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什么客-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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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好事。”
游麟暗想,我这皇子原本当的好好的,自从撞上你这刺客后,岂止没遇见过好事,简直是家破人离三灾六难。他甚是委屈,敢怒不敢言,撇嘴道:“大哥~你怎么又叫我小太监了,我叫玩水~再说,大哥你这么厉害~还怕斯无邪那个娘娘腔吗~~”
“玩水,”夜敛尘看他一眼,冷嘲道,“我们马上就要玩命了。”他说这话,当然不是为了吓唬游麟玩儿,他耳力极好,早已听出林中有人沿路跟踪。明白那是斯无邪的探子,不能打草惊蛇,只催丧队快点前行。
于是一行人,匆匆寻了个风水好的地头,草草将棺木下葬。夜敛尘要游麟给太岁烧烧纸,磕几个头。游麟没辙,抓了把纸钱,跪下一张张烧,心里默念:太岁前辈,你我虽然素未平生,但阴差阳错有了父子之缘。你临死赶赴京中,必有想见之人牵挂之事,不少痴怨。如今万事休矣,化作一座孤坟,着实可怜。
夜敛尘见总是活泼开朗的游麟突然面有悲色,却始终沉默不语。叹口气蹲下,也擢了纸钱,一边烧一边道:“有什么话要对你爹讲的,就快讲罢。”
游麟既为这个横死的可怜人伤心,又想起前不久死去的四弟游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时五味成杂,千言万语到唇边,终是大悲无声。他将酒倾入黄土,将情寓于诗,缓缓吟来,为亡者超度:“……少骑骠辔手满弓,酒狂射月气峥嵘;倏忽一去旧梦里,转瞬常埋荒冢中…犹记竹马廊前弄,朝朝暮暮似无穷;待到弓断弦也崩,才觉人生一场空!”
夜敛尘目不瞬看着游麟。他发现这个小太监不搞怪卖乖的时候,竟有几分隐隐的少年老成。和初见时那个伏在地上罗雀的皮孩子判若两人。兴许是面对父亲的坟冢,突然之间成长了罢。他情不自禁想,倘若他的父亲有朝一日离开人世,他会怎么样……
游麟又念了一段往生咒,仁至义尽道:“……愿君生尽意、死安息,闲仇宿怨散作风。行行灭罪,句句消惩。拔一切业障苦厄,得往生净土。”
夜敛尘站起身,右手随意抚向游麟的后颈,道:“准备好了?”
游麟只觉温热的掌心、冰凉的刀刃一齐贴在他的颈椎骨上。他明白,夜敛尘这是要履行他们之间的诺言,葬了他的父亲就杀他灭口了。他的声音顿时慌乱起来:“大哥,我不想死……我才十八岁……”
“你知道的事太多,会害了我和夜隐帮。”夜敛尘近乎温柔地拨开游麟的发丝:“信我,一下就好。”
游麟颤抖着,任夜敛尘动作,片刻憋出句:“我要加入夜隐帮!”
此话一出,四面沉默。好一会儿,穿着丧服的众人,都闷笑起来——一个贪生怕死细皮嫩肉的小太监,要加入杀人如麻的夜隐帮!
夜敛尘万没料到游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他这一生杀了不少人,临死丑态百出求他的,举不枚举。但游麟求饶的法子,很是荒唐和新奇。
“玩水,你可知夜隐帮是做什么的?”夜敛尘还想多和游麟说会儿话,毕竟,杀佞臣奸商,快意;杀陌路人,爽利;杀一个信任他、对他笑脸相迎、敢和他搂抱和他称兄道弟的活泼少年,只会让他觉得杀戮无趣。
游麟一听尚有回转余地。膝盖一转,回过身握住那藏着刀的掌心,笑出两颗虎牙:“知道的~这是一个很喜欢学鸟叫的帮派~”
夜敛尘嘴角一抽。这小太监得了便宜就撒欢,实在心软不得。
游麟继续道:“鹰唳是警戒,喜鹊惊叫是情报。大哥你的竹哨吹得最好听~是夜莺啭鸣~大哥别奇~我从小就孤独茕立,终日与禽鸟为伴,能辨百鸟之音。可叹世人趋炎逐势,飞禽翔九天而不争,累时拣枝即栖。我踅摸着,一个以鸟声为暗号、自由自在、行事低调的帮派,绝不会坏到哪去。”
夜敛尘的一帮手下,听了这番铺垫自然的赞词,眼底都没了杀意。游麟描述的太美好了,而他们头一次发现,刺客这营生,在别人眼中如此美好。
“行了,少拍马屁,”夜敛尘沉脸道:“你这样贪生,有朝一日落入敌手,还不将我们出卖干净。”
游麟笑得真挚:“有大哥在,我怎会落入敌人手中~大不了,我和大哥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给大哥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一生不离,一世不弃。大哥~~虽然我们相处只有短短两天,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又见多识广很有趣,我舍不得死,也舍不得离开你。只要能呆在大哥你身边,我就很安心。往后,我玩水呢,生是大哥的人,死是大哥的鬼~我要是哪里惹大哥你生气了,大哥你随时都可以捅我一刀~”
……除了话痨和肉麻之外,夜敛尘实在找不出杀游麟的理由了。穿着丧服的一干刺客,眼看着这么个玲珑心肝的漂亮小太监跪在地上,捧着夜敛尘的刀信誓旦旦讨欢,都有些无所适从和眼热。
管家打扮的人适时打破尴尬,凑上来岔话道:“少主…那,那俩盯梢的怎么搞?“
夜敛尘略略思索,比个杀的手势,冷声道:“换成咱们的人,盯回去!”一番吩咐之后,他转身,发现游麟还在原地跪着,便不尴不尬将人一把拉起来,抱上马。
游麟这才回魂儿,缩在夜敛尘怀里,小心翼翼问:“大哥…你不杀我了~?”
夜敛尘搂紧他,催马疾驰,将京城远远抛到地平线上,才道:“你大哥,没你舌灿莲花的本事。你记住今朝你说的话,若有半点言不由衷,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无你容身之地!”
夜敛尘是个事事较真的刺客。而游麟是个游戏人间的皇子,他从未对自己说的大话负责,此时自知理亏,干笑一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大哥~咱们这是去哪呀~?”
“既是我的人,问那么多作甚。”
“我怕路远水长,大哥你无聊~这样吧~大哥,我唱曲儿给你听好不~?大哥你喜欢地方戏还是京剧还是什么的~?”
“……”
“那么《下陈州》……啊嗨唉嗨伊儿呀~听说那老包要出京~忙坏了东宫和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
“吵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诶~大哥你不喜欢?那我换一个,换一个啊~咳,这段怎么样——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
京东东路,泉城,知府余善水的府衙内,灯火通明。
今夜府中来了位贵客——山东驻防副都统杜巽一,不为别的,只为蝗虫闹得厉害,祭了蝗神也无用,粮食颗粒无收,老百姓怨声载道,摩拳擦掌要闹事了。
这不,一月前,泉城唯一一个没有遭灾的地方,出产贡米的龙山村,让一伙江湖人士袭击了。这伙人杀了朝廷官兵,抢了粮,散发给饥民,自称是四煞神教的手下,要一统江湖,称霸天下,处处招兵买马。
泉城知府余善水慌了神,就飞书掌管三省兵权的直隶总督求援,直隶总督年老昏聩,直接把这事禀报给了实际掌握兵权的九门提督斯无邪。斯无邪忙得不可开交,挥毫一批,道“余知府小题大做”,让副都统杜巽一全权负责此事。
杜巽一虽是个满腹兵书的练家子,但年纪尚轻血气方刚,嗤之以鼻道:“什么四煞神教?依我看,不过是一群装神弄鬼的乌合之众。他们在哪,看我平了他们老巢!”
余善水急的眼泪水打转:“没这么简单哪,杜大人。下官都打听清楚了,这四煞神教,是由四个武功极高的魔头——杀神人屠,毒神旱魃,盅神冥蝗,贪神饕餮操纵的!”
杜巽一听得好笑:“什么怪名字!演《山海经》哪?”
余善水老泪纵横道:“杜大人嘞,你对江湖之事了解的太少了!那伙人还说了——他们在找他们的主子,一个叫太岁的人!您知道,四个月以前,五龙潭坍塌的事吧……史书记载,那潭子每回坍塌,天下就要大乱!四个月前,有人亲眼看见,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从潭底冲出来,然后哗啦一下就不见了!离奇的是啊,蝗灾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肆虐的……”
杜巽一见知府语无伦次,喝口茶气定神闲道:“您老别急,慢点儿说。说书也不带您这么快的。什么太岁,什么潭底的白衣男人,这是两码事吧,虽说同样荒谬。”
余善水长声一叹:“俗话说的好,太岁头上坐,无灾也有祸。下官怀疑,那男人就是他们要找的四煞神教真正的头儿啊。真是祸不单行喽……”
杜巽一乐了,权当听天方夜谭,问:“怎么就祸不单行了?”
“斯大人回信啊,说,皇上派众皇子微服出巡,咱们泉城,这几天,可能会来一位皇子钦差呀!”余善水说到皇子两字,差点喘不上气,用手直抚心口,沉痛道:“下官怀疑……咱们的事,败露了!”
杜巽一琢磨了一会儿,放下茶碗道:“别担心,咱们不就敛了点儿银子囤点儿粮积了点儿兵,皇子久居宫中,能看出个什么名堂来。再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不就是个皇子,他要打破沙锅查到底,咱们就破釜沉舟把他宰了,正好算在……那什么四煞神教头上?!”
余善水擦擦冷汗,见杜副都统说得笃定自信,才稍稍宽慰了些,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两人又是一番合计部署,正谈到兴处,冷不丁地,府衙外响起了擂鼓声。
何人深夜鸣鼓告状?鼓声既急又稳,在静谧的后夜里,格外响亮,久久不息。余善水和杜巽一面面相觑,一齐起身,带上执火的众衙吏,打开大门察看……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蟋蟀微鸣。星斗没入稠云,长街漆黑一片。
“大人!这,这鼓——!”一个衙吏惊慌失色,叫嚷了一声,颤抖着将爝火指向门前的喊冤鼓。
只见赤红底子白牛皮的巨鼓上,多了六个血红色的大字——
三日后,取尔命。
泉城风波
风波乍起
游麟这几日过得甚好。饿了,夜敛尘上山能打野味下水能叉鱼。困了,他就偎在夜敛尘扎实的胸膛上睡觉。他的大腿根子让马背磨痛了,夜敛尘就带他投宿驿站。驿站是夜隐帮自个儿的驿站,养着麻灰色、白色、黑色的信鸽,养着精壮的马匹和老实巴交的汉子,包吃包住,服务特别周道,平均每两天就能碰上一个。
浑浑噩噩的神仙日子,就像马蹄那般去得快。京城的阴谋和烦恼、游聿的去向,都让开朗乐观的游麟抛之脑后了。这就是乐不思蜀活生生的例子……
这天,夜敛尘叫醒游麟:“到了。”
游麟揉揉眼,发现四下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在他的左侧有家特别大的楼子,门口摆着俩憨态可掬的石头貔貅,门上牌匾写着,风波阁。夜敛尘率先下马,游麟便习惯性伸手要抱抱,睡意朦胧问:“大哥~这是哪啊~?”
“泉城。”夜敛尘也习惯了抱游麟下马,任游麟八爪鱼般搂住他脖子夹住他的腰,尽管路人的目光很惊诧,但他丝毫不觉有何不妥……习惯成自然是也。
游麟在夜敛尘耳边直打哈欠:“泉城~?大哥~我听人说从京城到泉城只要两三天呀,我们怎么走了七天……”
夜敛尘没有回答。很久之后,游麟才知道,夜敛尘是个货真价实的路痴。别人能笔直抵达的地方,此路痴可以绕圈子走麻花状地走总之路线各种逶迤遭遇各种挫折行踪各种飘忽不定。后话休提,且看眼下。
风波阁是泉城最大的赌坊,投骰押宝耍纸牌,只要是赌博的玩意儿,这里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美食美酒美人。美人唤为赌妓,三五成群,眼明手快口蜜腹剑,帮着庄家拢钱出老千,遇上输不起闹事的,平日里调情的花拳绣腿就变成了铜拳连环腿,打死一个算一个。
赌妓们对风波阁老板非常忠心极为钦慕,老板名为夜枭,年纪轻轻富甲一方,有人说他风流倜傥温润如玉,有人说他诡秘莫测不安好心。赌坊内有一行古训,“一心想赢,两眼熬红,三餐无味,四肢乏力,五业荒废,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方借贷,九陷泥潭,十成灾难”,就是他亲笔题的。倘若在酒坊贴“喝酒伤身”在妓院贴“谨防花柳病”,那不是砸自己招牌么。但就算夜枭借古训明说了“来我赌坊的人都会输光”,赌徒们也照来不误,且来得更加勤快。因为他们不服气,所以他们要输到服气为止。
游麟进坊一见古训,就叹:“有趣,聪明~”
“恶者见了此训,会说,可恨,可气。善者见了此训,会说,可悲,不幸。”一青衣男子分开人群,从容踱到游麟身边,朗声笑道,“小哥你却能看出其中玄机,岂不是更有趣,更聪明。”
游麟眼睛一亮,好奇地打量青衣男子。此人颇具风度十分雍容,虽然与夜敛尘站一块儿稍显英雄气短,但也算是个赏心悦目的人物。
“主人。”青衣男子看向游麟时还眉眼含笑,一见夜敛尘却低头一礼,谦卑至极,如果不是坊中人多眼杂,估计他就直接跪下去了。
游麟脑子转得很快,京城散花楼的人管夜敛尘叫少主,说明他们听令于夜无影,而赌坊里的这人管夜敛尘叫主人,说明他直接服从夜敛尘,看样子,他还很怕夜敛尘。游麟闹不明白了,夜敛尘是个面冷心热极闷骚极好的人,在散花楼的时候,和那些人打成一片,为什么到了这儿,这人就这么怕夜敛尘呢。
夜敛尘见游麟盯着青衣男人发痴,曲指照游麟脑门一记敲,道:“在这等着。”说完,直径往里走,和青衣男人进了赌坊的内院。
游麟觉着挺没劲,就在赌坊大堂里来回蹦跶,一会儿瞧瞧这桌,一会儿凑凑那桌。他在宫中常拉着太监玩骰子和牌九,这会儿看着看着心痒难耐,也想玩一把,掏掏锦袋,才发现没锦袋——他现在可不是穿金戴银高高在上的皇子,他身无分文……
其间有一桌,围了不少人,起哄喝倒彩。游麟挤进去观瞧,只见一个长得特像弥勒佛的大胖子,正用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扇着风,紧张地盯着坐在对面的庄家。庄家是个老头儿,摇骰子摇得那叫一个仙风道骨。听声定骰一气呵成。
高手——游麟暗赞一声,见大胖子的筹码基本都到了庄家那边,便按住大胖子的骰筒道:“大叔~这把我帮你赌如何~?”
大胖子抬起肉乎乎的脸来,瞅他道:“小孩一边去,我这可是一万两一把!”
游麟用钱没数儿,自然不觉得一万两有多惊人。笑嘻嘻道:“没事,说不定,我运气好,能把筹码都赢过来呢~”
大胖子犹豫了一下,见游麟五官清俊、眼蕴灵机,端得贵人面相,就威吓道:“你要敢输喽,爷掳你回去暖床!”
游麟连声道好,问庄家赌的大小。庄家已经摇好了骰子,对这个胆大贪玩的少年颇有好感,耐心告诉他,三个骰子,赌大,买定离手。若两家一样大,那么算买家赢。
游麟了然点头,三指夹了骰子,高抛收入筒中,在大胖子面前左摇右晃,逗他玩。大胖子看得心都悬起来了,生怕这少年将骰子落到地上。游麟笑了一笑,叫他安心,将骰筒扣在桌上,冲庄家道:“庄家老伯,我还要和你打个赌~”
庄家露出了笑容,问:“赌什么?”
游麟慢慢揭开骰筒,道:“我赌我们的点数一样大。”
众人伸长脖子一看,游麟投出的是三个六。常人玩两百多次骰子,才可能投出一个三六来。少年一把就出,这是何等运气!庄家笑得更开心,也揭开筒,同样是三个六:“小哥,你赢了。”
游麟将筹码推给大胖子,笑道:“我没骗你吧大叔~”
大胖子抓住他,惊奇道:“怎么弄的,你小子出老千了?”
庄家却稳声道:“他没有出老千。小哥,你还想不想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