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和刀子-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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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愤怒,愤怒都被麻子遮蔽了,她小心翼翼把三角形的角票收拣好,站起来俯身朝着金贵的脸,一连啐了好几口。金贵很快就直了起来,一只手还抓住伊娃,一只手还提着书包,他不能揩脸,也不能还手,老太婆的唾沫就像屋檐水一样挂在他的脸上。他就那么傻乎乎地站着,一声不吭。
陶陶说,放了!
金贵说,波!
陶陶终于动了拳头,他捏紧拳头,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兜底一拳打在金贵的下巴上。我们都听到像气球爆炸时“澎”地一响,金贵的脸很滑稽地扭歪了,又还原回来,但是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却不能够再流回去了。
朱朱指着陶陶,她说,住手,你住手,陶陶。你疯了!陶陶!
但是陶陶不搭理她,他又一拳打在金贵的胸口上,那胸口也跟充满了气的口袋一样,发出“澎”地一响。
金贵晃了晃,但没有倒下去。
陶陶澎澎澎澎,一拳又一拳地打在金贵的身上。金贵每次都要倒了,最后又摇摇晃晃站住了。
陶陶吼道,放手!放手!乡巴佬!
我也吼起来,还手,你他妈的还手啊,你这个臭乡巴佬。他要打死你的,你这个乡巴佬!
金贵扭过头来看了看我和朱朱,他眼里全是无奈和委屈。他说,波、波、波……可怜的金贵,他左手抓住伊娃、右手提着“美少女”,他已经没有手来还手了。
包京生把双手抱在胸前,很认真地观看着陶陶打金贵的动作。陶陶似乎累了,嘴里气喘吁吁的,而金贵咬着牙,还是打死不松手。包京生就笑了,他说,哥们,你们总得有个人松手,是不是?不然,不打死也得累死啊。
金贵自然是没反映,陶陶却仿佛一下子被点醒了,这一回他是对着伊娃说放了。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是怒气冲冲的,他瞪着伊娃说,放了放了!
伊娃很吃惊、很可怜地看了一眼陶陶,放开了自己抱着陶陶腰杆的双手。她松开手,把空空的巴掌摊在眼前看了一小会,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而陶陶立刻就像松了绑,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跨上一步,双手揪住金贵的头发,朝前直冲过去。金贵的头发是卷曲的,乱蓬蓬的,也是油腻腻的,他被揪住磕磕碰碰朝着后退。地不平整,昨夜下了雨,现在还坑坑洼洼的,人群呼啦啦地跟着朝后倒,不晓得要出什么事情。但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金贵的身后就是一个揭了盖子的化粪池。陶陶抢前赶到,并且跪了下来,把金贵的头发死命地揪住,也立刻逼着他跪了下来。陶陶揪住金贵的头发,把金贵的头狠狠地朝粪池里按。粪池里冲出来的已经不是臭气了,而是他妈的让人天旋地转的恐怖。
然而陶陶忘记了,金贵的左手还揪着另一个人,这就是伊娃。当金贵跪下来的时候,伊娃也跪了下来,而且她整个的上半身都快被金贵拉到粪池里去了。伊娃哭着,她说,陶陶放手,陶陶你放手啊放手!
金贵手里的伊娃是他挨打的理由,可是到了最后却成了他完美的人质。
但是陶陶对伊娃的哭声充耳不闻。他不理睬伊娃的哭声,金贵手里的人质就成了粪池里的一堆大粪。陶陶依然死命地要把金贵按下去,他要把金贵的头按到灌满了大粪的池子里去。陶陶是敢这么做的,他也做得到。他惩治这个乡巴佬的理由好象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仅仅是惩治。
金贵的嘴里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他肯定是要呕吐了,但还憋着没有吐出来。他的鼻尖都被按得快要贴着大粪了,但还在顽抗着。我知道金贵的滋味,我就这样被陶陶揪着耳朵没命地折磨过,如果没有谁插上一手,陶陶会一直按到你真正把大粪吃下去。他是真他妈的做得到的啊。
我朝着陶陶的后边迈出去一步。朱朱扯了扯我的袖子,她说,风子,别傻了。
我没有理会朱朱。我晓得我想干什么,而且我晓得我该怎么干。
突然,陶陶大叫了一声,这一声非常的短促,也非常的压抑,和笼子里的猛禽差不多,被逼慌了,饿极了,不得不叫,悲愤难耐,好象被按到粪池里去的人不是金贵,而是他自己。陶陶大叫了一声,把他妈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他要在这一按之下,彻底把金贵解决了。
围观者一片喝彩,还有人做好了拍巴掌的准备。他们真是高兴呢,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呢,看一个又帅又酷的男孩教训乡巴佬,好比看火车站的保安用皮带追打背着铺盖卷的民工呢。
他们吼着,好!
但是陶陶这最后的一逞被制止了。
我趴在陶陶的背上,把猎刀横在了他的脖子上。就是那把他送给我的猎刀。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室外把它抽出来,在开始麻麻黑的光线里,刀身上发出阴黢黢的光,还有一丝金属般的花香。我说,放了,陶陶,你把他放了。我说得非常的平静。
为了向所有的人证明我是认真的,我用刀刃在陶陶的颈子上压了压。颈子上立刻像被红圆珠笔画了一条线,而且在他嫩滑的喉结上起伏着,又像是一根漂亮的红丝带。我没有骂一句粗话,陶陶也没有。他晓得我使刀子是他调教出来的:如果手上有一把刀子,就要让人相信你敢把它捅出去。
里外三层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最外边的人也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们被粪池边传出来的安静震慑了,统统闭上了鸟嘴巴。只听得到车轮和脚步碾过小巷的风声,还有那个麻脸老太婆的鼻子在呼噜呼噜地响。
陶陶咚地一下栽倒在粪池边上,他全垮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就是送给我弯刀的叔叔,那个拐了我妈妈在中亚的沙漠里瞎窜的男人。
第十四章 金左手(一)
公厕大战后的第二天,金贵得到了一个绰号,叫做“金左手”。这不是一个什么光荣的称号,因为大粪的颜色就是金子的颜色嘛,而金贵就是在粪坑边上成名的。有什么光荣可言呢,他依然是陶陶的手下败将,而且他依然是一个乡巴佬。金左手只是让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了,泡中新来了一个金贵,而金贵是一个闷头闷脑的憨东西、死心眼、乡巴佬和左撇子,一个让人好笑,而自己却一点不懂什么叫好笑的人。
他用左手提“美少女”,用左手拿筷子,用左手握球拍,还试图用左手写字……反正,他的一切举止都和大家是左着的。左着的,你可能不明白,在我们的方言里,左的就是别扭的。有一次英语课听写单词,宋小豆一边踱步,一边咕哝着声音。走到金贵跟前停了停,金贵赶紧抬起头来,乱蓬蓬的头发下,满眼都是惶恐。没事,宋小豆做了一个手势,而且她还笑了笑,说,金贵和国际接轨了,——克林顿也是用左手签字啊。
全班自然大笑,金贵拿左手的手背揩了汗,也跟着傻乎乎地笑。他的同桌问他,知道笑什么?他说,波,波晓得。
金贵是从大巴山来的。哦,你不晓得大巴山,是吧?我也只是晓得而已,没有去过。对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每个人从小就听说过大巴山,听得耳朵里边都要长出黄土了。大巴山的巴就是乡巴佬的巴,大巴山千百次从父母、邻居、老师的嘴里传出来,大巴山就不是山了,大巴山就成了一个固定的说法:还有比大巴山更远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更穷的山么,还有比大巴山人更乡巴佬的么……而金贵就是大巴山来的人。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他的哥哥死了。
这一切都是我们后来才晓得的,他的哥哥比他早三年下山、进城、打工。他生前做过的最后职业是清洁工,清洗玻璃幕墙的清洁工。这个工作要了他的命,当时他的身子正停留在33层的高楼外边,捆住他腰杆的绳子突然断了。金贵的哥哥从33层高的地方飘落下来,他飘落的时候一定就跟纸一样轻盈的。因为物理老师坚持说,物体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中,速度都是一样的,一团棉花,一坨铁,一个人,或者一张纸……都是一模一样的。唉,我但愿金贵的哥哥飘落到地上时,他没有痛苦,也没有血流出来,他仅仅是死了。
保洁公司的老板,当然是一个屁大屁不大的老板,他提出只要王家不告到法庭去,他可以把金贵接进城来读书、生活、工作。金贵的父亲点了头,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再做清洁工了。
我们问过金贵,你从小就是左撇子吗?金贵说,我波是左撇子,我波晓得啥子是左撇子。我割草、砍柴,拿牛鞭子……都是左手是顺手。
金贵的话很少,当然,反正也很少有人来找他说话。他是一个憨头憨脑的的憨子。
第十四章 金左手(二)
陶陶在公厕大战之后,就成了另外一个憨子。当然他不是真憨,他的憨是沉默寡言的憨,是河流被冰封了,天晓得下边在折腾什么的憨。他除了和阿利还能说几句话以外,对谁都不理不搭了,上课是径直而来,下课是径直而去。他和伊娃的关系也彻底断了,真的是断得彻底,两个人打照面,不是扭头不见,而是视而不见,就像她是一棵树、一把椅子,或者一张缺了腿的课桌。有一回课间休息,我亲眼看见伊娃泪眼汪汪地揪住陶陶的领口,她说,我就算是一张缺了腿的课桌,它也能挡挡你的道啊,或者把你撞一撞啊。我现在算什么,空气
,风,还是水?你从我身子里穿了过去,又不留下任何痕迹是不是?
伊娃的声音不大,实际上她的声音总是很小的,小得刚好能够让全教室里的人听清楚。果然,大家开始窃窃私语,并且用目光又把他们两人绑在了一块。我的脑子总是要比别人少根弦,我没有听出伊娃的弦外之音,只是佩服她真不愧才女的称号。我就对朱朱说,人家当怨妇也当得那么有文采,发牢骚也跟他妈做诗似的。朱朱听了,皱着两条细眉毛沉思了一小会,很认真地问我,她妈妈真是一个诗人吗?我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哇哇大笑,在她的脸上狠狠拧了一下,我说,你这个假眉假眼的家伙,也学着搞笑了。但朱朱没有笑,好象还在沉思或者期待着什么呢。她说过她喜欢我骂她、拧她,但愿她不是故意说傻话来讨打。谁会认为朱朱是个神经病的女孩呢,她是那么漂亮,招人心疼,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怯生生的。
后来我才发现,朱朱恐怕是又装了一回胡涂了。因为包京生给我们提了个问题,伊娃干吗要骂陶陶从她身子里穿过去?我觉得包京生真是蠢到了头,我说骂架就跟打架一样,拣到什么就使什么,石头、刀子、妈的×,哪个还去多想为什么?但是包京生却挤了挤一只眼睛,很坏地笑起来,他说,别看你留板寸、穿皮靴,像个嬉皮士,可你还没长醒啊,你还是个没见过天的青屁股。他朝朱朱撇撇嘴,他说,你说对不对,小美人?
朱朱没吭声。我看看她,她的脸都红了。我不晓得干什么她的小脸要假眉假眼地红,不就顶多是一句粗话嘛。况且陶陶对这句话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啊。
第十四章 金左手(三)
那天,陶陶把伊娃的手从自家的领口上扳下来,再把她轻轻一推,她就一屁股跌在了座位上。伊娃就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她是想用哭声来把陶陶圈住,可陶陶丢下她已经走了,哪管她在哭什么。
这一次伊娃哭得细声细气,但又哭得意外的长,绵绵的雨水一样,不能让人惊心动魄,却把人搞得心烦意乱,永无宁日似的。就连上课的时候,她也在抽抽啼啼,没完没了。好在
伊娃的哭声掌握得很有分寸,刚好在不干扰教学的范围内。泡中老师的涵养也真的是不一般,他们听见了也就跟没有听见一样。在泡中当老师,蒋副校长曾在广播里说过,第一是要涵养好,第二是要涵养好,第三还是要涵养好,我们泡中的老师,就是涵养最过得硬。这番话,蒋副校长在每年的教师节时都要重复好多遍。既表扬了老师,也讨好了学生。而宋小豆说过一句更为精彩的话,涵养不好早见鬼了。
这还是陶陶转述给我的,宋小豆骂他,骂着骂着,就先后用双语叹息了这么一句。宋小豆说出来的那个鬼是西方人的鬼,不是我们的鬼,叫个什么蛋,也许是傻蛋或者鸟蛋吧?陶陶也没有搞清楚。陶陶现在再不会给我说什么了,他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陶陶大概想和所有人都把关系了断了,他站在那儿,坐在那儿,就像没鼻没眼、没心没肺,就像一团气。
但是伊娃是不依不饶的,这个瘸腿女孩的想法总是非凡的。她把她的想法、她的秘密,都记录在了她的《小女子大印象》里,不过她再也不会由谁朗读给我们听了。她除了哭泣,就是埋着头,一个劲地写啊写啊。她的脸色是煞白的,脸颊薄得像一把刀子,鼻尖上的弯勾和鱼钩一样尖锐。我们都想晓得她写了些什么,任主任的侄儿说,愤怒出诗人,伊娃的愤怒肯定更让她妙语连珠吧。但是她不让任何人碰她的《小女子大印象》,她走到哪儿都拿双手把本子抱在胸前,和电影里日本、韩国的女孩子一样,活脱脱成了个假眉假眼的淑女了。不过,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这全都是他妈的假像啊。不然,伊娃如何是伊娃呢?
有一天阿利告诉我,他亲眼看见,伊娃在十三根泡桐树揪住陶陶,扇了他一个耳光。
我并没有吃惊。我只是问阿利,陶陶也没还手吗?
阿利软软地吐口气,他说,陶陶没还手。陶陶连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骑着自行车走了。
可怜的阿利,在公厕大战之后他也连带着给废了,就像挨了一顿黑打的家伙就是他本人。
第十四章 金左手(四)
公厕大战其实是好事者们瞎叫起来的,哪有什么大战呢?谁都没有挨黑打。如果按麦麦德的说法,一盘棋才刚刚落子,就已经成了残局了。没有谁遭到黑打,也没有谁为此受到警方、校方的惩罚。这种事对泡中来说,说到底,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它发生在高二·一班,我、陶陶、金贵,还有包京生、朱朱凑巧算是它的当事人,所以它才对我们几个少而又少的人产生了一丁点儿的影响吧。我还是我,我和陶陶的事情早在这场所谓的大战之前就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他。当然,他可能也从没有了解过我吧?管它呢。我失去的
仅仅是那把猎刀,十八岁生日的礼物。那天我从粪池边直起身子的时候,猎刀就已经不在我的手里了。也许谁把它拣回去了,也许谁把它一脚踢进粪池了,这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了。反正,我手里已经没有这把刀子了。
有一回麦麦德单刀匹马去劫持一支富商的骆驼队,在格斗中他把刀丢了。把刀丢了,他还在和他们拼命搏杀,他们吓坏了,说,这个人真要命,这个人连刀都不要了!他们就发一声喊,跑了个精光。噢,也许,一个人到了不要命的时候,就连刀都不要了,就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刀了?这个情节我记得最熟,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弄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劳神费时地想过,该怎么处置剩下的那把刀子,就是那把镶嵌有红宝石、绿宝石的土耳其弯刀。最初我想将它扔进烂肠子一样的南河去,由它在污泥浊水中埋葬吧,让恶心来冲刷恶心。但我终于没有扔,扔了对不起打造这把刀子的师傅了,他一定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年人,披着和麦麦德一样的袍子,有着和麦麦德一样灰色的眼睛,那是像沙漠一样滚烫、柔和的眼睛。他打造刀子的时候,一锤一锤地敲,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