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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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平常那样把双臂枕在脑后。但是玉米的香味和均匀的鼻息声像蒸气般袅袅上升来。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蒸气。后来她索性打开灯,从床上俯视那男孩安静的面容。
第二章 吉祥天女(09)
很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肩膀又宽又平,只有发式不一样。那时的男孩都留寸头,长一点,便要被人斥为“流氓”。还有,那个男孩似乎更聪明,因此也更多疑更固执。
总之那个遥远的男孩是很偶然地进入她的生活的。有一天,她去看一个朋友,在那个朋友家里遇见了那男孩。那男孩肯定是有点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而且,那瞳孔仿佛是淡金色的,美得奇特。十多年之后她才在一本廉价的书上找到了关于这眼睛的介绍。相书上说这种眼睛叫做虎眼,乃了:贵之相。所以她想他脸上一定有什么缺陷破了这贵相,不然他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男孩的名字叫晓军。
第二章 吉祥天女(10)
张恕兴冲冲地敲响星星房门的时候,男孩刚刚从地铺上爬起来。
肖星星仍然静静地躺着,仿佛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张恕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那男孩对他善意地笑笑,开始啃玉米。张恕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一颗颗金黄色的玉米粒被碾压得粉碎,变成金黄色的汁液。张恕想起这种汁液便嘴里发酸。他转开头,看见电炉上的小锅子冒出滚滚热气。
“散步去吗?今几天气很好。”他看着电炉子说。“她不舒服,昨晚没睡好。”男孩也看着电炉子说。星星默默无语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圈光,灰尘在那光圈里发亮,然后慢慢地沉落。
“星星,我有话要跟你说。”张恕感到心里空前的软弱无力。星星这才转过头,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这是她的本来面目,毫无矫饰有一种极生动的美。
“是你……实在对不起,”她不知为什么脸突然红了,“我昨晚没睡好,太困起不来了。”慌乱之中她觉得自己不知所云。很久之后她还在为自己的回答后悔。“没睡好,起不来了”,这种话背后有着太多的耐人寻味的东西,特别是对于一个刚刚对她发生兴趣、强烈地关注着她的男人。
张恕尖刻地瞥了那男孩一眼,转身走了。
他其实是不愿显得不快。好像不快会助长那男孩的骄气似的。外面的天气的确好。天少有的蓝,空气清新又湿润,就像他们相识的那个早晨。
第二章 吉祥天女(11)
张恕觉得自己心里有种隐隐的创痛。
当他看到那男孩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时候,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惊奇。他的骄傲使他想立即离去,但同样是这种骄傲,使他不甘于轻易认输。
何况星星那种大梦初醒的样子实在动人。这副样子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头发乱莲蓬的,颊上是两片潮红,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看过来,像两痕清水般水汪汪的,真是一副不修边幅的安琪儿面孔。
于是他竭力想用另外的面孔来冲淡这个面孔。他奇怪自己在远离家庭的时候常常把妻子的容貌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她身体的局部,譬如,她那有些下垂的生着栗色乳头的乳房。这乳房常常让他倒胃口。那是他回城之后,有一天,他去一个老同学家里聚会。老同学已然进了一家地毯,每月可挣上非常可观的四百八十大毛。那一天去的人他大多不认识,足有十一二个,后来袅袅婷婷地来了一位女士,老同学介绍说她叫王细衣,钢琴弹得很好。那女士倒也大方,坐在那架老掉牙的钢琴前便弹将起来。是那道脍炙人口的“献给爱丽丝”。她的确弹得很好,而这熟悉的曲调常常带给他莫名的忧伤和亢奋。他们开始来往了。在入秋的某一天,他们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她告诉他自己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他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之后,忽然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知识分子家庭,你的名字很像个书蛀虫起的。”后来,他忽然感到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并送往一处温暖柔软的所在。他要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那是他头一次触到真实的女人的器官。是的,很多人都说她的妻子美丽,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他不认为他妻子那张标准美人的脸是美的,而且一旦离开她,她的脸便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没有五官的符号。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啊!但他从来不敢承认。由于这个他恨自己。他找出种种理由来证明妻子的高尚与自己的卑劣,假如没有妻子的勇敢举动或许他这辈子都结不了婚。对于女人,他总是徘徊总是抱着一种审视的态度远远地观望。在开始的几次做爱时,他总是对她的体毛莫名地反感因为这太不符合他的审美趣味了。待到所有最初的神秘与冲动统统过去,他心里留下的只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至于儿子,他却完全是另一种感受。自从他捧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从产院中回来,他就把他视作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儿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多,连哭都没力气,只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因此起了个小名叫“咕咕”,大名也就顺着叫做张古。从儿子出生到三岁,他大概把儿童医院所有诊室的门都踏破了,大夫们见着他就皱眉头。好不容易三岁之后上了幼儿园。第二天阿姨便来了电话,说张古发烧肚疼不吃饭。自此之后这电话便没有间断过。慢慢的他也懂得常常往阿姨手里塞个票,每逢新年送个挂历什么的,电话的次数果然少了些。但孩子瘦得厉害,于是他每天下班都要转到自由市场买一两样儿子爱吃的菜,还要不断地买些婴儿画报之类以填充儿子精神上的需要。他所在的科学院实验室领导对于他的“良父”形象大为不满,因为要保持这种形象必然要影响工怍。在领导眼里,他当然被划为那种最没出息、最没进取心一类的人了,尽管他有时做的大型实验相当漂亮。而且他还没有文凭,返一点,早已被妻子放在嘴里反复嚼过,嚼得像泡泡糖一样无滋哮了。有一天,妻子冲着他的脸大声喝问:“我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命该如此。而且,他觉得自己对儿子负有责任。他总觉得待儿子懂得事之后便能成为自己的一个“小伴”了。可是,儿子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却是:“我不喜欢爸爸,爸爸坏。”
在儿子心目中,爸爸是一个爱管他的、严厉的人,因此,在九岁那一年,当张恕为了儿子撒谎的事打了他之后,他竞在儿子的练习本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爸爸打人像日本人一样,将来我有了力气,一定要把他打成肉饼。”
自此,他方知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
第二章 吉祥天女(12)
那一天,肖星星好像很晚很晚才从床上撑起脑袋说:“你该走了。”男孩点点头,把洗好的衣裳收起来。“衣服还没干。”他说。
“什么?”
“衣服还没干。”他固执地看着她。
“过两天再来拿好了。”她淡淡地说,并不看他。
他开始收拾东西。他的手指长而灵活,做事很快,把自己那几件少得可怜的东西捡在一起,装进一个手提袋,然后很利索地收拾房间。
“放那儿吧,不用你干。”她仍然头也不回。直到听见门“呀”地一响,她才撑起身子。那男孩也正看着她,目光柔和又有点迷茫,棱角分明的唇闭得紧紧的,喉节在抖动,像昨夜渴望着水那样。门边的小桌子上出现了一块石头,一道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正射在上面,石头显得十分晶莹绚丽。
“你的东西,别忘了拿。”她收回目光。“是给你的。我在古董摊上捡的。”
那男孩的声音里肯定有点什么动人的地方。她坐起来。
“我……我不想走。”那男孩咬着嘴唇,仿佛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你不舒服,要人照顾,等你好了以后我再走。”
后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她惊奇地望着他。良久,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慢慢地笼罩了她。
“你能照顾什么?”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冷的。
“当然。我是学医的。”那男孩已经在地板上坐下来,两条长腿弓得高高的,黑发茸茸的脑袋埋在双膝中间。
“学医的?什么科?”“中医。”
“呵……未来的中医大夫。”她笑笑。照他看来那是嘲讽的微笑。“怪不得这么富于人道主义精神。”
“给你诊诊脉可以么?”男孩的样子极其认真,这种认真反而使她的嘲讽失去了意义。
不等她回答行或不行,男孩站起来,很坚定地拉过她的手腕,连看也不看她。
“你脉象很沉,邪热壅胃,像是中医所说的百合病。因为情志不遂,郁火灼阴,导致气血不能濡润百脉,百脉俱病。心阴虚而神不守舍,欲卧不能;筋骨松懈,欲行不能;肺虚而卫阳不足,似乎有热,又不发烧;胃有邪热,可能会剧烈呕吐或腹泻……”男孩说这番话时始终不看她,她却在悄悄地盯着他的手腕。那梦中的猩红色仿佛在眼前流动起来。
“你怎么啦?”男孩终于注意到她渐渐变得惨白的脸。
“没什么。”她的嘴角仍然挂着嘲讽的微笑:“你讲得很好。可惜,大夫的话,我历来不相信。”
第二章 吉祥天女(13)
不过那男孩终于留下来了。
那是因为她突然呕吐起来,一股酸臭的粘液不可遏止地喷出,像梦中那猩红色的喷泉一样,满地满床似乎全是风干的酱紫色。等到她从天昏地暗中醒来,她看见那一片酱紫色都消失殆尽。那男孩正在仔细地清扫着最后一片污渍。许多年来埋在她心里的一块伤口忽然渗出血来。她感到很疼,眼泪也随之而落了。
“还难受?”男孩停下手里的活。自从见到她之后他好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笑的时候他也想笑,而现在看到她的眼泪,他竞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你叫什么名字?”“向无晔。”
“无晔?为什么是无晔呢?”“我爸爸起的名。”
“这名字好像有点佛性。”
“……扎一针吧,是急性胃炎。”无哗好像不愿继续这种谈话。洗净手,从手提袋里拿出针灸用针和酒精棉球,然后为她扎了双侧内关。他小心翼翼的,生怕碰疼了她。她从一片泪水中模模糊糊地看见他的影子,“真对不起。”她含糊地说。
“你说什么?”
“对不起。那么脏……”
“你不是说我有人道主义精神么?”“这么爱报复。”
“……解开一下,得扎一针中脘。”
后来她慢慢地解开衣扣,里面没穿背心,她尽量使自己的衣服掩住胸罩。她忽然十分专注于自己的肉体,她看见一只陌生的手举着一枚闪闪的银针,正向自己裸露的胃部移近。那只手瘦长而灵活,手背上有几根纤细的汗毛在光线下变成金色。
他的手是相反的,骨节粗大,手背胖乎乎的冬天爱长冻疮而且,干活时显得特别的笨。那个遥远的男孩。
第二章 吉祥天女(14)
夜晚的鸣沙山,被一种钢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有如梦境。那金字塔般的峰峦显示了神秘与孤寂。在它的脚边,静静地淌着同样钢蓝色调的月牙泉。这种奇异的色彩使人想起凝结在一起的蓝色金属。
太阳下的鸣沙山完全是黄金的杰作,令所有的雕塑家倾倒。但夜晚的鸣沙山却令人无法识破,即使最杰出的雕塑家到来也一筹莫展。它完全属于自然的隐密属予月亮属于星星属于阴柔之美。张恕脱去鞋,光着脚,脚上的老茧似乎被绸缎般的细沙磨得光滑起来。在越来越陡的坡度上他变成了一只壁虎,手足并用粘贴在沙粒凝成的镜面上,在一片钢蓝色月光辐射下他仿佛看见镜面自己扭曲的影子。于是那一片透明的钢蓝色发出透明的音响仿佛神秘的雨滴滴落在钢铁上一般寒冷。在这寒气袭人的夜晚他悝j二山顶望着赭石色天空上那轮蓝色的残月惊异不已。那残月残得:牛不规则残得十分古怪,它完全变成了一块多棱多角的蓝色金刚石,它挂在天际充满一种残缺之美。那无数淡紫色的星星和它比起来显得黯然失色。因为它们太秀美太优雅太规范化太充满学葑味道。因而整个天空都像一张阴谋家的棋盘而月亮却像是一个顽皮孩子扔在棋盘上的一块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充满了生气和活力。
那片残破的月亮下果然站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时间他认为他便是73窟那个怪异的守护神。但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很陕看清了她,这是个极为美丽的少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美丽这个词的话。不但美丽而且十分妖冶。在丰乳突臀的中间那充满性感的腰肢轻轻扭动使人想起一条美丽的响尾蛇。她的皮肤光滑丰润最重要的是在月光下泛出明亮的茶褐色,这茶褐色的光几乎震慑了他,因为他从来没见过这类女人。
后来他终于看清她那张充满西域色彩的脸:双眉入鬓,鼻梁高耸,两片丰润饱满的唇贪婪地半张着,露出里面银光灿烂的牙齿;那双眼睛好像非常之深,在月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间或一闪,他便疑心是一颗星星落入她的眼中。
第二章 吉祥天女(15)
我承认关于鸣沙山的这段描写带有虚幻的成分。
我一直没有见过玉儿,连照片也没见过,因此难以判断她是否如张恕所说的那样美。当张恕回顾这段历史的时候好像一反他平淡的态度而变得神思恍惚。关于玉儿,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后来我疑心这不过是他的百个梦。而我讲述的则是梦中之梦。
有时男人是需要这类梦的。特别是当他在现实中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第二章 吉祥天女(16)
后来那少女从身后拿出一卷东西递过采:“俺妈叫俺把这个给张先生。”她说。她的口音很重。张恕在接画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他难以相信这幅举世罕见的精品就是这样来到自己手中。由于颤抖他触到了姑娘的手指。他以为是触到了姑娘戴的银指环什么的,可后来他才发现,她手上什么也没有,他触到的是她的手指,那手指冰凉坚硬光滑仿佛是纯粹的金属,可以敲得出声响。他大大地吃惊了。
“73窟的那个女人是你的妈妈?”
“是。”少女端坐在山顶,两条腿弯成角度极佳的弧形,那姿势十分优雅。
他捧起画卷放在膝上,解开系画的绳子,那少女把手放在绳子上。
“回家再看吧,这里山风大,小心吹坏啦!”她轻声细语地说,他重又系好了绳子。
“告诉我,这画是真的么?”他盯着她的眼睛。“当然是真的。”
“你妈怎么这么信得过我?”
“俺们裕固人的人心都诚哩。”少女的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你叫什么?”“玉儿。”
“在哪儿工作?”“俺还小,在念书哩。”她一甩头,把满头黑发放在自己的脸侧,偎依着。这天真烂漫的样子着实让张恕感动了一下。“你爸爸……在哪儿?”
“他……他不在啦。”
“那……你们的日子……一定很苦吧?”他看看玉儿弯下去的睫毛,掏出自己那个一蚓日的塑料钱夹——里面有三百块钱,他拿出了三分之二。
他看到姑娘接钱时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讥笑的神情,这神情很久之后他才破译。
第二章 吉祥天女(17)
张恕这样的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过童年,从小他便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奇怪的是他那张脸,由于沉默而经常毫无表情。或许正因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