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什么客-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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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游离嚼蜡般咽下去。
游麟这才自顾自吃起来:“的确好吃。我在外头东躲西逃挨饿受冻,九弟你在江南抱着美人大吃螃蟹——”
游离不答话了。游麟一面津津有味咂嘴,一面拨弄着游离剔除的蟹肺道:“这螃蟹没什么沙子。”
游离淡眸微睇,静候下文。他和游麟相处得久,知道这三哥思维诡异,说得越是寻常随意,其玄机就越深。看起来像卖乖耍宝,实际上图穷匕见。他在等着接刀子。
“我呢,是坐船从京杭大运河来的~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螃蟹呀~可就是没这儿的好,还得自己动手剥。不过,那个个螃蟹,肺里也都很干净。江南就是不一样,水质好极了~!”游麟又挑了一筷蟹肉,笑盈盈看着游离道:“这说明什么,说明九弟你厉害。地方官员年年上书,说京杭运河贯连黄河长江,洪涝不断泥沙俱下,河道崩溃淤塞。咱们去年到户部行走,查出国库有四层银子划给工部,下派各地官员做疏浚之用。就因为这可怕的水灾,每至夏秋之际,江南一带就得减税免税。我合计着,山东一个小小的蝗灾,就闹得闾阎荒废赤地千里,那这儿的老百姓该有多惨呀~!”
一番旅途感慨闲扯皮,游离却听得很认真,以至于让蟹刺扎了手。
游麟又喝了口小酒,慢条斯理笑道:“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问同船的人,江南的日子是不是特别不好过。人家说,还好啊,就是赋税重了点儿,不过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对付得过去。”他举起肥厚的螃蟹打量,顿了顿道:“依我看,不但老百姓过得不错,螃蟹也河清海晏过得极好。螃蟹兄,你说是不是~?”
游离默默看着煮熟的螃蟹。游麟以通红的螃蟹遮了脸,捏着嗓子怪腔怪调双簧:“是呀~都是九皇子河堤修得好,一个多月时间,连河底下的泥沙都给挖干净啦~”
游离不得不对着螃蟹兄进言:“江南虽未遭灾,但一丈河堤只造八尺,掘地往下两尺补足余差。石料不足,以次充混。碎石、木料、泥沙修葺成堤。一旦遭灾,不堪设想。愚弟重作修缮,不为补前涝却为绝后患。”他回答得很老实。在游麟出其不意登场、螃蟹里挑沙给足了下马威后,仍能平常对答不怒不恼,不落下风,此正是涵养。
游麟将螃蟹交还与他,替他斟酒,碰了一回杯,揽肩亲昵道:“兄弟之间玩笑话,瞧把你认真的~”说罢朝他耳根呵口酒气,轻声道:“方才你说,三哥,是你的。”
游离眼静如湖,饮鸩似地闷头喝酒。游麟再替他满上,劝酒之辞亲密无间,以至于低不可闻:“防患于未然,终是不如,斩草掘根……”游离的眼底总算起了些波澜。
游麟的心思却已不在这件事上。他东睃西望一下,眨巴眼八卦道:“怎么没见王叔的~?”
“王叔久病卧床,极少见客。”游离如同木鱼,敲一下,响一声。
但若非游麟,任谁来敲,他都是一尊密不透风的哑鼓。
“那他一定病得很严重。唯一健在的手足沦落此境,父皇一定很难过。”游麟起身舒展一二,起兴道:“咱们去找那个好玩的堂兄玩罢~?”
游麟把人分为好玩和不好玩两种。譬如斯无邪、游聿就不好玩,而夜敛尘、游离、游念锦都很好玩。游离闻话,陪着起身:“世子方才留下口信,他与几个旧相识熬鹰,不必留门备膳。”游念锦的原话不止于此,他还说,要留闲暇给游离和这小倌儿,好好亲近亲近。游离自然不会悉数相告,他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游麟心道一声,这是何其无趣的王府。
他叹了口气转头,如狼似虎瞅着游离道:“也罢,和你玩儿罢~”
蝮蛇螫手
游麟与游离重逢,暗中将这老九的应对,和泉城时诈出来的老五游恒作了比较。游恒也算是个随机应变决策果断的人物,然逞能任气,和游离一比,犹小鬼之于钟馗。
游离对他可谓是尊敬周道,且决口不问他为何失踪、他失踪与游琴之死有何干系,止尽为臣为弟之本分。这修为,不仅是个慎独蔽之的。
游麟自幼欺负游离,渐从其身悟出道理——每于退让见英雄。英雄所见甚远其志甚高,所以不怄小气、不好小奇、不讨小便宜。此种抱负胸怀,与孟德之龙能升能隐之论异曲同工,古今阳谋正道是也。
日久天长,游麟便能揣摩游离的心思。他沿运河顺流而下,明知运河河堤年久失修的确溃堤过,却偏偏拿螃蟹冤游离,逼出一句“江南虽未遭灾”。游离心中无鬼言辞妥当,然无忌之处露了要拿江南官员开刀的意图,而游离有什么意图,必定是十拿九稳才会下手,搞不好,这闷葫芦从去年户部行走就打江南主意了。这与他想玩转刺客横行的金陵的目标一致。所以他俩貌离神交,阴谋阳谋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闷葫芦小九默默看着要“和他玩”的狼虎三哥,倒退了一步。
游麟兴致勃勃道:“我们就玩‘爷你来抓我呀’的游戏?”
游离闻话,旋即进入眼观鼻鼻观心的禅境。
游麟悻悻改口:“那你意欲霸王上弓,我守身如玉仓皇逃窜,何如?”
游离抬眼,静水流深道:“三哥,扮相不符。”
“小九……你这是嫌弃为兄不够如玉么,”游麟捏了一把游离的薄脸皮,好似折中权衡了一番,拿娇道:“就第一种玩法罢。”
游离立身如竹摄着直裰,微微蹙起眉宇思索。
他总觉得,这次三哥玩得太过火。即便是“熊虎途穷,来伴麋鹿卑栖”,也未必非得折辱到扮作小倌的地步,让江宁将军常锐之子揩油亲亵。向来艺高心缜的嫡出三哥,如此不计身家急功近利,想要夜探王府,为哪般……
他蓦地想起游琴为情赴火之态,与今日三哥的无理取闹,竟神似。他回身看看游麟,老实巴交道:“三哥,孟浪之色,我放不开。”
游麟没料到游离沉思半晌是这么个交代,噗嗤一声,捧腹笑道:“九爷,我真真服了你了——”说罢,他攻其不备吧唧一口,扭头蹦跶到一射开外,极春潮荡漾地放声嚷嚷:“九爷~我在这儿~来抓我呀~~”
“……”游离闻话,奔赴刑场般,在府丁诡异的目光注视下,漠然同手同脚跟上去。
两人在金陵王府里绕来迂去,穿廊过道,惊潜一池锦鲤。旋即从正殿跑到后殿,刚让府库的侍从拦了,又摸到厨厩罩楼鸡飞狗跳。东西两路十四院跑遍,游麟拐过内眷窄巷,忽瞧见一处以水隔开的青碧寝宫,门前竟有四个侍卫看护,而左右两队巡逻来回,防备甚严。
游麟心念一动,止声敛息避开檐角灯笼。施展乾元经里“潜龙贴渊”的招数,柔身矫若游龙悄然贴过莅水后墙,继而扒住窗棂,催发内力融开绍锁铜闩,一翻而入。里头黑漆漆一片,两列百枝烛台奉着新烛未点,屋子里弥漫着龙诞香和药味。借着外面的微光,他摸至榻前。榻下有鞋,帐缦严垂,却不闻榻中人呼吸之声。
游麟俯身摸了摸柔软的虎皮褥子,手指正要划开帐缦,又一不速之客轻掠直入,朝这边瞻顾片刻,踱步而来。待看清来者是游离,游麟便撩起帐缦要他同勘。
游离耳力极好,也听出榻中没有动静。此时与游麟对视一眼,再看将进去,果然空空如也。两人各自打小算盘沉默片刻,原路退了出去。游麟将变形的铜闩合掌一搓,又融回锁上。
游离见游麟徒手铸铜,不觉道:“三哥……前年亲藩宴,龙盘攒盒锁起来的八品干果蜜饯,不翼而飞……”
正作奸犯科忙活着的游麟觑了游离一眼,端起兄长架子道:“添什么乱,一边玩泥巴去。”
游离自觉失言,默默退至暗巷望风。不卑不亢的小模样,无端委屈几分。游麟见他知错能改,回到他在王府行辕处后,又热络揽着咬耳朵道:“九弟你也看出了,那锁可是从外头锁上的~”
游离清楚游麟的言下之意:他这三哥疑心金陵王染恙是假,金蝉脱壳是真。这倒与他来之前猜测一辙。他与游麟在户部行走时,查出江南一带,减税免税近十年,而大量赈灾款项也断断续续派到此地有近二十年之久。若说是地方官员谎报夸报灾情,三年走马卸任势必不能如此瞒天过海。而唯一久镇此地又有权有势的人物,唯金陵王而已。可他来之后,曾探望过金陵王,这王叔是真的病入膏肓惨不忍睹……
“三哥,你如何料定王叔不在?”游离虚心请教。
游麟一笑,爽快赐教:“猜的。”
“……”游离淡眸里罕见的求知欲,如此这般被游麟无情摧毁。
游麟前夜操劳,这会儿干完正事只觉腰臀发酸。便往床上一仰,闭目伸脚要游离为他脱鞋。游离不但照办,而且还让人打来热水,蹲下试试水温,躬亲给游麟洗脚。这种举一反三的劲儿,终于把游麟打动了,他让游离揉捏得舒服,一哼哼含糊答道:“熬鹰去了罢~”
游离闻话,神情由淡如止水,变成一头雾水。他等了半晌,没听见个下文。抬头端详,游麟四仰八叉躺着,睡得微鼾酣沉。他闷了一会儿,只当藏尸,毕恭毕敬将游麟掖进被里,自个也和衣歇下。
许久不与游麟同床共枕,他阖眼,莫名其妙,脑子里满是少时初遇情形。
彼时,少年俏丽雌雄莫辩,虎踞树杈,朝他扔橘子皮——
“任人欺负,不哭不笑。”少年晃悠着腿,一身蟒袍半身泥。掌上缠着浸血的绷带,却满嘴风凉话:“够贱,是罢~?”
“……”七岁的他已经是个小闷葫芦了。
“勾践灭吴,你想灭谁?”少年轻飘飘落地,揉搓他的脸道:“很乖,收了。”
半月之后,惊天动地一把火,烧了浣花斋,毁去潘妃容貌。少年进虎笼,龇牙对他一笑。围观的父皇和众皇子都很沉痛,不忍细看那贡虎的下场。他却一直没有移开眼……从此以后,谁都知道,唯有游麟能欺负游离。
游离侧身睁开眼,静静看着熟睡的游麟。这个替他血母仇、与虎斗、以身作则教会他男子汉为何物的三哥……颈项上却有为人噬咬的齿痕,任常乐当着小倌轻亵。
——履险如夷者,其志若不正,剑走偏锋。
他现无从评断自己与三哥谁的路子更好。心念一转,想起游琴告诉他的宫廷秘事,倒抽一口冷气,翻转回身,又想到游琴的下场,神情复杂几分。渐渐的,用心一处到江南正事上来,也就浅浅睡着了。
×××
山东泉城那头。奸猾的饕餮对游麟以和为贵的计划略作改动。他率四煞神教精锐夜袭军衙不说,还着人提前放话到各县,说副都统的军衙私藏赈济粮,五皇子要大伙跟着四煞神教发奸摘伏。
四煞神教在龙山镇之役时已得当地民心,加之世人皆知钦差五皇子是个爱民如子的大好人。百姓不疑有他。待到烟花信号腾空,汇聚泉城郊外的上万灾民蜂拥而入,守城士卒想关城门也来不及,连连射箭喝止,反而激起了民愤。饿疯的饥民不顾死活冲进军衙,乱脚踩过死不悔改的士卒,风卷残云抢粮的劲头比蝗虫还要猛。
那厢二五皇子游骥、游恒与副都统杜巽一兵分两路,成犄角之势抄近龙山镇。杜巽一半路听闻军衙遭劫,还道五皇子游恒下令干的,以为游恒过河拆桥要报旧仇,设下了调虎离山计。他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心道声五爷是铁了心和斯总督撕破脸了不成,当下勒令大军不再往龙山镇,拨转马头,乘皇子禁军与龙山镇逆贼纠缠,重入泉城将城门四闭,一面屠戮灾民一面大肆纵火,要瓮中捉鳖将所有罪证都毁于这滔天业火里,并将劫乱全部推卸给灾民。他心想着,他杜巽一今儿栽便栽了,他就是玉石俱焚死在泉城,化身为魔也决不拖累直隶总督斯无邪!
杜巽一本是斯无邪麾下极为得力的枭将,正奸雄年少,骑马在手无寸铁的泉城百姓中横冲直撞,战戟抡圆血花四溅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口口声声拨乱平反诛首逆,却不分男女老幼杀人如切瓜。
一时间,火光冲天,红云燿目。泉城百姓引以为傲的七十二清泉俱沦腥赤,又让黑烟热浪蒸发殆尽。而一直以此地为据的江湖势力四煞神教,贪神饕餮与毒神旱魃也正周旋于城中。两人联手划拉着围剿的士卒,不虞瞧见了几丈外骑马浴血的小将。两人拔身而跃,在黑压压的士卒甲胄之上三起三落,连璧出掌一攻上一攻下,向杜巽一袭至。
杜巽一惊怒非常,仰身走马堪堪避过饕餮一招“千里摘月”,不虞那掌化为爪虚晃出影,“妙手偷星”逶迤至乳突穴下,摘去了他几根肋骨。饕餮这样肥胖奸诈的一个恶人,不知为何,出招回势走转之间,竟有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旱魃为之喝彩一声,下路袭上加入战团,平常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此时竟单手去提杜巽一的坐骑。杜巽一已与饕餮过了十招,浑身上下早已没个人样。如今穷途末路红眼暴喝,提缰以马挡下旱魃的攻势,一戟掷至,又迅疾拔刀旋出一片寒光化解饕餮的伏羲射日拳。他两手敌四拳杀得忘我,哪知马身骤然一矮,失去重心翻倒在地。
凝目看那战马,口吐绿沫蹬腿呜呼。旱魃从容以鹿皮手套,取出马脖子里的铁蒺藜,谨慎收好。杜巽一看得大骇,撑刀而起,嘶声竭力问:“唐门?!”
饕餮收势靠近旱魃,笑道:“这龟儿子还有些眼力。”
两人俱是以巴蜀方言交谈。习武谁人不知,唐门铁蒺藜,一粒值千金,千金换一命,群雄皆惊心。杜巽一疑怒更甚,忿道:“我朝廷与唐门无怨无仇……”
旱魃微微一笑:“行了,我哥俩已投奔四煞神教,与唐门再无瓜葛。念你坏得颇为敬业,故几番手下留情。你若弃官不做,归顺我神教,可饶尔之命。”
杜巽一听得羞怒交加,他一世跋扈为斯无邪肱骨,何时受过这等鸟气。若非四煞神教在泉城捣乱,两次煽动灾民夺粮,他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饕餮打个哈欠道:“犹豫个什么劲,斯无邪有什么好。一点朱唇万卒尝,一朵菊花千人操,这样也能成封疆大吏,饶是皇帝老儿品味不好,带得世风越日越日下了。”
原本斗志畏退的杜巽一,听闻此话,竟如困兽嘶吼一声:“来战!!!”他将断骨往肋中猛塞,奋然起身,擢刀横出火海炽光,箭步抢进饕餮怀里,却倏忽从其后方跃起大斩。从起势,到虚张声势,再至这一气象万千的绝手,竟有三处人形残影、满天金光。
旱魃看得真切,却碍于杜巽一在饕餮身后无法出手,失声道:“花…!”
饕餮心神领会,电光火石间旋身,如鸿毛借刀风轻飘疾退,同时甩手箭已至,锋矢在半射之地爆出一片黑雾,竟是千粒毒砂扑面全盖,将杜巽一打了个尸骨全无化作一滩烂水。
“……方才那一刀,”旱魃意犹未尽,往破烂不堪的盔甲上洒了去毒粉,疑道:“是铁胆追魂刀罢。杜铁生杜老前辈当年不是惹怒胡子惨遭灭门……”
饕餮揉揉鼻子,点头道:“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可能是斯无邪守雁关时捡的。”
旱魃轻吁一口气,恍然大悟笑起来:“花胖子,问世间情为何物?”
“去似朝云无觅处。”饕餮悠然回道。
×××
陷在金陵的游麟,次日早膳,从游离那儿弄得一份官家邸报。
看罢泉城的战报,两人都是脸色铁青。
在游麟看来,四煞神教如同一只在他家乱咬乱吠的疯狗,他只要将其驯服当个主人,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保全家太平。但这会儿,他发现这不是狗,而是一只狡猾的狼。他引狼入室,助纣为虐,害苦了二哥五弟,害死了泉城万计百姓。
经此一战,属于老七阵营的二五皇子,必然和斯无邪决裂。计策是他出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