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3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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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必 须利用工余休息时袖好所有的鞋底。
在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不记得童话、糖果、游戏和来自大人的过分的溺爱,我记 得的是清苦,记得一盏十五瓦的黯谈的灯泡照耀着我们的家,潮湿的未浇水泥的砖地, 简陋的散发着霉味的家具,四个孩子围坐在方桌前吃一锅白菜肉丝汤,两个姐姐把肉丝 让给两个弟弟吃,但因为肉丝本来就很少,挑几筷子就没有了。
母亲有一次去酱油铺习盐掉了伍元钱,整整一天她都在寻找那伍元钱的下落,当她 彻底绝望时我听见了她的伤心的哭声,我对母亲说,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挣一百块钱给 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大概只有七八岁,我显得早熟而机敏,它抚慰了母亲,但对于我们 的生活却是无济于事的。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过年。过年可以放鞭炮、拿压岁钱、穿新衣服,可以吃花生、 核桃、鱼、肉、鸡和许多平日吃不到的食物。我的父母和街上所有的居民一样,喜欢在 春节前后让他们的孩子幸福和快乐几天。
当街上的鞭炮屑、糖纸和瓜子壳被最后打扫一空时,我们一年一度的快乐也随之飘 散。上学、放学、作业、打玻璃弹子、拍烟壳——因为早熟或者不合群的性格,我很少 参与街头孩子的这种游戏。我经常遭遇的是这种晦暗的难摄的黄昏。父母在家里高士声 低一声地吵架,姐姐躲在门后啜泣,面我站在屋檐下望着长长的街道和匆匆而过的行人, 心怀受伤后的怨恨,为什么左邻右舍都不吵架,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常吵吵个不休?我从 小生长的这条街道后来常吵出现在我的小说作品中,当然已被虚构成“香椿树街”了。 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吵被收录在我的笔下,只是因为童年的记亿非常遥远郊又非常清晰, 从头拾起令我有一种别梦依稀的感觉。
我初入学堂是在六九年秋季,仍然是动荡年代。街上的墙壁到处都是标语和口号, 现在读绘筏子们贿都是荒诞而令人费解的了,但当时每个被子都对此耳熟能详。我记得 我生平第一次写下的完整句子都是从街上看来的,有一句特别抑扬顿挫:革命委员会好! 那时候的孩子没有学龄前教育,也没有现在的广告和电视文化的熏陶,但满街的标语口 号教会了他们写字认字,再愚笨的孩子也会写“万岁”和“打倒”这两个词组。
小学校是从前的耶稣堂改建的,原先牧师布道的大厅做了学校的礼堂,镇子们常吵 搬着凳椅排着队在这里开会,名目繁多的批判会或者开学典礼,与昔日此地的宗教仪式 已经是南辕北辙了。这间饰有圆窗和彩色玻璃的札堂以及后面的做了低年级教室的欧式 小楼,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建筑了。
我的启蒙教师姓陈,是一个温和的白发染鬓的女教师,她的微笑和优雅的仪态适宜 于做任何孩子的启蒙教师。可惜她年龄偏老,而且患了青光眼,到我上三年级时她就带 着女儿回湖南老家了。后来我的学生生涯里有了许多老师,最崇敬的仍然是这位姓陈的 女教师,或许因为启蒙对于孩子弥足珍贵,或许只是因为她有那个混乱年代罕见的温和 善良的微笑。
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场重病使我休学在家,每天在病摄上喝一碗又一碗的 中药,那是折磨人的寂寞时光。当一群小同学在老师的安排下登门慰问病号时,我躲在 门后不肯出来,因为疾病和特殊化使我羞于面对他们。我不能去学校上学,我有一种莫 名的自卑和失落感,于是我经常在梦中梦见我的学校、教室、操场和同学们。
说起我的那些同学们(包括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孩子,彼 此知道每人的家庭和故事,每人的光荣和耻辱,多少年后我们天各一方,偶尔在故乡街 头邂逅相遇,闲聊之中童年往事便轻盈地掠过记忆。我喜欢把他们的故事搬进小说,是 一组南方少年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从中发现自己的影子,也许不会发现,因为 我知道他们都已娶妻生子,终日为生活忙碌,他们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去读这些故事的。
去年夏天回苏州家里小住,有一天在石桥上碰到中学时代的一个女教师,她看见我 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我很吃惊,宋老师是我高中的数学教师和 班主任,我记得他的年纪不会超过四十五岁、是一个非常严谨而敬业的老师。女教师对 我说,你知道吗他得了肝癌,都说他是累死的。我不记得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 位女教师最后的一番话,她说,这么好的一位教师,你们都把他忘了,他在医院里天天 盼着学生去看他,但没有一个学生去看他,他临死前说他很伤心。
在故乡的一座石桥上我受到了近年来最觉重的感情谴责,们心自问,我确实快把宋 老师忘了。这种遗忘似乎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没有多少人会去想念从前的老师 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象设计自己的未来。 对于我来说,过去的人和物事只是我的小说的一部分了。我为此感到怅然,而且我开始 怀疑过去是否可以轻易地割断,譬如那个夏日午后,那个女教师在石桥上问我,你知道 宋老师去世的消息吗?说到过去,我总想起在苏州城北度过的童年时光。
我还想起十二年前的一天,当我远离苏州去北京求学的途中那份轻松而空旷的心情, 我看见车窗外的陌生村庄上空飘荡着一只纸风筝,看见田野和树林里无序而飞的鸟群, 风筝或飞鸟,那是人们的过去以及未来的影子。
城北的桥
苏州城自古有六城门之说,城市北端的齐门据说不在此范围之中,但我却是齐门人 氏,准确地说我应该是苏州齐门外人氏。
我从小生长的那条街道在齐门吊桥以北,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狭窄的房屋密集 的街道朝北走,会走过我的家门口,再走下去一里地,城市突然消失,你会看见郊区的 乡野景色,菜地、稻田、草垛、池塘和池塘里农民放养的鸭群,所以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其实是城市的边缘。
即使是城市的边缘,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依然是十足的南方风味,多年来我体验这条 街道也就体验到了南方,我回忆这条街道也就回忆了南方。
齐门的吊桥从前真的是一座可以悬吊的木桥,它曾经是古人用于战争防御的武器。 请设想一下,假如围绕苏州城的所有吊桥在深夜一起悬吊起来,护城河就真正地把这个 城市与外界隔绝开来,也就把所有生活在城门以外的苏州人隔绝开来了,所幸我没有生 活在那个年代,事实上在我很小的时候齐门吊桥已经改建成一座中等规模的水泥大桥了。
但是齐门附近的居民多年来仍然习惯把护城河上的水泥桥叫作吊桥。
从吊桥上下来,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街道朝北走,你还会看见另外两座桥,首先看 见的当然是南马路桥,再走下去就可以看见北马路桥了。关于两座桥的名称是我沿用了 齐门外人们的普通说法,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更文雅更正规的名称,但我只想一如既往 地谈论这两座桥。
两座桥都是南方常见的石拱桥,横卧于同一条河汉上,多年来它们像一对姐妹遥遥 相望。它们确实像一对姐妹,都是单孔桥,桥孔下可容两船共渡,桥挽两侧都有伸向河 水的石阶,河边人家常常在那些石阶上洗衣浣纱,桥挽下的石阶也是街上男孩们戏水玩 耍的去处。站在那儿将头伸向桥孔内壁观望,可以发现一块石碑上刻着建桥的时间,我 记得北马路桥下的石碑刻的是清代道光年间,南马路桥的历史也许与其相仿吧。它们本 来就是一对形神相随的姐妹桥。
人站在南马路上遥望北马路桥却是困难的,因为你的视线恰恰被横卧两桥之间的另 一座庞然大物所阻隔。
那是一座钢灰色的直线型铁路桥,著名的京沪铁路穿越苏州城北端,穿越齐门外的 这条街道和傍街而流的河汉,于是出现了这座铁路桥,于是我所描述的两座桥就被割开 了。我想那应该是六十年以前的事了,也许修建铁路桥的是西方的洋人,也许那座直线 型的钢铁大桥使人们感到陌生或崇拜,直到现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们仍然把那座铁路桥 称做洋桥,或者就称铁路洋桥。
铁路洋桥横豆在齐门外的这条街道上,齐门外的人们几乎每天都从铁路洋桥下面来 来往往,火车经常从你的头顶轰鸣而过,溅下水汽、煤屑和莫名其妙的瓜皮果壳。
被阻隔的两座石拱桥依然在河上遥遥相望,现在让我来继续描述这两座古老的桥吧。
南马路桥的西侧被称为下塘,下塘的居民房屋夹着条更狭窄的小街,它与南马路桥 形成丁宇走向,下塘没有店铺,所以下塘的居民每天都要走过南马路桥,到桥这测的街 上买菜办货。下塘的居民习惯把桥这侧的街道称为街,似乎他家门口的街就不是街了, 下塘的妇女在南马路桥相通打招呼时,一个会说:街上有新鲜猪肉吗?另一个则会说: 街上什么也没有了。
南马路桥的东侧也就是齐门外的这条街了,桥挽周围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 一家肉店,还有一家老字号的药铺,有一个类似集市的蔬菜市常每天早晨和黄昏,近郊 的菜农挑来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宇摆开,这种时候桥边很热闹,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 一些急于行路的骑车人心情烦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听听苏州人怎么斗嘴吵架, 桥边的集市是一个很好的地点。而且南马路桥附近的妇女相比北马路桥的妇女似乎刁蛮 泼辣了许多,这个现象无从解释。在我的印象中,南马路桥那里是一个嘈杂的惹事生非 的地方。
也许我家离北马路桥更近一些,我也就更喜欢这座北马路桥。我所就读的中学就在 北马路桥斜对面不远的地方。每天都要从桥下走过,有时候去母亲的工厂吃午饭或者洗 澡,就要背着霸气书库爬过桥,数一数台阶,一共十一级,当然总是十一级。爬过桥就是那 条洁净而短促的横街了,横街与北马路桥相向而行,与齐门外的大街却是垂着的或者说 是横着的,所以它就叫横街。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喜欢这条横街,或许是因为它街面 洁净房屋整齐,或许因为我母亲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去工厂上班,或许只是因为横街与齐 门外的这条大街相反而成,它真的是一条横着的街。
北马路桥边是一家茶馆,两层的木楼,三面长窗中一面对着河水,一面对着桥,一 面对着大街。记忆中茶馆里总是一片湿润的水汽和甘甜的芳香,茶客多为街上和附近郊 区的老人,围坐在一张张破旧的长桌前,五六个人共喝一壶绿茶,谈天说地或者无言而 坐,偶尔有人在里面唱一些弹词开篇,大概是几个评弹的票友。茶馆烧水用的是老虎灶, 灶前堆满了砻糠。烧水的老女人是我母亲的熟人,我母亲告诉我她就是茶馆从前的老板 娘,现在不是了,现在茶馆是公家的了。
北马路桥边的茶馆被许多人认为是南方典型的风景,曾经有几家电影厂在这里摄下 这种风景,但是摄影师也许不知道桥边茶馆已经不复存在了,前年的一场大火把茶馆烧 成一片废墟。那是炎夏七月之夜,齐门外的许多居民都在河的两岸目睹了这场大火,据 说火因是老虎灶里的砻糠灰没有熄灭,而且渗到了灶外,人们赶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 火烧掉桥边茶馆,当然,茶馆边的石桥却完好无损。
现在你从北马路桥上定下来,桥挽左侧的空地就是茶馆遗址,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些 商贩卖鱼卖水果的地方。
苏州城北是一个很小的地域,城北的齐门外的大街则是一个弹丸之地,但是我想告 诉人们那里竟然有四座桥,按照齐门外人氏的说法,从南至北数去,它们依次为吊桥、 南马路桥、铁路洋桥、北马路桥,冷静地想这些名字既普通又有点奇怪,是吗?我之所 以简略了对铁路洋桥的描述,是因为它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我 在铁路洋桥看见过七八名死者的尸体,而在吊桥上,在南马路桥和北马路桥上,我从来 没看见过死者。
初入学堂
我第一次去学校不是去上学,是去玩或者只是因为家中无人照看已经记不清了,那 一年我大约五岁,我跟着大姐到她的学校去。依稀记得座落在僻静小街上的一排泥砖校 舍,一个老校工站在操场上摇动手里的铁铃挡,大姐拉着我的手走进教室。请设想一个 学龄前的小孩坐在一群五年级女生中间,怯生生地注视着黑板和黑板前的教师。那个女 教师的发式和服饰与我母亲并无二致,但清脆响亮的普通话发音使她的形象变得庄严而 神圣起来,那个瞬间我崇敬她胜过我的母亲。
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滥竿充数地坐在大姐的教室里,并没有人留意我的存在。
我的手里或许握着一支用标语纸折成的纸箭,一九六七年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 的身上,我对阳光空气中血腥和罪孽的成分挥然不知,我记得琅琅的读书声在四周响起 来,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来,无论怎样那是我第一次感受了教育优美的秩序和韵律。
童稚之忆是否总有一圈虚假的美好的光环,扳指一算,当时正值“文革”最混乱的 年月,大姐的学校或许并非那么温暖美好的。
我七岁人学,人学前父母带着我去照相馆拍了张全身像,照片上我身穿黄市仿制的 军装,手执一本红宝书放在胸前,咧着嘴快乐地笑着,这张照片后来成为我人生最初阶 段的留念。
我自己的小学从前是座耶稣堂,校门朝向大街,从不高的围墙上方望进去,可以看 见扎拜堂的青砖建筑,礼拜堂早就被改成学校的小会堂了。一棵本地罕见的老棕榈树长 在校门里侧。从一九六九年秋季开始,棕搁树下的这所小学成为我的第一所学校。
我记得初入学堂在空地上排队的情景,一年级的教室在从前传教士居住的小楼里, 楼前一排漆成蓝色的木栅栏,木栅栏前竖着一块红色的铁质标语牌,“好好学习,天天 向上”,标语的内容耳熟能详。学校里总是有什么东西给你带来惊喜,比如楼前的紫荆 正开满了昌状花朵、它的圆叶摊在手心能击打出异常清脆的响声;比如围墙下的滑梯和 木马,虽然木质已近乎腐朽,但它们仍然是孩子们难得享用的大玩具,天真好动的孩子 都涌上去,剩下一些循规蹈矩的乖孩子站着观望。
入学第一天是慌张而亢奋的一天,但我也有了我的不快,因为排座位的时候,老师 把我和一个姓王的女孩排在一张课桌上,而且是第一排。我讨厌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给 人以某种弱小可怜的感觉;我更讨厌与那个女孩同桌,因为她邋遢而呆板,别的女孩都 穿着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唯独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裤子,面且她的脸上布满鼻涕 的痕迹。我的同桌始终用一种受惊的目光朝我窥望,我看见她把毛主席的红宝书放在一 只铝碗里,铝碗有柄,她就一直把铝碗端来端去的,显得有点可笑,但这样携带红宝书 肯定是她家长的吩咐。
所以入学第一天我侧着脸和身子坐在课堂里,心中一直为我的不如意的座位愤愤不 平。
启蒙老师姓陈,当时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关于她的历史现在已无从查访,只记得她 是湖南人,丈夫死了,多年来她与女儿相依为命住在学校的唯一一间宿舍里,其实也就 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