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2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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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猫有什么?女孩突然插嘴说,前几天我看见过一个死孩子,看上去像一只兔子!
谁在上面说话?下面的一个青年说。
肯定是邓家那个傻丫头。另一个青年说。她脑筋不好,别理她。
女孩的脑袋先是缩了回去,立刻又探出去,朝下面啐了一口,你才是傻丫头!女孩愤愤地回敬了一句,然后她用玻璃柱向下面照了照,照到的还是一条毛茸茸的黝黑的腿,女孩听见下面的人在说,不理她。女孩就说,谁要理你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桥洞放大了,显得很清脆。女孩将手里的尼龙伞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她说,骗你们是小狗,有一个死孩子前几天漂过去了,他跟你们一样在游水,让水鬼拽住了腿。水鬼把他拽到河底去了!‘‘
桥洞里的两个青年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然后有一个人扑通跳入了水中,大声喊叫着,不好了,有水鬼,水鬼,救命!另一个人便更加疯狂地笑起来。
女孩看见他们嬉闹时弄出的水花溅的很高。女孩说,你们别闹,水鬼现在不在这儿,你们把它惹恼了,它会潜来抓你们的。
来了,水鬼潜来了!一个青年在水中翻了个筋斗,他的嘴里发出了一种恐怖的叫喊声,我的腿,我的腿被水鬼抓住了,快来人,救命,救命!
女孩知道他们是在闹着玩,他们不把她的劝告当回事,女孩有点生气,她拾起桥上的一块碎玻璃向河里扔去,她说,你们就会在这里瞎闹,你们有本事就一直游,一直游到那塔楼里,告诉你们,那是水鬼的家!
母亲不准女孩出去。有一天她用凤仙花为女孩染了指甲,她说,我们说好的,染了指甲就不能出去疯了,今天你好好呆在家里写作业。母亲看见女孩坐在门前,仔细地观看自己的十片桃红色的指甲,母亲说,今天太阳这么毒,你要再出去疯,别人都会骂你是傻子。女孩竖起她的十颗手指对着太阳照了照,看见自己的十颗指甲像十朵凤仙花的花瓣,晶莹剔透。母亲说,今天太阳这么毒,你要出去太阳会把你的皮肤晒焦的,你要再偷偷溜出去,让太阳晒死你!
外面的太阳好像是沸腾了,女孩看见石板路上冒出了隐隐的白烟,卖冰水的女人在很远的地方吆喝着,对门宋老师提着一只水壶,打着她家的尼龙伞匆匆跑出去买冰水了。
有人出去的。女孩嘀咕道,谁说没人出门?只要打着伞就行。
女孩的脑袋转来转去的,她在寻找什么东西。母亲知道她想找什么,母亲说,别找了,洋伞让我收起来了,你就是不知道爱惜东西,外面这么毒的太阳,把伞都晒坏了!
母亲坐在竹椅上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手里的葵扇没有了,她没有睁开眼,以为葵扇是掉在地上了。她不知道女孩又出去了,而且还带走了她的葵扇。
那天女孩用一把葵扇遮着午后的阳光来到桥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刚刚染过的指甲,没有人注意到她。女孩上桥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男人扛着一块长木板走下桥,木板差点刮到她,女孩在后面大叫一声,小心!她看见那个男人慌张地回过头来,是一个陌生的农民模样的男人,女孩注意到他的背心和裤子都是湿的,一路走一路滴着水。女孩突然笑起来,她说,你干什么呀?他好像一时没听懂女孩的问题,他说,什么干什么?女孩说,你怎么湿漉漉的?你是水鬼啊?男人把左肩膀上的木板换到了右肩,水鬼?什么水鬼?他木然地看着女孩,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然后他嘿地一笑,指了指桥下不远处的一块驳岸,我不是水鬼,他说,看见没有?我们在水里干活呢。
女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发现化工厂的驳岸上聚集着一群民工。那群人光着上身,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水里,吵吵嚷嚷的。女孩用手扒着桥栏,她说,我要看。女孩回过头对那个民工说,我要看。
民工眯起眼睛看着女孩,然后他又笑了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女孩看见他扛着木板下了桥,她注意到他腿上粗壮的突出的静脉和血管,像许多蚯蚓,他的的小腿和脚踝处粘满了黄色的泥浆。‘‘
夏天,一群民工为化工厂修筑了一个小码头。女孩站在桥上,耐心地目睹了民工们打桩。围坝、抽水的全部过程。起初没有人注意到桥上的那个女孩。女孩站在桥上、手执一把葵扇,挡着午后的阳光。起初她只是站在桥上看他们,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对什么产生了兴趣,她只是在看。女孩偶尔会调整手里葵扇的位置,葵扇便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但是有一次她突然叫起来,水鬼来了!起初她只是试探着有所顾忌地吓唬他们,后来她就显得招人憎厌了,她大声地向他们叫喊,水鬼来了,快上岸,小心水鬼抓你们的脚!民工们有时停下手里的工作,恼怒地瞪着桥上的女孩,每逢这时候,女孩就逃,她三步两步跨下桥,一眨眼就不见了。
民工们也议论桥上那个女孩,他们一致猜测女孩是傻的。幸运的是女孩没有影响他们工程的进展。他们计划用八天时间筑好这个小型码头,实际上他们只用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小码头就竣工了。竣工的那天他们一直在向桥上张望,整整一天,他们没有看见女孩的身影,民工们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不来,就像他们不知道此前几天她为什么天天站在桥上。女孩不在桥上,桥显得很空洞,女孩不在桥上,桥上的阳光到了黄昏时分仍然有点刺眼,这原因也简单,就是因为桥上没有人,女孩不在桥上。
民工们不知道女孩到她姑妈家做客去了。
第七天女孩到城市另一侧的姑妈家去做客,黄昏回家,过桥的时候她发出了一声惊叫。母亲当时拽着她的手,母亲吓得甩开了她的手,你叫什么?母亲说,吓死人了,好端端的你尖叫什么?女孩站在桥上,看着不远处新筑的码头,她想站在桥上,但是母亲粗糙而有力的手再次拽住了她,不准站在桥上,像个傻子,母亲气冲冲地说,你知不知道人家都说你是傻子?大热天,整天站在桥上,不是傻子是什么?女孩被母亲拽着下了桥,她说,别拽呀,你把我的手拽断了!母亲说,不把你拽回家,你就站在桥上让人笑话!女孩努力挣脱着,别拽我,水鬼才这么拽人呀!女孩绝望地盯着母亲紧拽着她的手,突然叫起来:我看见水鬼了!你是水鬼!母亲就扬手打了女孩一个巴掌,整天嘴里胡说八道,母亲说,你再胡说八道的,哪天真让水鬼把你拽到水龙王那里去!
第七天夜里女孩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女孩以前从来不在夜间出门,所以母亲看着她从竹椅前绕出去,看着她手里抓着一个像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就是没有想到女孩手里抓的是一只真正的手电筒,女孩带着手电筒从她眼皮底下溜出去了。
石板路的两侧有人在乘凉。有人看见了女孩,他们叫着女孩的名字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女孩说,我到桥上去乘凉。他们就说,这女孩很聪明嘛,桥上风大,是乘凉的好地方呀。女孩走到了桥上,桥上有几个青年,他们坐在桥栏上抽烟,看见女孩上桥,他们停止了说话,一齐看着她,有人先嘿地笑了,说,又是她,邓家的傻丫头。整天站在桥上!女孩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她说,你们才傻呢,你们才整天站在桥上呢。女孩伏在另一侧桥栏上,做出一付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她用手电筒照了照桥下的河面,然后又关上了手电筒。其实她是要看那个新筑的码头。那个码头已经从河面上升了起来,新浇的水泥在月光下面散发出一种模糊的白光。女孩站在那里,莫名地感到伤心,她多么想好好看看那边的码头,她守了六天,亲眼看见了那些民工修筑码头的所有细节,却唯独遗漏了这个新事物从河水中升起来的过程。她想好好观察新码头,但是那几个讨厌的青年在她身后说话,怪笑,弄得她心神不定。
女孩决定离开桥头。她下了桥,向河岸的方向走去,桥头上的青年在她身后喊,傻丫头,你去哪里?女孩没有理睬他们。她心里说,你们要霸占桥头就让你们霸占好了,我才不稀罕站在那里。女孩打开手电筒向新码头走去,看见河水从桥洞里奔涌而出,夜色中的河水看上去比夜色更浓更黑。
一大片水泥地坪坦露在月光下,散发出水泥本身特有的腥味,欢迎女孩的到访。女孩小心地伸出一只脚,试探着水泥的强度,水泥还没有干结,在手电筒的光柱下,女孩看见自己的凉鞋印子,清晰地刻在地坪上。
工棚还在,里面黑呼呼的,没有一点动静。女孩用手电筒照了照工棚里面,照到了角落里的一张草席,草席旁边放着一只搪瓷脸盆,一只饭盒。女孩知道还有一个人留守在码头上。女孩用手电筒向四处照射着,除了化工厂一年四季堆放在这里的大木箱。废旧的机器,女孩没有看见那个人。在更远的地方,在河流突然藏匿的地方,那座塔楼被月光浸泡着,微微发红,现在那个水中的门洞一点也看不见了。女孩谛听着河流的声音,她的耳朵里灌满了河水呢喃自语的声音,还有一种奇异的击水声从塔楼方向渐次而来,女孩瞪大眼睛盯着河面,她没有发现什么,没有游泳的人,没有人。但是那击水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了。女孩有点害怕起来,她向远处的桥头张望着,桥头上的几个青年还在那里,女孩就向他们叫喊了一声,水鬼,有水鬼!桥头上的人影晃动了几下,没有任何回应。女孩害怕了,她在河岸边一跳一跳地跑,手里的电筒光摇摆不定,女孩在奔跑的时候看见河水在她脚下无声地流淌,夜色中的河水比夜色更浓更黑,女孩惊惶地跑过新筑好的码头,她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听见了水鬼的呼吸声。水鬼来了!突然一下她脚上的凉鞋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女孩惊叫着低下头,看见水泥地坪粘住了她的凉鞋。与此同时,她听见河里响起一阵杂乱的打水声,她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水面上钻出来,溅出许多晶亮的水花。女孩再次惊叫起来,她认出那是桥头扛木板的民工,但她还是一声声地尖叫起来,水鬼,水鬼,水鬼!女孩认出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但她还是一声声地尖叫起来,水鬼,水鬼,水鬼!
如果桥头上的几个青年相信水鬼的传说,他们将证明邓家女孩的传奇故事。可是他们不相信河里有什么水鬼。这使女孩嘴里的故事最终成为了真正的故事。
那天夜里九点多钟他们隐隐听见新码头那里传来的声音,有人曾经想过去看个究竟,但被同伴阻拦了,同伴说,哪来什么水鬼?别听那傻丫头瞎叫。他们留在桥头上聊天抽烟,后来,大约到了十点钟左右,女孩走过来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见女孩浑身湿漉漉的,手里捧着一件东西。他们本来谁也不愿意搭理邓家这个女孩,可是他们听见女孩一边走一边哭泣。桥上的人纷纷跑了下去,他们看见那个女孩像是刚刚从水里爬起来,她哭泣着向桥这边走来,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朵莲花,是一朵红色的硕大的莲花,他们首先是被这朵莲花迷惑了。那几个青年都围上来看,莲花是真的莲花,不是塑料的,花瓣上还凝结着水珠,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女孩,从哪里弄来的莲花?女孩仍然哭泣着,女孩像是在睡梦中哭泣,她的双手紧紧地捧着莲花,苍白的手指缝间有水珠晶莹地滚落。一个青年说,别大惊小怪的了,是从水里漂来的,是从公园的莲花池漂来的。其它人就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女孩,对吧,是从河里漂来的吧?女孩不说话,女孩捧着莲花往街上走,青年们跟在她身后,又有人说,你个傻丫头,你是跳到河里去捞莲花了吧?小心淹死了!就是这时候女孩突然回过头来,女孩的嗓音听上去沙哑而令人心悸,她说,是水鬼送给我的莲花。她说,我遇到水鬼了。
就是这个女孩的故事风靡了整整一个夏天,如果让她亲口来说,别人听得会不知所云,不如让我来概括这个故事,故事其实非常简单,说的是邓家的女孩遇到了水鬼,不仅如此,水鬼还送了她一朵红色的莲花。
一朵红色的很大的莲花。
做女裁缝的儿子,最大的好处是有裁剪合体的衣服穿,最大的坏处是女裁缝没有丈夫,也就是说你去做女裁缝的儿子,虽然有了母亲,也有了草绿色的几乎乱真的军装,但是你却没有父亲。我们香椿树街上的天赐就是这么个幸运而可怜的孩子,我母亲至今还记得女裁缝把天赐抱在怀中走下轮船的情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下着小雪,我母亲在码头上买黑市米,看见女裁缝抱着一个小男孩从轮船上下来,女裁缝用一条围巾把小男孩的脸包住了,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以手作伞挡着风雪,也想挡住码头上的人们的视线,但我母亲眼睛很好,她大声地问女裁缝,你抱了谁家的孩子啊?女裁缝装作没有听见,她匆忙地逃走了,就像怀抱着一袋沉重的赃物,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很不舒服,所以我母亲就指着女裁缝的背影对另一个妇女说,看见了吗?女裁缝从乡下抱了个孩子!
天赐就是那个孩子。街上人人知道天赐的名字,就因为他是女裁缝抱来的孩子。大人议论这件事,一会儿说抱的是女裁缝亲戚的孩子,一会儿说是从孤儿院抱来的孤儿,孩子们不关心这一套,他们认为大人透露了一个秘密,秘密的核心是天赐低人一等,他们掌握了这个秘密以后就在街上寻找天赐的踪影,人人都喜欢追天赐,他的怯懦自卑的眼神简直就是一个信号,它示意别人:我很草包,我怕你们,你们来追我吧,你们大家都来打我吧。所以大家都不客气,孩子们看见天赐就欺负他,就连我妹妹,屁大的一个小女孩,也模仿我,拿了个粉笔在街上追天赐,一定要在他背上画一个叉,画不到就跺脚哭鼻子。
说天赐的故事必须剪辑,从他十三岁的时候说起比较像个故事。这一年天赐突然之间发育了,长成一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头的样子,我们去阀门厂游泳,看见他独自在更衣间角落里换游泳裤,我们看见了他欲遮还露的羞处,它们雄纠纠的,乌黑而茂盛。让人不由得感到佩服,似乎突然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在发奋图强,终于干了一件大事。弱国变成了强国。从此没有谁再把天赐当成一个玩偶或出气筒,这当然是后话。也是这一年,天赐在他家的阁楼上发现了那只地球仪,用我妹妹时髦的语言来说,地球仪改变了天赐的一生,所以天赐的故事简单说来又是一只地球仪的故事。‘‘
女裁缝把地球仪藏在阁楼上。阁楼是她堆放布脚料的地方,她每年都要把它们收集起来卖给街上扎拖把的人,她不让天赐上阁楼,怕他把收拾好的布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