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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苏童-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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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厢房那里跑来了几个人,他们帮着白厨子抢下了卤肘花,白厨子用围兜托住卤肘花仔细看了看,看见油亮的肉皮上已经留下一排细小的齿印。白厨子骂了一声,对着那个女佣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是谁把这小叫花子带到厨房里来的?是谁家的孩子?跟条野狗似的,见什么咬什么?白厨子把卤肘花送到女佣脸前,说,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牙印,让我怎么端上桌去?
            
  女佣大概对这件事摸不着头脑,她揪住了小男孩的胳膊,与另外三个佣人面面相觑,谁家的孩子?女佣疑疑惑惑地审视着小男孩的脸,眼睛倏地一亮说,不是谁家的孩子,肯定是街上的小叫化子!女佣这么说着一扬手就掴了小男孩一记耳光,小叫化子,你怎么溜进来的?女佣横眉立目地说,爬墙进来的?你吃豹子胆了?怎么敢跑到这里来偷东西?
            
  白厨子推开女佣,拜开小男孩的嘴查了查他嘴里的东西,看见一堆白白的馒头渣子,白厨子就放心了。这孩子是饿疯了,白厨子说,我可没见他偷东西,他是饿疯了,你们撵他出去就行了嘛。
            
  白厨子用围兜兜着卤肘花回到厨房,看见黑厨子抱着脑袋坐在炉灶旁,他的干瘦的背影纹丝不动,看上去像一截枯死的树桩。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睡着了?白厨子把卤肘花放回到盆子里,用刀刮去肉皮上的齿印,又抓了把葱花盖在上面,白厨子继续数落着黑厨子,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人,手脚笨不去说它,长了眼睛也是出气的,你不就站在窗边吗?怎么让那孩子把肘花抓了去?
            
  白厨子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他歪过头注视着黑厨子,发现黑厨子的双肩在轻轻地抽搐,他终于意识到黑厨子发出的声音是什么,黑厨子正坐在炉灶旁呜咽呢。
            
  你这人怎么回事?白厨子走过去想看黑厨子的脸,但黑厨子用手把自己的脸遮往了,白厨子只看见一滴浑浊的泪珠从黑厨子的指缝间慢慢地挤出来,白厨子嘻嘻笑起来,他说,你这种人我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起来了?
            
  黑厨子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他不说话。
            
  好好的怎么会哭起来呢?白厨子摇着头在黑厨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很明显白厨子这时候不知说什么好,他站了一会儿只好回到桌子边去,他说,今天是活见鬼了,一个大男人,也在那里哭,告诉你今天是陈老先生七十大寿,不能哭的,就连孩子也不让他们哭,你个大男人倒在那里哭起来了!
            
  黑厨子停止了呜咽,他慢慢地站起来,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着,他的眼睛看着通往前院的月牙门,但他终于开始与白厨子说话。我要走了,黑厨子哑着嗓子说,我在这儿呆不住了。
            
  这就想走?白厨子诧异地瞪着黑厨子的背影说,还没开席呢,你不是说想吃一顿饱饭吗。你不知道厨子吃饭的规矩?得等到主人家吃好收碗你才能吃呢。
            
  我呆不住了,我得走了。黑厨子说。
            
  你在不在这儿我无所谓,本来就帮不了我,可你那顿饱饭怎么吃?现在没什么菜给你吃,白厨子脸上露出一种讽刺的微笑,他说,没吃上那顿饭就走,你不是白干了一天活嘛?
            
  那儿有冷馒头,我吃上几个馒头就行了。黑厨子说,我不是孩子,我不馋肉。
            
  白厨子犹豫了一会儿,把蒸屉里的馒头都端给了黑厨子,你愿意吃冷馒头就吃吧,不关我的事,白厨子说,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厨子吃饭不看主人脸色,这也是规矩。
            
  白厨子看着黑厨子的手颤动着伸向蒸屉,两只手各抓了两只馒头,白厨子忍不住嗤地一笑,别这么性急,你坐下来慢慢吃,不是告诉过你吗,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这是规矩。白厨子看了看黑厨子手里的馒头,又看看他的突然明亮的眼睛,很自然地想到了什么,于是白厨子拖长着声调再次重复了他已经说过的话,随便你吃多少,白厨子说,就是不让带走,这是厨子的规矩。
            
  白厨子看见黑厨子的眼睛忽明忽晴的,黑厨子坐在灶膛边吃馒头,他的脸在火光辉映下呈现出一种鲜艳的红色,他把一只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同时深深地叹了口气。白厨子看见黑厨子把馒头放在嘴边,黑厨子尖削的喉结上下耸动着,他好像奋力地吞咽着什么,但咽下去的只是口水,那只馒头仍然饱满地塞在他的干裂的嘴唇之间。
            
  怎么不吃了?白厨子说,是不是馒头太硬了?
            
  黑厨子的手仍然僵直地抓着那只馒头,他的神色仍然迷茫而凄侧,我怎么咽不下去?黑厨子的声音从馒头边缘挤出来,听上去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我饿过头了,我怎么咽不下去!
            
  别着急,慢慢咽,白厨子说,我看你是饿过头了。
            
  我饿过头了,我咽不下去,黑厨子摇着头,他的目光茫然无助地游移着,最后落在白厨子脸上,他的急促的呼吸声也从馒头上滑落下来,听来像是人在撕打挣扎时的喘息,黑厨子就这么喘息着,嘴角上突然浮出一丝笑意,他对白厨子说,我这么饿,这么想吃,怎么咽不下去呢?
            
  我怎么知道你?你肯定是饿过头啦!
            
  白厨子无暇顾及黑厨子的事了,他必须在炒莱之前把一锅荤油熬出来。白厨子把一篮子肉膘倒进锅里,回身去找铁铲时看见黑厨子站在他身后,黑厨子手里抓着一根肉骨头,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被他扔进垃圾堆里的肉骨头。
            
  我没吃馒头,我怎么也咽不下去。黑厨子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白厨子,这根肉骨头上还粘着点肉,骨头里还有油,让我带回去给孩子熬锅汤吧。
            
  白厨子一时愣在那里,白厨子用锅铲敲了敲那根肉骨头,他想说什么,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什么也不带,就带这根肉骨头。本来也是扔掉的呀,黑厨子腌菜色的脸现在涨得通红,他一把抓住白厨子的手说,我不吃他家的饭,我就带一根肉骨头走,不算坏厨子的规矩吧?
            
  白厨子轻轻推开黑厨子的手,他张开嘴似乎想笑,但他的嘴刚咧开就愤愤地合上了,这是他妈的什么世道?白厨子用锅铲在空中狠狠地劈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翻弄锅里的那些油膘,想带就带走吧,反正是根肉骨头!白厨子用锅铲压住一块油膘,让它吱吱地叫着冒出第一滴油来,白厨子说,想带就带走吧,厨子的规矩是厨子的规矩,反正你又不是厨子,我是让老邓坑苦了,你哪是什么厨子!
            
  白厨子那天忙坏了,他不知道黑厨子后来是怎么走的,他猜那根肉骨头大概是被黑厨子掖在怀里带走的,陈家人多眼杂,虽然是一根肉骨头,也只有掖在怀里才能带走了。
            
  大约是半个月以后,县城的木材商朱家办喜事,顺福楼的厨子们几乎倾巢而动,那天早晨白厨子去鱼市办水货,路过灾民救济会时看见两口粥锅前排了长长的一条人龙,白厨子眼尖,一眼就看见人群里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黑厨子,另一个就是那天偷了卤肘花的小男孩。
            
  那父子俩一人拿了个破碗,在早晨的寒风中挤在一起,他们的眉眼何其相似,他们饥饿的神色何其相似,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那是父子俩。他们是父子俩,白厨子并不觉得意外,他想他那天真是忙昏头了。他们是父子俩,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个刽子手 

                    妈妈不是妈妈 

                    你是刽子手的帮凶 
                
              
              
                                         ——蚱蜢《头发》
            
            
  几年前蚱蜢的头发就长及肩头了,蚱蜢的长发是他区别于其他庸庸碌碌的男孩的标志,当然你硬要举出蚱蜢的不同凡响之处也很困难,因为蚱蜢当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蚱蜢所有的精力似乎都花费在保护整理他的一头长发上了,他还发明了一种新颖独特的护发秘方,用石蜡涂上菜籽油抹在头发上,这样他的一头长发光亮油滑得令人吃惊。蚱蜢当时不知道做什么好,但他认为一个人假如什么事也不干,别人至多说他懒惰,却不敢对他的才能和前途作出评判,但你假如草率地步进化工厂或者公交公司的大门,那你的一生有可能就湮灭了,任何人都有资格对你嗤之以鼻。
            
  蚱蜢留着一头长发等待什么,但由于他终日留连在桌球室、溜冰场和露天音乐茶座中,结果也没等待到什么,他的心爱的长发却险些遭到了灭顶之灾,有一天他从酣甜的午睡中被什么惊醒,脖颈那里凉丝丝的,伸手一摸摸到一把剪刀,蚱蜢大叫着从床上跳起来,原来是父亲拿着那把剪刀,父亲的手里已经抓着一绺又黑又亮的头发。
            
  我看着你的头发就恶心。父亲阴沉着脸瞪着蚱蜢,他说,你这头发会招苍蝇招虱子,你懂不懂?
            
  蚱蜢的脸气得煞白,朝父亲怒吼道,我不懂?你才不懂!你懂什么叫头发?
            
  父亲晃了晃他手里的那绺头发说,我受不了这些头发,我要把它们扔到垃圾箱里去。
            
  蚱蜢蹲在垃圾箱前,异常悲愤地看着头发与果皮菜叶混杂在一起,蚱蜢用一页信笺盖住了他的那络头发,他说了一句非常沉重的话,爸爸,你杀了我的头发。
            
  蚱蜢在丧失了一络头发后情绪非常低落,蚱蜢的弟弟猫头鹰……这也是蚱蜢给弟弟起的绰号,按照蚱蜢的要求修整了他的头发,蚱蜢的披肩长发变成了齐耳长发,仍然是长发,但蚱蜢羞于外出游荡了,蚱蜢害怕朋友们再来欣赏他的头发,任何受到伤害的东西都是躲躲藏藏的,躲在家里的还有他那颗受伤的心。
            
  那年春天蚱蜢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自己的艺术才华,有一天父母都不在家,蚱蜢和猫头鹰偷出父亲的大半瓶茅台酒开怀痛饮,酒足饭饱之后蚱蜢用一双筷子击打酒杯唱起歌来,蚱蜢的心情茫然而悲伤,歌声却高亢而明亮,卡西拉多马里那沙,乌尼巴多马里卡拉,起初蚱蜢模仿着意大利歌剧的发音胡乱地唱着,渐渐地蚱蜢的歌声朝着当时流行的民歌风格过渡,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爹是爹来娘是娘,蚱蜢一边唱一边批评着歌词,废话,这不是废话吗?蚱蜢的歌声像脱缰野马在家里驰骋,他弟弟猫头鹰先是捂住了耳朵,但渐渐地猫头鹰脸上出现了惊喜与崇拜交杂的表情。他对哥哥大叫起来,好嗓子,好嗓子,你不比崔健差嘛!蚱蜢的歌声嘎然而止,他推开了猫头鹰递上来的麦克风(麦克风由一只手电筒替代),蚱蜢说,我现在终于理解了音乐,音乐就是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音乐。
            
  那天夜里蚱蜢彻夜难眠,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首歌已经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他躺在床上把它哼了出来,他把每句歌词都记在纸上,突然发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不识简谱,更不懂五线谱,一首歌没有谱子怎么能算歌呢?蚱蜢弄醒了猫头鹰,结果不出他所料,猫头鹰对音乐更是一窍不通,猫头鹰抢过歌词一边看一边咯咯地笑,他说,好歌词,好歌词,气死爸爸气死妈妈。
            
  蚱蜢的歌名叫《头发》歌词写道:
            
……………………………………………………………………………………
            
              
                  爸爸不是爸爸

                  你是一个刽子手

                  妈妈也不是妈妈

                  你是刽子手的帮凶

                  知不知道

                  你们用剪刀杀死我的头发

                  知不知道

                  你们也杀死了我的未来
              
            
            
……………………………………………………………………………………
            
  蚱蜢觉得猫头鹰对这首歌的理解太浅薄了,他根本不是想气死自己的父母,你不懂我的痛苦,蚱蜢最后把那页歌词折好了放在枕下,他对猫头鹰说,你等着看吧,我会让这首歌在全国流行的,不懂乐谱有什么?什么都可以学,只有痛苦是重要的,告诉你,痛苦就是音乐,音乐就是痛苦,所以我还要谢谢爸爸那一剪刀,那一剪刀终于让我觉醒啦!
            
  蚱蜢清醒地知道要做一个音乐人必须从乐理开始,必须先找到一个老师。蚱蜢想到的第一个人选是中学时代的音乐教师沈女士。蚱蜢是在一天晚上去沈女士家的,沈女士隔着防盗门打量蚱蜢,对这个昔日学生的到来明显表现出一种惊恐和戒备,蚱蜢说,你别这样看我,好像我是个坏人,你不能开门让我进去谈吗?沈女士却说,有话就在门外说。蚱蜢朝防盗门踢了一脚说,你这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坏人,我要跟你谈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沈女士一步一步往后退着,突然摇晃着脑袋上的许多卷发器喊叫起来,你的音乐课就是不及格,不及格就是不及格,你现在还想报复我?沈女士突然操起了一把剪刀,她朝门外的蚱蜢挥舞着那把剪刀说,你敢进来?你想报复我就跟你拼了!
            
  又碰上一把剪刀,蚱蜢记得他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不知怎么办才好。很快沈女士家里和左右邻居家纷纷涌出一些人,蚱蜢拔腿就跑。蚱蜢跑出去很远才想起他历史档案中那个小小的污点:音乐课不及格。
            
  蚱蜢的自尊心受到了一次严重的伤害,他沮丧而愤怒地回到家里,拿起一本《怎样识简谱》的书读了起来,但书上那些调门标志却让蚱蜢想起沈女士头上的那些卷发器,它们在蚱蜢眼前可恶地跳跃着,使蚱蜢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不无自责地想他为什么要去找沈女士呢,要找老师就找一个最好的,那沈女士虽然会弹几种琴,虽然是教师合唱团的领唱,但她不过是个业余的嘛。
            
  那天夜里蚱蜢在苦闷中打开了收音机收听音乐节目,恰好听见本地最著名的音乐人海鸟在流行歌曲各个领域侃侃而谈,海鸟富于魅力的声音在方圆只百里的高空中回荡着。海鸟说,痛苦是我创作的源泉。蚱蜢异常清晰地听见了海马的这番活,蚱蜢几乎在静夜里狂呼起来,海鸟,海鸟,蚱蜢默念着这个响亮的名字,从一千兆赫的隐形空间里看见了某扇金色的大门。
            
  太阳升起来了,蚱蜢开始了对海鸟狂热而漫长的追踪。
            
  蚱蜢坐在电台大楼外面的花坛上等着海鸟,花坛旁边还集结着一群少女,她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海鸟。
            
  海鸟终于从电台大楼里出来了,海鸟浑身上下果然充溢着一种非凡的音乐气息,他的脑袋像一只大鼓,他的身子像一把小提琴,他的两条胳膊像两支长笛,他的双腿则像两只谱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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