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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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堂先是点头,很快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诚实地对待宋文的审问,于是他又摇头,他说,反正我不是叛徒,我从来不是你们这一帮的,我也不是千勇他们那一帮的,我怎么会是叛徒?
宋文似乎对小堂的这番辩解很感兴趣,他瞪着小堂,你说什么?你不是我们这一帮的,你又不是千勇他们的人,那你是哪一帮的?
小堂迟疑了一会儿,小堂的脑袋痛苦地垂下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是独立纵队。
废弃的厕所里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男孩都对小堂的供词表现出某种好奇和热情,小北京过来托着小堂的下巴说,你说你是独立纵队的?快说,你有几个人?都是谁在你的独立纵队里?
小堂沉默着,他不想回答。小堂这时不再哭了,勇气和豪情突然赶走了心中的恐惧,独立纵队——对这个番号的热爱使小堂的眼中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又撩起衬衣擦干了眼睛,看着化工厂的孩子一个个围过来,小堂猛地大叫一声,你们都是笨蛋,独立纵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一个人!
小堂为他的突如其来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宋文他们先是愣怔着,很快他们被小堂激怒了,他们认为小堂在耍弄他们。小北京说,揍他,这个叛徒,胆敢耍弄我们,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小堂的身后一遍遍地重复着:严刑拷打,严刑拷打!小堂转过脸想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宋文的表情很严峻,他说,快招,你的独立纵队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实我就把你吊起来了!小堂的脑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小堂说,你别抓我头发,你抓我头发也一样,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独立纵队,你们懂不懂?宋文这时猛地松开了手,将小堂撞到墙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头屑,说,拿绳子来,把这个叛徒吊起来!
他们将小堂悬吊在横跨空中的水管上。小堂的脚一开始还蹬踢着,一开始他觉得身子的坠落使他疼痛难忍,渐渐地就觉得他是在向屋顶上浮升了,他看见化工厂的男孩们围着他嚷嚷着,挥舞着手臂、鞋底还有拖把。在半空中小堂的恐惧感奇异地消失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耳边涌动的是一种类似风吹红旗的声音。他看见了那面红旗,他看见了红旗下排列整齐的队伍,是他的队伍。他看见一条巨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威风凛凛的四个大字:独立纵队。小堂在这个瞬间清晰地重温了中午午睡时的梦境,这是他的独立纵队。这就是他的队伍。这就是他的人马。小堂热泪盈眶。小堂的脸俯向他的队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小堂被缚的身子开始在男孩们的头顶上向上腾跃,宋文他们有点惊愕地仰望着小堂,他们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绳索中挣扎上升,一次次地挥举,小北京叫起来,他要喊口号,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们从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条,他们手忙脚乱地用布条往小堂的嘴里塞,但是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喷薄而出,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尖利而响亮地在废弃的厕所里回荡起来:独立纵队成立啦纵队成立啦成立啦。。。。。。
有的食物你凭它的外表就可以判断它是否美味可口,这只蛋糕就是这样。小孟从营业员手里接过蛋糕的时候,嘴里忍不住地发出了赞叹的声音,营业员从他的微笑中看出这位顾客是满意的,她于是也露出一种灿烂的笑容,她说,我们店的蛋糕是全市最好的,你看上面的奶油,都是新鲜的,自己做的,你再看奶油上的棱花,那也是上等货,可以放心地食用,不含色素,是从法国进口的。小孟说,不错,看着就好,你们店看来是名不虚传,对了,我还要小蜡烛,你们店不是奉送蜡烛的吗,我要六十根小蜡烛。
最初的问题出在六十根小蜡烛上,那位小姐对小孟的要求感到吃惊,她说,你是给老人过六十大寿吧?六十岁用六根蜡烛代表就可以了,六十岁用六根,八十岁用八根,都是这样的。小姐说着拿出一盒彩色小蜡烛放在蛋糕盒上,她朝小孟又笑了笑,这次是告别的礼仪了。小孟站在柜台前没有动,他数了数小盒里的彩色蜡烛,一盒只有十二根,你得给我五盒,他说,五盒正好是六十根。
公正地说,是店里的小姐脸上先出现了不悦之色。这位先生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管多少岁生日,一盒小蜡烛都够了。她说,你也不想想,这个蛋糕就这么大,能插上六十根蜡烛吗?小孟说,你别管我能不能插上,我家老人过的是六十岁生日,就要六十根蜡烛,六十不能用六代替。那位小姐美丽的眼睛里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厌烦,她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一盒,这是我们老板定的规矩。小孟注意到了小姐的眼神,恰恰是这种眼神使他一下子丢弃了原先的翩翩风度,他逼视着小姐说,什么狗屁规矩?送不起就别送,这一盒小蜡烛值几个钱?你们送不起我买,我买总可以吧?
后来老板就出来了,老板是个操南方口音的矮个青年,他息事宁人地拿了四盒小蜡烛给小孟,嘴里说了一串很快又很难懂的话,小孟没有全听懂,他只听懂对方不停他说生意如何如何,小孟就哼哼了几声,他说,谁不知道个生意?不是我吹牛,我做的生意比你做的蛋糕还多,不是我摆老资格,你们这样做生意不行,小里小气的永远做不成大生意。
小孟提着蛋糕盒走出去,听见店里的人在低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奚落他。他没有再跟他们计较,世界上的事情要是计较起来就没有尽头了,谁也没有这个精力。小孟又看了眼盒子里的那只蛋糕,他一眼看见奶油层上喷了八个字,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每个字红绿相间,龙飞凤舞的,不知怎么,小孟哑然失笑,他突然觉得那八个字透出一种虚情假意,甚至这只最昂贵的奶油裱花蛋糕,现在看起来也像是虚假的,像是一只用来陈列的塑料制品。
小孟骑着摩托车向西郊而去,他母亲现在随他妹妹住在那里的居民小区里。小孟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见他母亲的面了,他妹妹在电话里说他已经三个月没去看望母亲了,他当时下意识地说,你胡说什么,哪有三个月?但他心里清楚这种事情上母亲和妹妹的记忆更加准确,也许真的有三个月了。三个月,无论怎么辩解都没用,无论怎么辩解都是他不对,他感到歉疚,所以当他妹妹问他知不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时,他立刻想起来了母亲的生日,他说,你不用提醒我,我记着呢,是六十大寿,我当然记着这事,生日蛋糕早就定好了。
小孟不是那种不肖之子,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这一点甚至可以用他的婚姻来证明。他常常向他的知己朋友透露他的第一次婚姻破裂的原因,他的前妻什么都好,就是容不得他的母亲,他的前妻是大学生,就是看不起他母亲的无知和世俗,他的前妻文学素养很高,她的语言天赋就被用来贬低和丑化他母亲了,有一次她对他说,你母亲天天忙里忙外的,怎么还那么胖?他说着还捂嘴吃吃地笑,她说,你母亲的身子像一座楼房,你母亲的乳房像两个阳台,你说像不像?小孟说他当时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一个星期后他们就离婚了。小孟对他的朋友说,我可不像你们这么没出息,娶了媳妇忘了娘,我小孟的媳妇要是敢污辱我母亲,我就跟她离。朋友们都相信小孟的话,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吹牛的必要,况且他们都亲眼见过小孟的母亲,小孟的公司刚刚开张那会儿,那个老妇人天天中午提着饭盒去给儿子送午饭。
正逢下午人们下班时间,街上交通很拥挤,小孟不得不放慢摩托车的车速,偶尔地他伸手到后座上摸一摸那盒蛋糕,蛋糕安然无恙。母亲从来不喜欢甜点,花这么多钱买来的蛋糕不会得到她的赏识,她会怪他乱花钱,他不在乎,这是他的心意。那六十根蜡烛确实无法插到蛋糕上去,这一点店里的小姐说得对,但是谁在乎这些呢?这是他的心意,插六根还是插六十根是另外一回事。小孟想象着母亲在家里翘首等待他的情景,他知道他的脾气,这么长时间不去看她,她一定生气了,她会说,你来干什么?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母亲怎么数落他他也会陪笑脸的,他的心里当然有母亲,什么东西也替代不了他对母亲的感情。小孟想着这些,一只手又忍不住伸出去摸了摸蛋糕盒,这次他摸到了一种粘粘的东西,他估计是里面的奶油漏到盒子外面来了,放到嘴边尝一尝,果然是甜的,果然是很新鲜很美味的奶油。他一直喜欢甜食,母亲却不碰甜食,他知道这盒蛋糕最后会被他自己消灭一半,母亲会在一边很满足地看他吃,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的,小孟兀自一笑,他想象着母亲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块浸过水的手中,随时准备替他抹去脸上的奶油,小孟觉得奇怪,他想象的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母亲也还年轻,他摇摇头,心里对自己说,那时候的蛋糕哪儿有这么多奶油?
小孟中途下车就是为了那盒蛋糕,他的摩托车停在建材公司的门口,说来也巧,小孟的一个朋友,外号叫黑鱼的,正好从门里出来,黑鱼对他叫了一声,你来干什么?人家都下班啦,你来谈什么狗屁生意?小孟说,谈什么生意?谁跟你似的,整天像蚊子飞来飞去的,也就能喝几口人血,喝几口就撑死了。小孟低头调整蛋糕盒的位置,黑鱼就站在他身后看,黑鱼说,放不好,吃掉算了。黑鱼的一只手伸向蛋糕盒,被小孟打掉了,小孟说,别闹,这是我母亲的生日蛋糕,我正赶去给她祝寿呢。黑鱼怪笑一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孝子呢。小孟对黑鱼这种态度很反感,他骂了句脏话,说,你以为我跟你似的,你他妈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怎么骂黑鱼他也不生气,黑鱼说他要赶时间去工人新村,要小孟捎他一程。小孟有点犹豫,他说,不顺路,我家里人等着我呢。黑鱼并不理会,他擅自打开储备箱取出头盔戴上,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坐,他说,我给你捧着这蛋糕,嘿,这蛋糕还真是高级,有你这么个孝子,你母亲真是福如东海嘛。
也可以说问题主要是出在黑鱼身上。小孟是个讲义气的人,遇到中途拦车的朋友他不能拒绝,他做不出那种绝情绝意的事。他带着黑鱼往工人新村去,在路上他随口问了一句,去工人新村干什么?黑鱼却吞吞吐吐起来,他说,找大个子,谈夹板的事。小孟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他就追问起来,他说,谁要的货?黑鱼说,还没有下家呢,这不是去看货吗?黑鱼越是闪烁其词小孟越是穷追不舍,小孟说、是水曲柳的还是柳按的?是杨木的?黑鱼说,还不知道呢?这不是要去看货吗?小孟仍然不罢休,他又问,多少钱一张?这次黑鱼沉不住气了,你想干什么?他在后面嚷嚷起来,想打伏击战啊?小孟没说话,他的眼前出现了胖子笑容可掬的脸和臃肿的身体,胖子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小孟现在怀疑胖子也是他们共同的下家,但他没有把他的忧虑表露出来,他只说了一句,现在夹板不好做了。
摩托车停在一幢居民楼前,到了这里小孟才想起来大个子家他是来过的,他问黑鱼,大个子是姓黄吧?黑鱼不解地点点头,小孟就笑起来,说,我以为是谁呢,闹半天就是老黄,我们五年前就认识了。黑鱼说,那就一起进去坐坐?小孟看了黑鱼一眼,他知道黑鱼是客套,但他还是顺水推舟地下了车,锁好了他的摩托。
小孟从黑鱼手中接过蛋糕盒,他说,进去坐五分钟,看看老朋友,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开晚饭呢。黑鱼扫了眼他手里的蛋糕,他说,你提着这东西进去,人家以为是送给他的呢。小孟说,送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盒蛋糕嘛。
隔着门就听见了大个子家里洗牌的声音,一听就是在打麻将。屋里乌烟瘴气的,四个男人,除了大个子,其他三个小孟都不认识,黑鱼似乎也不认识。黑鱼凑到大个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大个子说,急什么?等打完这一圈牌再说。
大个子没有认出他来,小孟一点也不计较,他也是个嗜好麻将的人,知道上了牌桌的人没心情应酬。小孟就提着蛋糕盒站在大个子身边看牌,他对黑鱼说,我看五分钟就走。黑鱼说,你拿着它不嫌累?你怕谁抢你的蛋糕吃啊?小孟就走到一边把蛋糕盒放在电视机上,他看了看盒子里的蛋糕,发现那上面的几个红红绿绿的字已经扭结在一起,无法辨认了。
大个子手气不错,他们一来他就和了个清一色,小孟忍不住地渲染那只关键的九饼,他对黑鱼说,能听九饼就要听九饼、这牌邪门,我也迷信九饼,上次跟胖子他们玩牌,我就是靠九饼和了个七对,一下子把本全捞回来了。黑鱼无动于衷,他面有愠色,用一种冰冷的语调说,你还能赢牌?小盂无疑是觉察到了黑鱼的敌意,他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小孟嘿地一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黑鱼的肩膀,他说,我马上就走,我看完这圈牌就走。
小孟确实没有什么阴谋,小孟看见麻将就忘了什么夹板和下家的事了,但黑鱼的戒备之意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如坐针毡,并且有意站到大个子一边,把小孟和大个子隔得远远的,小孟知道他在想什么,小孟的嘴角因此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黑鱼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走,他换了个位置,站在另一个人身后看牌,小孟看牌很讲规矩,他只是在推牌以后评论几句,每句话都讲在点子上,打牌的人对小孟的牌经都点头称是,所以后来大个子要上厕所的时候他就让小孟来替他,他对小孟说,我一看你就是老牌棍子,你替我打两付,输赢都算我的。
小孟看了看黑鱼,黑鱼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他说,看看几点了,你不去你母亲那儿了?小孟没有看他的手表,他只是看着黑鱼略显尴尬的脸,一边坐了下来,他听见黑鱼说,再不走你的蛋糕就坏啦。小孟装作没听见,小孟就是这种脾气的人,你把他当贼他就要做出贼的模样,吓你一跳也是赚的。
上了牌桌就顾不上别的了,小孟盯着自己手上的牌,他没有注意到大个子在电视机那里停留的动作、他没有想到大个子的肚子这么饿,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开了他的蛋糕盒,他没有想到大个子一口就吃掉了小半块蛋糕,而且把那么一只高级的蛋糕抓的像一堆烂面团似的。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他回忆起黑鱼突然爆发的那阵怪笑,后来他知道黑鱼在笑什么了,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后来看见的就是这只一片狼籍的蛋糕,蛋糕上的那八个字被吃掉了两个,剩下的也失去字的形状了。
小孟拿起蛋糕盒发愣的时候大个子发现了自己的过失,他说,是你的蛋糕?哎呀,让我吃了,我以为是我家的呢。小孟说,没关系,一盒蛋糕嘛,吃了就吃了。小孟心里很恼火,他想大个子你又不跟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