征购’顶住!上面那几位老爷头昏了,好像不是农民养的,把农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鲁的话引得县委书记仰头大笑了。书记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铁疙瘩般的肩头,说:“看你呆头呆脑的,可总是一下就提到壶系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不过,老冯啊!
你可不敢什么事都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啊!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个共产党员!“
冯国斌在县委书记的臂弯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经过昨天晚上一场感情的大激荡以后,吴月琴的内心平静了。她的一切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精神上却经历了一次庄严的洗礼。她从运生和运生的妈妈身上,看到了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这些品质是什么恶势力都无法摧毁和扭歪歪的。这些泥手泥脚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师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对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这不公平的遭遇中认真生活,以无愧于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乡亲。她要一生一世报答这些深情厚谊!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双春波荡漾的眼睛一夜间变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条为了在寂莫无聊中寻求刺激而胡乱做成的所谓“吹鼓手裤”,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学生装。
早晨,她去井边挑水。杨立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几乎是对着她喊:“哎呀!小吴,你知道不,冯国斌为咱社的自由集市问题塌台了!地委已经停了他的职,叫他检查,他又不检查,人家工作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连夜骑了个车子直奔县上,大概是抱张华那条粗腿去了!哈,还留了个条子,说今早上就回来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几天不是还板着脸刮你吗?现在轮到人家刮他啦!”
吴月琴看见他对别人的不幸如此幸灾乐祸,心里气愤极。平时他不是对冯书记那么尊敬和恭顺吗?老冯现在倒了霉,他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嘴脸!
杨立孝原以为吴月琴听了他的话一定会笑逐颜开,想不到她那么厌恶地对他板着脸。他感到秀不自在,抬脚晃手地走了。
吴月琴咬着嘴唇,怔怔地立在井台上,忘了打水。前几天她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