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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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养的花都好。卖花人自得地扫视着车上的每盆植物,他说,你这么喜欢仙人掌,我这盆便宜卖给你了。
仙人掌好,可长了那么多刺。孙某说。
人家喜欢仙人掌就是喜欢那些刺呀,卖花人打量着孙某,嘴角上露出一丝调侃的微笑,世上哪有不长刺的仙人掌?你就是跑到纽约伦敦去,也买不到不长刺的仙人掌。
我知道仙人掌都长刺,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某有点张口结舌起来,他觉得他与卖花人的交谈纯属废话,其实他什么意思也没有,他只是想比较一下自己的仙人掌与别人的有什么差异。孙某最后朝卖花人点了点头表示歉意,然后便拎起酱油瓶走了。他听见卖花人在后面喊,你这个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某敲了很长时间的门,他听见女儿的脚步声在家里时隐时现,但她就是不来开门。孙某失去了耐心,他的耳朵紧贴着门,嘴里高声喊着,老孙你在搞什么鬼?快开门。
门终于打开了,孙某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倚着门框,她的嘴唇涂成了鲜红的血色,两颗白色的虎牙欲藏还露。孙某首先是从那两颗虎牙上认出女儿的。他知道那是女儿,但他的脚步还是快速倒退了半米左右。
你在搞什么?孙某大叫一声。
我今天化了妆。女儿说。
我知道你化了妆,你为什么要化妆?
我今天想化妆,女儿说。
你今天为什么想化妆?莫名其妙。脸上涂成什么样子了?孙某把酱油瓶递给女儿,他说,把它放到厨房里去,把脸上那些东西都去洗掉。
女儿接过酱油瓶往桌上一放,她的目光闪闪烁烁的,在孙某脸上身上游移着,孙某觉得女儿的样子有点怪,他刚刚想说什么,脖子突然被女儿勾住了,紧接着孙某觉得脸颊上被重重地啄了一下。你干什么?孙某惊叫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摸,摸到一小片粘稠的红色,你干什么?孙某又叫了一声,女儿没回答,她朝孙某窘迫地笑着,突然转身逃走了。
孙某摸着一半脸颊怔了一会儿,然后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他想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脸上的红印擦掉。孙某站在水池边,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几遍,又用香皂洗了一次脸,镜子里映现的那张脸终于一尘不染了,它让孙某松了一口气。孙某对着镜子把自己好好端详了一番,那张脸除了有些惶然之色外,其余一切都一如既往,没什么新鲜的。孙某想现在他该去问问女儿了,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她是否肯说,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孙某先把耳朵贴着女儿的房门听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孙某轻轻叩了下门,他用一种极其温婉的语调让女儿开门,老孙,开开门,他说,我要跟你谈谈。
女儿的房间里一片死寂。
你别害怕,我并没有怪你。孙某说,老孙,我只要跟你谈几句,谈几句就行了。
谈什么?我不跟你谈。里面传来女儿阴阳怪气的声音。
不谈不行,不谈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孙某加快了叩门的节奏和力度,他开始给女儿施加压力,你不开门也行,你不跟我谈也行。孙某清了清喉咙说,那就让你母亲来跟你谈,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孙某这一招果然产生了效果,他听见门锁咯嗒转了转,门打开了,孙某先把脑袋探进去,他看见女儿背对他半跪半坐在椅子上,女儿手里抓着那只红色发卡,她的手指在发卡齿缝上一遍遍扫过,弄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噪音。她的姿态充满了拒绝的意味。孙某又清了清喉咙,他想说什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好说什么,他并不知道现在该对女儿说什么。
我都17岁了。女儿说。
我知道你17岁了。孙某皱了下眉头说,可是17岁又说明什么呢?你想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想说,是你想说,你不是说要跟我谈吗?
谈?当然要谈的,孙某脑子里有一些思想的气泡翻滚了几下,紧接着便消失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一圈,目光则密切观察着女儿。女儿仍然背对着他,她的背影显得桀傲不驯,包括她说话的语调也近乎挑衅。孙某突然有一种畏难情绪,心里莫名地有点害怕,至此他觉得自己与女儿交谈的想法过于轻率了,没有充分的准备只会把这件事搞糟。于是他慢慢地退出女儿的房间,他说,我暂时不跟你谈了,先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好好想一想吧。
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光景,从楼下的空地那儿传来一个外乡人弹棉花的声音:嘣、嘣、嘣,有人在弹棉花,孙某站在窗前朝楼下俯瞰,他觉得这个下午景象与往日相仿,他的心情却比往日任何时候更迷惆更空虚。
妻子回来的时候孙某正在摆弄那盆仙人掌,孙某用剪子把仙人掌的所有刺茎都剪掉了,那些黄绿芜杂的断刺堆在一张旧报纸上,看上去就像一堆草药。
你疯了?妻子蹲下来看了会儿孙某的园艺,她说,你把那些刺剪了,仙人掌还能活吗?
本来就快死了,剪掉刺或许能活,活不了也没关系,做个试验嘛。
你真是吃饱了撑的,你有时间就不能拖拖地擦擦窗什么的?
我烦那些事,我喜欢养花,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喜欢养花?妻子鄙夷地撇了撇嘴,谁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要是喜欢养花仙人掌也不会死呀。
对于妻子的攻击孙某一般都不予理睬,他埋头剪掉仙人掌上的最后几颗刺,听见妻子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孙某突然紧张起来,他蹑足走过去,心里急迫地想听见她们的谈话。孙某觉得自己如此紧张是毫无必要的,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如此紧张,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害怕错误突然出现,再次酿成一个难堪的现实。
老孙,今天又在看小说吧?妻子说。
没看,谁看小说?全是骗人的鬼话。女儿怨气冲天地说。
今天怎么懂事了?妻子似乎很欣赏女儿对小说新的态度,但她又有点怀疑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她说,你没看小说难道在看功课?我才不信你会这么自觉。
什么都没看,我什么都不想看,女儿恶声恶气地说,我都17岁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就是这时候孙某在门外警觉起来,17岁,又是17岁;危险就来自这个17岁,孙某怀着虎穴救子的心情闯到母女俩面前,用剪刀敲打着椅背说,什么17岁18岁的,天都快黑了,该吃晚饭啦!
后来天真的黑下来了。后来孙某一家也坐在了晚餐桌旁,孙某一手端碗一手顺便打开了电视机,我们知道边看电视边吃晚饭是孙某一家的习惯。
电视里正在播映一个叫做《与你谈一谈》的节目,女主持笑容满面地询问一个年轻人。她说,能告诉我吗,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那个年轻人非常直率地说,当然能告诉你,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钱。
孙某听见妻于咯咯地笑起来,电视里的人总是能轻易地让她发笑。孙某也跟着笑,但他心里在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嘴里也便嘀咕一句,这也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妻子止住了笑声,她用筷子指了指闷头吃饭的女儿,模仿女主持人的腔调说,能告诉我吗,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女儿无疑心事重重,她拒绝母亲在餐桌上制造的轻快气氛。最大的烦恼?女儿哼地冷笑一声,她用一种异常乖戾的目光扫视着父母说,我都17岁了,怎么还不死?
胡说八道。妻子扬起筷子在女儿饭碗上打了一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谁惹了你,死呀活呀的吓唬谁?
她不过是信口开河。孙某打断妻子说。
我知道她怎么回事,用得着你说。妻子白了孙某一眼,紧接着她将筷子指着孙某说,那么你呢,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我嘛,我当然有我的烦恼,孙某吞吞吐吐起来,他看了眼妻子,又后了眼女儿,最后他扭过脸看着窗台,准确地说他是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我的烦恼就是那盆仙人掌,孙某说,仙人掌剪了刺不知道能不能活?不能活我就白剪了,不能活我只好再去买一盆,孙某的声音至此突然亢奋起来,他说,你们知道吗,仙人掌也会开花,只要你把它养好了,仙人掌会开出一种黄色的花!
我对孙某一家日常生活的描述也许已经流于琐碎,好在城市北区现在已沉入黑夜之中,孙某的一天也临近尾声了。
孙某临睡前总要把双脚浸在热水里,浸泡十分钟左右,这是他的习惯。他看见妻子穿着内衣往卧室走,妻子边走边说,还在磨磨蹭蹭的,该睡了,明天你不上班了?
我想跟你谈一谈,孙某往脚踝处泼了点水,他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你想跟我谈一谈?妻子转过身子,满脸诧异之色,她说,今天是怎么啦,你想跟我谈什么?
妻子脸上的表情像一团乌云把孙某的思想罩注了,孙某突然感到某种极度的恐慌,他还是不知道谈什么,怎么谈,他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张口结舌的样子,于是他低下头在脚踝上狠狠地搓了一下,换鞋干什么?孙某嗡声嗡气地说,中午你让我换鞋干什么?
换鞋就是换鞋,你那双破皮鞋不能再穿了。妻子从门口拖出一只鞋盒说,新鞋就在这儿,难道还要我动手替你穿上?
孙某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嘻地怪笑了一声,朝妻子挥挥手说,好了,你去睡吧,我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唉,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
夜里十点钟,孙某取着拖鞋在家里进行最后的巡视,沿路关掉每一盏灯。灯灭了,孙某一家只剩下几个黑洞洞的窗口袒露在我们的视线里。关于孙某一家的夜间生活,现在你想看也看不见了。
今天夹镇制铁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兽的舌头,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见一朵云从花庄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就溶化了。烟囱附近已经堆满了云的碎絮,看上去像黄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夹镇的那些铁器作坊的火堆。天气无比炎热,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帘,隔窗喊着我的名字。他说你这孩子还不如狗聪明,这么热的天连狗都知道躲在树荫里,你却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下面,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
整个正午时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东张西望,夹镇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卧在视线里,冒着一股热气,我顶着大太阳站在那儿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我在眺望制铁厂前面的那条大路。从早晨开始大路上一直人来车往的非常热闹,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从夹镇中学出来,登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还有一群民工推着架子车从花庄方向过来,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还看见有人爬到制铁厂的门楼上,悬空挂起了一条红格标语。
我总觉得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我才顶着大太阳站在石磨上等待着。正午时分镇上的女人们纷纷提着饭盒朝制铁厂涌去,她们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鸭子,只要有人朝我扫上一眼,我就对她说,不好啦,今天工厂又压死人啦!她们的脚步嘠然停住,她们的眼睛先是惊恐地睁大,很快发现我是在说谎,于是她们朝我翻了个白眼,继续风风火火地往制铁厂奔去。没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
除了我祖父,夹镇没有人来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很讨厌,她总是像我妈那样教训我,我看见她挟着一块布从家里出来,一边锁门一边用眼角的光瞄着我,我猜到她会叫我从石磨上下来,果然她就尖着嗓子对我嚷嚷道,你怎么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粮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粮食不也弄脏了吗?
今天会出事,我指着远处的制铁厂说,工厂的吊机又掉下来了,压死了两个人!
又胡说八道,等我告诉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着脸走下台阶,突然抬起一条腿往上搐了搐她的丝袜,这样我正好看见旗袍后面的另一条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莲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丽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往哪儿看?不怕长针眼?小小年纪的,也不学好。
谁要看你?我慌忙转过脸,嘴里忍不住念出了几句顺口溜,小寡妇,面儿黄,回到娘家泪汪汪。
我知道这个顺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丽在夹镇的处境,因此粉丽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见她跺了跺脚,然后挥着那卷棉布朝我扑来,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来家铁铺门口我回头望了望,粉丽已经变成了一个浅绿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儿与谁说话,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额前,用以遮挡街上的阳光。我看见粉丽的身上闪烁着一种绿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说粉丽可怜,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怜的,虽说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财很有钱,虽说她经常在家里扯着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门,脸上抹得又红又白的,走到哪儿都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懒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却喜欢来惹你,归根结底这就是我讨厌粉丽的原因。
远远的可以听见制铁厂敲钟的声音,钟声响起来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更响亮了,只有一个穿黄布衬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见他肩背行李,手里拎着一只网袋,网袋里的脸盆和一个黄澄澄的铜玩意碰撞着,发出一种异常清脆的响声。我觉得他在看我,虽然他紧锁双眉,对夹镇街景流露出一种鄙夷之色,我还是觉得他会跟我说话。果然他朝我走过来了。他抓着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一边用恶狠狠的腔调对我说话,小孩,到镇政府怎么走?
他一张嘴就让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计他还不满二十岁,嘴上的胡须还是细细软软的呢。我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见他的腰上挎着一把驳壳枪,枪上的红缨足有半尺之长,那把驳壳枪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风,也正是这股威风使我顺从地给他指了路。
小孩,给我拿着网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说地把网袋塞在我手里,然后又推了我一下,说,你在前面给我带路!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霸道的人,他这么霸道你反而忘记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无理可说的。我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