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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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街市的货摊一路走过去,一路问过去,两个商贩最后停留在一个摆满手表的摊位前,摊主是一个长相和善而肥胖的男人,老马和摊主讨论价钱的过程非常简洁干脆,小马看见他们的四只手掌翻来翻去的,最后就成交了。唯一的疑问是取货的地点。小马不明白摊主为什么要他们跟他去家里提货,他把疑问悄悄地吐露给老马,老马按了按他的手说,“买走私货都这样,你抓紧包跟着我就行。”
他们跟着胖男人从嘈杂的街市拐进一条陋巷,陋巷很脏很窄也很深,走进去一段老马突然站住说,“到底还有多远?”胖男人回过头说,“快到了,就是前面那个晒楼。”老马顺着胖男人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望见一排破败的形状相仿的木楼。老马又问,“到底是哪个晒楼。”胖男人说,“种着太阳花和仙人掌的那个,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那座房子确实近在咫尺。他们跟在胖男人后面走上了木楼的台阶,台阶上有一层干枯的苔菌,平时似乎很少走人,三个人踩上去台阶发出一种刺耳的嘎吱吱的声音。正是这个台阶使老马的脸顿时变色,他再次站住,并且将手伸向背后朝小马做了个停止前行的手势。那个胖男人已经推开了那扇贴有春联的门,从黝黑的门洞里涌来一股由咸鱼和芭蕉香混杂的气味,“到了,跟我来吧。”胖男人朝他们招手喊着,但老马仍然站在台阶上。老马皱着眉朝左右四周的晒楼了望了一圈,猛地看见对面晒楼上有个男人的身影一闪,虽然是一闪而过,老马却看清了男人下颏上那颗黑痣。
“不买了。我们走。”老马甚至来不及对小马解释,他推了小马一下,两个人就顺着原路疾跑起来。他们听见那个胖男人在后面狂怒地叫喊着什么,好像在骂他们是疯子。他们没再回头,直到穿过那条陋巷看见了热闹的街市,两个人才放慢了脚步,小马气喘吁吁地问,“你发现什么了?”老马也喘着气说,“我们被盯住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地方看来不能呆下去,马上就走,马上就去赶回程长途汽车。”出于一个好商贩的职业习性,他们一边匆匆走过板墟镇的集市,一边匆匆地购买了许多折叠伞、打火机和女人穿的各种丝袜,老马说,“回去少赚点吧,不至于真的白跑一趟。”现在板墟镇对于他们已是虎穴狼窝,他们挑选东西和付钱都异常迅速,老马摸钱的时候小马就去摸红包夹层里的匕首,这是他们防止不测的唯一办法。而小马在经过那个卖凉粉的女孩面前时,终于丧失了与她眉目传情的兴致,女孩朝他莞尔一笑,“来吃凉粉?”小马在恍惚之间疾步跟上老马,若有所失地埋怨了一句:“这地方到底怎么了?真见鬼,害得我凉粉也没吃上。”他们在通往车站的路口看见了两辆载客摩托车,老马经过一番审视之后确信摩托车的两个主人是庸常之辈,他对小马说,“我们坐摩托车去车站。”小马点点头,问,“我坐铃木,你坐本田?”老马却说,“我们合坐一辆,付双倍的钱给那个孩子。”小马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老马的心思,他知道那条一公里长的沥青路是最后的危险区,对于路边的每一棵甘蔗他们都需要严加防范。回到汽车站时板墟的天空已经暮色初降,椰子树被夏日夕阳剪出了美丽的轮廓和线条,空地上的长途汽车只剩下最后一辆了,两个商贩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上汽车,车上又是满载,干瘦矮小的本地农民和他们的鸡鸭、水果和篓筐挤成一团,司机怒气冲冲地对他们喊,“快点,快点,再等人今天就回不了家啦。”是老马先想起了寄存的那只绿色旅行包,他让小马拖住司机别让车开了,自己就朝那个棚屋箭一般地冲过去。小马用力顶着车门,嘴里喊着快点,跑快点,他看见老马把那只绿色旅行包从窗口取出来,老马拎着那只绿包疾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检查那只包,他看见老马掏出钥匙开锁,但锁好像打不开。老马高声对小马喊,“包搞错了,我再去换。”事实上两个北方商贩直到此时才陷入了真正的泥沼之中。行李寄存处的黑衣女一再把那只绿包从窗口推出来,她很生气地嚷着,“没有搞错,只有一只绿包,18号就是你们的绿包,不相信你自己进来看。”老马就把脑袋全部探进窗口仔细察看四周,棚屋内确实没有另外的绿包。老马说,“肯定让谁取走了,我们急着赶路,可是你却把我们的包弄错了。”黑衣女人啪地把活动窗板关上了,窗板后面传来她的愤怒的声音,“你们这些北方人蛮不讲理,什么搞错不搞错,想拿一包草纸换一包金银珠宝吗?”
黑衣女人的话提醒了老马,老马嘟囔着找到一块石头,说,“我倒要看看这包里是什么东西?真要是好货我提上就走。”汽车上的小马看见了老马用石块砸锁的动作,看见他打开了绿色旅行包的拉链,看见他从包里提出一个纸包,大约三秒钟过后,小马便听见了老马那一声狂叫。小马跑过去的时候老马已经蹲在地上吐开了,小马去拉老马的手,“怎么回事?怎么吐了?”老马一边呕吐一边指着地上的纸包说,“一只手,一只手,一只手人的手。”
板墟镇的警察们正是这时候赶到车站的,小马记得一共来了八辆摩托车,为首的就是那个下颏有黑痣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警服跨下摩托,手里摇晃着两副手铐。两个来自北方的商贩,一个呕吐不止,一个呆若木鸡,他们听凭板墟镇的警察把手铐锁在他们的手腕上。据他们后来回忆说,那个瞬间连他们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这么热的天,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干什么?
或许就是为了杀一个人。
对于邮递员尹树来说,枫林路是一个特殊的投递区。枫林路其实是一条被树荫覆盖的坡道,坡很长也很陡,从大钟楼前骑车下坡,假如不用刹把花费两分钟便可以纵贯整条路区,但一般来说邮递员骑到枫林医院便可以原路折回了,这个路区被医院和医学院的高墙所占据,门窗寥寥,邮袋里的信和报纸几乎都是送往枫林医院的。
以前的邮递员年轻毛躁,下枫林路的路坡时急如流星,有一次恰恰就把路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撞倒了。出了这样的事,邮局方面很自然地想到要更换枫林路的投递员,于是尹树瘦小的慢条斯理的身影便在枫林路上出现了。尹树确实是慢条斯理的一个人,其外型也与性格融洽,瘦小得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在邮局人们视尹树为一个怪物,尹树能不说话就绝不说话,他的冷漠散淡的目光拒绝着同事们的任何交谈的愿望,同事们背地里都称尹树是个怪物,他们注意到尹树的一些古怪的习惯,每次投递前他都要使用许多橡皮筋,他给信件分类不仅按照地址和人名,还要按照信封的颜色和尺寸,这种自找麻烦的习惯,往往使旁观者暗自窃笑。尹树上路前总要用两只木夹子夹住裤脚,他的那条绿裤子其实是极小的号码了,根本没必要使用木夹子。但尹树毕竟是尹树,谁也不会去干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工作方式,与别人毫不相关,就像他洗手用的那块淡黄色硼酸肥皂,锁在抽屉里,是他单独使用的,是他自己花钱买的。尹树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那个怪物不是别的,只是报纸上常常探讨的孤独或者寂寞而已。尹树每天早晨八点三刻骑车绕过那座古老的大钟楼,看见彩色的阳光把钟楼描绘得辉煌四射,而大钟的指针却永远停留在七点十分,尹树略略地把身子前倾冲上枫林路的顶端,然后他就看见了坡下的枫林路,一条长满了梧桐、红枫和雪松的街道,安静而洁净,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药水的气味,但那种气味也同样给尹树以安静而洁净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欢这条特殊的投递路线。
那天早晨下过雨,枫林路的水泥路面积满了水渍和落叶,看上去有点潮滑,因此尹树是推着邮车走下去的,尹树走近医院的一扇边门前,注意到那扇长年封闭的边门几近腐烂,木缝里已经长出了薄薄的一层青苔,就是那扇门,它突然被谁慢慢地打开了。一个穿白色睡袍的女孩从门后闪出来,她迎着尹树和他的邮车站定了,尹树惊愕之余下意识地扭过自行车龙头,但他发现女孩轻移莲步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年轻而苍白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凄楚的表情使尹树怦然心动。尹树看见她从白睡袍宽大的衣袖中伸出右手,一双晶莹如玉的纤纤小手,与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一样充满着某种渴盼之情。你要干什么?信。有我的信吗?你叫什么名字?白樱桃。什么?白雪的白,樱桃树的樱桃。也许信封上只写了樱桃,那就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叫樱桃。
尹树觉得这个名字又美又怪,但他没有说什么,他迅速地查看了一遍邮袋里的信封,没有寄给白樱桃的信,尹树就说,没有白樱桃,没有你的信。
怎么会没有?女孩慢慢地缩回她的手,现在她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灰暗的阴影,女孩说,怎么会没有我的信?我等了这么多天了。女孩仍然挡着尹树的邮车,尹树打响了车铃铛,他说,让一让,让我过去。他发现车铃铛的响声把女孩吓了一跳,女孩闻声立即闪到围墙一侧去了。
尹树有点慌乱地推车跑了几步,回头一望,那个白色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医院的边门里,门吱溜溜地关合了,而墙头门楣上的几丛藤草还在簌簌晃动。尹树觉得他碰到的这件事有些蹊跷,但转念一想医院的病人经常会偷偷跑出来,到外面散步或者只是为了看看街景,也许并不奇怪。尹树断定穿白睡袍的女孩是个住院病人,只是他无从猜测女孩患了什么病。秋风一天凉于一天,枫林路一带的蝉鸣沉寂下去,枫树的角形叶子已经红透了,而梧桐开始落叶,落叶覆盖在潮湿的地面上,被风卷起或者紧贴地面静静地腐烂,从高处俯瞰枫林路的秋景,这条街道竟点缀着层层叠叠的红黄暖色,过路人极易忽略高墙里侧医院的存在,也极易忘记从你身边掠过的是一个疾病和死亡的王国。
邮递员尹树喜欢枫林路的秋天。
邮递员尹树听见自行车轮子柔和地碾过地上的腐叶,耳朵里灌满的是一种类似人声的喁喁私语。尹树抬眼四望,看见的是十月辽阔清朗的天空和天空下的老树新叶,这种时刻尹树觉得自己的呼吸与世界准确地叠合,他的心中充满了诗情画意。从来就没有人理解尹树在秋天特有的欢乐,正如没有人理解他在另外三季的孤独和乖僻,心中的怪兽只属于他自己,尹树从未想打开心扇让别人触摸它。邮递员尹树唱起一首东北老家的民谣,但是他的沙哑而温情的歌声很快地戛然而止了。尹树看见那个穿白睡袍的女孩又出来了,她的手里抓着一枝从墙头拖坠而下的茑萝,倚门而立,看样子像是在等人,她在等谁?尹树很快从她的顾盼中发现,女孩等待的人就是他自己。白樱桃,尹树的记忆中立刻跳出这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捻开了枫林医院的一叠信件,其实不用查找他也记得清楚,没有寄给白樱桃的信,他记得邮袋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白樱桃的信。邮递员,有我的信吗?
没有,尹树摇了摇头,他想绕过女孩,但是女孩凄楚的热切的目光阻止了他的脚步,尹树把手里的信捻成个扇形,送到女孩面前让她过目,他说,医院的信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你叫白樱桃,可是没有你的信。
他们都叫我樱桃,女孩朝那些信封凑近了,纤细如玉的五指轻轻地把每一封信翻过去,女孩的声音中仍然存有一线希望,也许他们就写了樱桃这个名字。
没有,你自己也看见了,没有樱桃的信。尹树听见了女孩的那声幽怨的叹息,它使尹树第一次直视了她的红颜朱唇,如此幽怨的叹息中应该饱含岁月风霜之苦,而面前的女孩多么年轻多么美丽,她的乌黑柔软的长发泻下的都是青春之光。尹树看见女孩的手指在墙上轻轻划着,她的眼睛里已经沁满了泪光。没有她的信,从来都没有她的信。尹树觉得有一股温和的流泉化开了心中的冷血,对于这个名叫樱桃的女孩生出无边的怜悯之情。
尹树说,你老是站在那里等信,能不能告诉我是在等谁的信?等我母亲的信,我天天在等,从去年等到现在,可是她没给我写信。尹树对樱桃的回答,生出了一些疑惑,他说,你住进医院很长时间了,你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她没来看过你吗?她在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她天天在想我,我也天天想她,可是她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天天在等,她为什么还不给我写信呢?尹树说,也许她不知道你的地址,也许信在路上寄丢了,这种事是常有的。尹树听见樱桃的呜咽声渐渐清晰了,秋天的阳光从墙影藤丛里散落下来,投在樱桃的脸上和白色的睡袍上,斑驳而晶莹,倚墙呜咽的女孩,一举一动都是比海水更深的悲伤。尹树就说,你再耐心等等吧,也许你母亲的信已经在路上了,尹树不安地摇晃着手里的那叠信件,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尹树咳嗽了一下又问,除了你母亲,还有谁会你给写信?告诉我可以为你留意信封,还有谁呢?大春,大春也早该来信了,他知道我在这里,女孩抬起睡袍宽大的袖子掩住一半泪容,她的泣诉现在似乎又蕴含了另一种内容,大春,他该来信了,我把什么都给他了,我为他受了多少苦,别人忘记我他不会忘记,可是他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给我写信?不知道,也许他的信也在路上丢了。尹树这么说着看见一辆白色救护车疾速驶下了枫林路路坡,朝医院大门拐进去了。救护车提醒了尹树,他该去完成早晨的投递了。我该去送信了,尹树怀着一丝歉意望着女孩。女孩身上的白色睡袍被风吹乱了,女孩脸上的泪滴却没有被风吹去,尹树推着他的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天凉了,你该多穿衣服了。城西邮政局的人们注意到尹树近来有了微妙的变化,一个最明显的迹象是他唇边偶尔浮起了微笑,人们猜测尹树也许找到了女人。尹树每天一反常态地跑到邮件分拣室去,帮那里的人分信。尹树仍然不愿说话,人们很快发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好像在找信。就有人直截了当地问,尹树你要找谁的信?尹树迟疑了一会儿说,你们看见过一封寄白樱桃收的信吗?是寄往枫林医院的。人们又问,白樱桃是谁?是你女朋友吗?尹树听到这种庸俗的问题脸立刻沉下来,不予回答,他唇边残存的微笑也就显得倨傲而神秘了。尹树还是尹树,他在这个秋天的奇遇只属于他自己。秋天是湿润的落叶之季,雨水往往在夜间洗刷这个城市,城市的所有落叶乔木也在夜雨中脱下它们的枯叶。尹树记得那个名叫樱桃的女孩总是在雨后早晨出现,她的白色睡袍和倚墙而立的整个身体也散发出雨水或树叶的气息,湿润、凄清而富有诗意。女孩又在等他了,女孩仍然穿着那袭难御秋寒的白色睡袍,而睡袍仍然纤尘不梁,白得像雪像水。尹树朝女孩身边走过去,尹树对这种奇异的约会有了一种喜忧参半的心情,没有她的信,仍然没有她的信,尹树现在离女孩很近,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