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喊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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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花过来一看有这么多人等着取粉面,她才不管这些,侧着身子挤了进去。琴花看着韩冲爹说:“老叔,韩冲还欠我一百五十斤玉茭的粉面,时间长了,想着不紧着吃,就没有来取,现在他出事了,来取粉面的人多了,总有个前后吧,他是去年就拿了我的玉茭的,一年了,是不是该还了?”
韩冲爹抬头看了一眼琴花就不想再抬头看第二眼了。这个女人嘴上的土眼跳跃得欢,欢得让韩冲爹讨厌。韩冲爹头也不抬地说:“人家来拿粉面是韩冲打了条子的,有收条有欠条,你拿出来,不要说是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欠了你了照样还。”
琴花一听愣了,韩冲确实是拿了她一百五十斤玉茭,拿玉茭,琴花说不要粉面了,要钱。韩冲给了琴花钱。琴花说:“给了钱不算,还得给粉面。”韩冲说:“发兴在矿上,你一个人在家能吃多少,有我韩冲开粉房的一天,就有你吃的一天。”琴花隔三差五取粉面,取走的粉面在琴花心里从来不是那一百五十斤里的数,一百五十斤是永远的一百五十斤。孩子马上要定婚了,不存上些粉面到时候吃啥,说不定哪天他要真进去了,我和谁去要?
琴花说:“韩冲和我的事情说不清楚,我大他小,往常我总担待着他,一百五十斤玉茭还想到要打条子?不就是百把斤玉茭,还能说不给就不给了?老叔,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韩冲现在在哪,叫他来,他心理清楚。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我这粉面你还真是想要昧了我的呢。”
韩冲爹说:“我是奔六十的人了,奔六十的人,不等于没有七十八十了,我活呢,还要活呢,粉房开呢,还要开呢!”
看着他们俩的话赶得紧了,等着拿粉面的人就说:“不紧着用,老叔,缓缓再说,下好的粉面给紧着用的人拿。”说话的人从粉房里退出来,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来拿也没有个啥,要这女人一点透似乎真有些不大合适,不就是几斗玉茭的粉面嘛。
琴花觉得自己有些丢了面子了,她在东西两道梁上,甚时候有人敢欺负她,给她个难看!她来要这粉面,是因为她觉得韩冲欠她的。不给粉面罢了,还折丑人哩?
琴花说:“没听说还有活千年蛤蟆万年鳖的,要是真那样儿,咱这圪梁上真要出妖精了。”
韩冲爹说:“现在就出了妖精了还用得等!哭一回腊红要一头猪,旁人想都不敢想,你却说得出口,今儿是新闻联播接续哩。”
琴花说:“我不和你说,古话说,好人怕遇上个难缠的,你叫韩冲来。我到要看他这粉面是给啊不给?”
韩冲爹说:“叫韩冲没用。没有条子,不给。”
琴花想,和他爹说不清楚,还不如出去找一找韩冲。
琴花用手兜了一下磨顶上放着粉面的筛子,筛子哗啦一下就掉了下来。琴花没有想那筛子会掉下来,只是想吓唬一下老汉,给他个重音儿听听,谁知道那筛子就掉了下来。满地上的粉面白雪雪地仰了一地。琴花就台阶下坡说:“我吃不上,你也休想吃!”
韩冲爹从缸里提起搅粉浆的棍子叫了一声:“反了你了!”上去就要打,被人拦住了。
事情的发展常常不是按预想的来,一个小细节突然就转了事情的舵。
琴花此时已经走到院子里,回头一看韩冲爹要打她,马上就坐在了地上喊了起来:“打人啦,打人啦,儿子炸死讨吃了,老子要打妇女啦!打人啦,打人啦!岸山坪的人快来看啦,量了人家的玉茭不给粉面还要打人啦,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韩冲爹一边往出扑一边说:“共产党的天下就是打下来的,要不怎么叫打江山,今儿我就打定你了!”
哑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端了碗站在院边上看,碗里的粉浆饼子散发出葱香味儿,有几丝儿热气缭绕得哑巴的脸蛋水灵灵的,哑巴看着他们俩吵架,哑巴兴奋了。她爱看吵架,也想吵架,管他谁是谁非哩,如果两个人吵架能互相对骂,互相对打才好。平日里牙齿碰嘴唇的事肯定不少,怎么说也碰不出响儿呀?日子跑掉了多少,又有多少次想和腊宏痛痛快快吵一架,吵过吗?没有,长着嘴却连吵架都不能。妇女们千娇百态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个张扬个性。她们笑得前仰后合,那是她们其中有一个人讲了笑话,她们把快乐传递给了哑巴,他们现在吵架,那是因为他们需要吵架来发泄心中的愁苦。哑巴笑了笑,回头看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看他们吵架的表情都不同,有看笑话的,有看稀罕的,有什么也不看就是想听热闹的,只有哑巴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快乐的。
琴花在韩冲的粉房门前还在嚎,看的人看她干嚎,就是没有人上前去拉她。琴花不可能一个人站起来走,她想总有一个人要来拖她起来,谁沾着拖她了,她就让谁来给她说理,来给她证明韩冲该她粉面,该粉面还粉面,天经地义。恰恰就没有人来拖她,她迷着眼睛哭,瞅着周围的人看谁有那个意思来,真真的就看到了一个人过来了。这一下她就很塌实地闭上了眼睛等那个人来拖她。过来的那个人是哑巴。哑巴端了碗,碗里的粉浆饼子不冒热气了。哑巴走到琴花的面前坐下来,两手捧着碗递到埋着头的琴花脸前,哑巴说:“吃。”
这一个字谁也没有听见,有点跑风漏气,但是,琴花听见了。
琴花吓了一跳,止住了哭。琴花抬起头来看周围的人群,看谁还发现了哑巴不是哑巴,哑巴会说话。周围的人看着琴花,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噤了声!
琴花木然地接过哑巴手里的碗,碗里的粉浆饼子在阳光下透着亮儿,葱花儿绿绿的,粉饼子白白的,琴花的眼睛逐渐瞪大了,像是什么烫了她的手一下,她叫唤了一声:“妈呀!”端碗的手很决绝地撒开了。地上有几只闲散的走动的觅食的鸡,发现了地上的粉浆饼子,小心地走过来,快速叼到了嘴里,展开翅膀跑了。琴花站起身,看着哑巴,看了半天,哑巴咧开嘴笑,用手比画着要琴花回她的屋里去。琴花又抬起头看周围的人群,人们发现这琴花就是坏,连哑巴都懂得情分,可她琴花却不领情,把哑巴的碗都摔了,人家哑巴还笑,你琴花到像母鸡叫鸣儿,乱了阵营,不知道自己是啥角儿了。
琴花弯下腰拣起自己的面口袋想,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却觉得自己是没有听错,害怕了,一溜儿小跑下了山,岸山坪的人想:这个女人从来不见怕过什么,今儿个怕了,怕的还是一个哑巴。真正是不明白。琴花屁股上的土灰,随着琴花摆动的屁股蛋子,一荡一荡地在阳光下泛着土黄色的亮光,弯弯绕绕地去了。
第五章
炕上的孩子翻了一下身子蹬开了盖着的被子,哑巴伸手给孩子盖好。就听得大从外面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大说:“我有名子了,韩冲叔起的,叫小书。他还说要我念书,人要是不念书,就没有出息,就一辈子被人打,和娘一样。”哑巴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幽黑的天光吊挂下来,她看到大手里拿着一包蜡烛,她知道是韩冲给的。
用麻杆点燃了蜡烛找来一个空酒瓶子把蜡烛套进去,有些松。她想找一块纸,大给她拿过来一张纸,她准备卷蜡烛往里塞时,她发现了那张纸是王胖孩给她打的条子,上面有她的签字。她抬起手打了大一下,大扯开嗓子哭,把炕上的孩子也吓醒了,也开始哭。哑巴不管,把卷在蜡烛上的纸小心缠下来,又找了一张纸卷好蜡烛塞进酒瓶里,放到炕头上。拿起那张条子看了半天抚展了,走到破旧的木板箱前,打开找出一个几年前的红色塑料笔记本,很慎重地压进去。哑巴就指望这条子要韩冲养活她娘母仨哩,哑巴什么也不要!哑巴反过来摸了大的头一下,抱起了炕上的孩子。这时候就听得院子里走进来一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是韩冲。韩冲用篮子提着秋天的玉米棒子放到屋子里的地上,韩冲说:“地里的嫩玉米煮熟了好吃,给孩子们解个心焦。”
韩冲说完从怀里又掏出半张纸的蚕种放到哑巴的炕上,韩冲说:“这是蚕种,等出了蚕,你就到埋腊宏的地垄上把桑叶摘下来,用剪刀剪成细丝儿喂。”蚕种是韩冲给琴花定下的。琴花说:“韩冲,给我定半张秋蚕,听说蚕茧贵了,我心里痒,发兴不在家,你给我定了吧。”韩冲因为和琴花有那码子事情,韩冲就不敢说不定。琴花就是想讨韩冲的便宜,人说讨小便宜吃大亏,琴花不管,讨一个算一个,哪一天韩冲讨了媳妇了,一个子儿也讨不上了,韩冲你还能想到我琴花?!现在秋蚕下来了,韩冲想,给你琴花定的秋蚕,你琴花是怎么样对我的,还不如哑巴,我炸了腊宏,哑巴都不要赔偿,你琴花心眼小到想要我猪啦,粉面啦,我见了猪,猪都知道哼两哼,你琴花见了我咋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韩冲说:“一半天蚕就出来了,你没有见过,半张蚕能养一屋子,到时候还得搭架子,蚕见不得一点儿脏东西,哑巴,你爱干净,蚕更爱干净,好生伺候着这小东西。”韩冲说完走了。
哑巴想,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干净呀,我这日子叫爱干净吗?
夜暗下来了,把两个孩子打发睡下,哑巴开始洗涮自己。木盆里的水气冒上来,哑巴脱干净了坐进去,坐进木盆里的哑巴像个仙女。标标致致的哑巴弓身往自己的身上撩水,蜡烛的光晕在哑巴身体上放出柔辉。哑巴透过窗玻璃看屋外的星星,风踩着星星的肩膀吹下来,天空中白色的月亮照射在玻璃上,和蜡烛融在一起,哑巴就想起了童年的歌谣:
天上落雨又打雷,
一日望郎多少回,
山山岭岭望成路,
路边石头望成灰。
蜡烛的灯捻哔剥爆响,哑巴洗净穿好衣服,找出来一把剪刀剪掉了蜡烛捻上的叉头,灯捻不响了。摇曳的灯光黄黄的满铺了屋子。倒出去木盆里的脏水,看到户外夜色深浓,月亮像一弯眉毛挂在中天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加上阒寂的氛围,让哑巴有点嗒然伤心起来,潜沉于被时间流走的世界里,哑巴就打了个颤抖,觉得腊宏是死了,又觉得腊宏还活着,惊惊的四下里看了一遍,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混沌中半醒半梦着。走回来脱了衣裳,从新看自己的皮肤,发现乌青的黑淡了,有的地方白起来,在灯光下还泛着亮,就觉得过去的日子是真的过去了。哑巴心头亮了一下,有一种新鲜的震惊,像一枚石头蛋子落入了一潭久沤的水池子,泛了一点水纹儿,水纹儿不大,却也总算击破了一点平静。
现在的季节是秋天,刚入秋,天到晚上有点夜凉,白天还是闷热的。摸索着从窗台上找到一块手掌大的镜子来,举起来看,看不清楚,镜子上全部是灰。下地找了块湿布子抹了两下,越发看不清楚了。一着急就用自己的衣裳抹,抹到举起来看能看到眉眼了,走过去举到灯影下仰了看。慢慢的举了镜子往上提,看到了自己的脸,好久了不知道自己长了给啥样,好久了自己长了个啥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挨了上顿打,想着下顿打,眼睛盯着个地方就不敢到处看,哪还敢看镜子嘛,那个是要找死吆。
突然听得对面的甲寨上有人筛了铜锣喊山,边敲边喊:“呜叱叱叱——呜叱叱叱——”
山脊上的人家因为山中有兽,秋天的时候要下山来糟蹋粮食兼或糟蹋牲畜,古时传下来一个喊山。喊山,一来吓唬山中野兽,二来给静夜里游门的人壮给胆气。当然了,现在的山上兽已经很少了,他们喊山是在吓唬獾,防备獾乘了夜色的掩护偷吃玉茭。
哑巴听着就也想喊了。拿了一双筷子敲着锅沿儿,迎着对面的锣声敲,像唱戏的依着架子敲鼓板,有板有眼的,却敲得心情慢慢就真的骚动起来了,有些不大过瘾。起身穿好衣服,觉得自己真该狂喊了,冲着那重重叠叠的大山喊!找了半天找不到能敲响的家什,找出一个新洋瓷脸盆。这个脸盆儿是从四川挑过来的,一直不舍得用。脸盆的底儿上画着红鲤鱼嬉水,两条鱼儿在脸盆底儿上快活地等待着水。哑巴就给它们倒进了水,灯晕下水里的红鲤鱼扭着腰身开始晃,哑巴弯下腰伸进去手搅啊搅,搅够了掬起一捧来抹了一把脸,把水泼到了门外。哑巴找来一根棍,想了想觉得棍儿敲出来的声音闷,提了火台边上的铁疙瘩火柱出了门。
山间的小路上走着想喊山的哑巴,滚在路面上的石头蛋子偶尔磕她的脚一下;偶尔,会有一个地老鼠从草丛中穿过去;偶尔,牺惶中的疲惫与挣扎,让哑巴想惬意一下,哑巴仰着脸笑了。天上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天上的一勾弯月穿过了一片儿云彩,天上的风落下来撩了她的头发一下,这么着哑巴就站在了山圪梁上了。对面的铜锣还在敲,哑巴举起了脸盆,举起了火柱,张开了嘴,她敲响了:
“铛!”
新脸盆儿上的碎瓷裂了,哑巴的嘴张着却没有喊出来,“铛!”裂了的碎瓷被火柱敲得溅起来,溅到了哑巴的脸上,哑巴嘴里发出了一个字“啊!”接着是一连串的“铛铛铛——”“啊啊啊——”从山圪梁上送出去。哑巴在喊叫中竭力记忆着她的失语,没有一个人清楚她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喊叫撕裂了浓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着、颠着,跌落到云团里,她的喊叫爬上太行大峡谷的山骨把山上的植被毛骨悚然起来。只到脸盆被敲出了一个洞,敲出洞的脸盆儿喑哑下来,一切才喑哑下来。
哑巴往回走,一段一段地走,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哑巴才安静了下来,哑巴知道了什么叫轻松,轻松是幸福,幸福来自内心的快乐的芽头儿正顶着哑巴的心尖尖。
第六章
韩冲赶了驴帮哑巴收秋地里的粮食。驴脊上搭了麻绳和布袋,韩冲穿了一件红色球衣牵了驴往岸山坪的后山走。这一块地是韩冲不种了送给腊宏的,地在庄后的孔雀尾上,腊宏在地里种了谷。齐腰深的黄绿中韩冲一纵一隐地挥舞着镰刀,远远看去风骚得很。看韩冲的人也没有别的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对面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听了哑巴说话,琴花回来几天都没有张嘴。琴花想,哑巴到底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她为啥不说话?琴花和发兴说。
发兴说:“你不说没有人说你是哑巴,哑巴要是会说话,她就不叫哑巴了,人最怕说自己的短处,有短处由着人喊,要么她就是个傻子,要么就像我一样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还不敢吭个声。”
琴花从床上坐起来一下搂了发兴的被子,说:“说得好听,谁睡我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少啥了?到有你张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脚三脚两脚就把发兴蹬下了床。发兴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说:“我在这家里连个带软刺儿的话都不敢说,旁人还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汉们,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会儿管你了?啥时候不是你说啥就是啥,我就是放个屁,屁眼儿都只敢裂开个小缝,眼睛看着还怕吓了你,你要是心里还认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来,现在没有别人,就咱俩,我给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脚踢了发兴的胳臂一下,发兴赶紧站了起来往床上爬,琴花反到赌气搂了被子下了床到地上的沙发上睡去。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见韩冲,想和韩冲说哑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记仇。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