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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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拐的床铺,小拐正在酣睡之中,小拐竟然睡得无忧无虑,这使秋红心里升起无名之火,贱货,秋红一边唾骂自己一边回到阁楼上,她对自己发誓说,我要再为那畜生操心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货。
男孩小拐幸运地逃脱了9月的大搜捕,这使他们得以重整旗鼓,更加威风地出现在香椿树街上。不久少年小拐在石码头召集了野猪帮的聚会,宣布将朱明等6人开除出野猪帮。就在这里少年小拐突然向伙伴们亮出一面大红缎子的锦旗,旗上新野猪帮4个大字出于小拐亲笔,笨拙、稚气却显得威风凛凛。至于这面锦旗的来历,少年小拐坦言是从居民委员会的墙上偷摘的,本来那是一面卫生流动红旗。我有幸参加了新野猪帮的石码头聚会,记得在那次聚会中少年们处于大难不死的亢奋中,他们商讨了惩治叛徒朱明和去西汇湾踩平那里新兴的小野猪帮的计划,谈的更多的当然是座山雕的刺青技术,座山雕与小拐死去的哥哥是割头兄弟,他与红旗几乎同时出家归来,作为对天平的一种悼念,座山雕答应为少年小拐在手上刺一只猪头,但是他只肯为小拐一个刺青。少年小拐注意到伙伴们对此的不满情绪,最后他安慰他们说,明天我先去,我会把座山雕的刺青技术学来的,等我学会了再给你们刺,别着急,每人手臂上都会有一只猪头的。那天石码头上堆放着化工厂的一种名叫苯干的货物,苯干芳香而强烈的气味刺激着少年们的鼻喉和眼腺。许多人一边打喷嚏一边流泪,它给这次聚会带来了强制性的悲壮气氛,恰巧加深了少年们对最后一次聚会的回忆。我看见少年小拐后来对着河上的驳船挥舞那面野猪帮的红旗,一边狂呼一边流泪,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后的辉煌时刻。
少年小拐是在去刺青的路上遭到红旗和朱明的伏击的,后者选择的时机几乎是天衣无缝,令人怀疑其中设置的骗局和精心策划,或许是小拐朝夕相守的伙伴里出现了奸细,或者是小拐所信赖的座山雕参与了这次阴谋也不得而知。作为少年小拐的知心朋友,我清晰地记得他遭到伏击的时间是黄昏,地点是在香椿树街北端的羊肠弄。
去座山雕家必须通过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弄,羊肠弄的一侧是居民的后窗和北墙,另一侧是五金厂的后门和破败的围墙,红旗就是从围墙的断口突然跳到少年小拐身上的,小拐来不及拔出腰带里的匕首,在短短的一个瞬间他意识到一直担心的伏击已经来临,他后悔单身一人来刺青,但是一切都无法改变,他看见朱明和几个人从五金厂的后门和弄堂口朝他包抄过来。
你们搞伏击,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传出去多丢脸。少年小拐被那帮人抬了起来,他的声音悲壮而愤慨。
我们不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我们今天就是要把你摆平。朱明说。朱明的脸上洋溢着伸冤雪耻的喜悦。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好好的香椿树街让你这个小瘸子称王称霸?红旗一直揪着少年小拐的耳朵,他指挥着朱明他们把少年小拐抬进了五金厂的后门。五金厂的工人已经下班,由几间破庙宇改建的厂房静悄悄的,小拐不知道他们把他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对他干什么。他现在无力挣脱那么多双手的钳制,于是也就不想挣脱了,他想呼救但喉咙也被老练的对手红旗卡住了,少年小拐突然对眼前事物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记起9岁那年在铁路上发生的灾祸,当那列火车向他迎面撞来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无力挣脱的状态,他也觉得有一双手牢牢地钳住他的腿,有一个人正在把他往火车轮子下面推。
他们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冲床旁边,朱明拉上了电闸后冲床开始工作,而红旗坐在冲床后面朝小拐挤了挤眼睛,冲床的钻头正在一块钢片上打孔,嘎蹦、嘎蹦,富有韵律和残酷的美感。现在少年小拐终于知道了红旗新奇的出入意料的绝招,他听说红旗发明了一种讨巧的置人于死地的办法,原来就是他天天操作的冲床。
把他那条好腿搬上来。红旗命令朱明,红旗的嘴里发出一种亢奋的哂笑,他说,快点,让我来试试冲人的技术,冲人比冲刀片难多了。
别碰我的好腿,别碰它。少年小拐的目光注视着冲床上下律动的钻头,不难发现他的目光从好奇渐渐转向恐惧,他的尖厉的抗议声也渐渐地变成一种哀告,别碰我的好腿,你们干什么都行,千万别碰我的好腿了。
据朱明后来告诉别人说,小拐那天跪在冲床边向他求饶,向红旗和其它人求饶,他的可怜而卑琐的样子令人作呕。朱明和红旗让它过了第一关,但是第二关却是由座山雕控制的。从五金厂的后门出来,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把少年小拐扶到座山雕家里,五六个人按住半死半活的少年小拐,由座山雕为他刺青,刺的不是小拐想像中的野猪标志,而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孬种。刺青的部位不在常见的手臂上,而在少年小拐光洁的前额上,座山雕在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工程后得意地笑了,他说的话与红旗如出一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香椿树街怎能让一个小拐子称王称霸?
我知道那么多人出卖少年小拐缘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无法容忍少年小拐在香椿树街的风光岁月,尽管那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风光岁月。命运如此残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额上的孬种标志是一个罕见的物证。
香椿树街的人们后来习惯把王德基的儿子叫做孬种小拐,孬种小拐在阁楼和室内度过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时光,他因为怕人注意他的前额而留了奇怪的长发,但乌黑的长发遮不住所有的耻辱的回忆之光,孬种小拐羞于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去,渐渐地变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孬种小拐的两个姐姐出嫁后经常回来照顾父亲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锦红和秋红到阁楼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儿时的百室箱,姐妹俩在百室箱里发现了一些霉烂的布卷,打开来一看像是旗帜,旗上画的野猪图案依然看得清楚,锦红皱着眉头问孬种小拐,这是什么鬼旗子?孬种小拐没有回答,秋红在一边说,把它扔掉。然后姐妹俩开始收拾床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锦红抓着三节棍问孬种小拐,这东西你现在用不着了吧?扔吗?孬种小拐仍然没有回答,他坐在阁楼面向街道的小窗前,无所用心地观望着街景,秋红亦一边说,什么三节棍九节鞭的,都给我去扔掉,留着还有什么用?后来姐妹俩从箱子里倒出许多铜圈、铜锁、铜片来,阁楼上响起一阵铜片相撞的清脆的声音,孬种小拐就是这时候回过头阻止了秋红,他对她说,把那些铜圈给我留下,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可以钉铜玩。
作为孬种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尔会跑到王德基家的阁楼上探望孬种小拐,他似乎成了一个卧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儿时风行的钉铜游戏,我和他一起重温了钉铜游戏,但许多游戏的规则已经被我们遗忘了,所以钉铜钉到最后往往是双方各执一词的争吵。对于我们这些在香椿树衔长大的人来说,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
没有一只鸟。
七月的棉花地很干燥,在一些茂密的叶子和棉铃下面,土地呈现龟裂散乱的曲线。沉寂的午后,阳光烤热了整个河岸,远处的村庄,远处那些低矮密集的房子发出烙铁般微红的颜色。这是七月的一种风景。
人物是三个男孩,他们都是从村里慢慢走过来的,三个男孩年龄相仿,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类似的乌黑粗糙的皮肤,上身赤裸,只穿一条洗旧了的花布短裤。在到达河岸之前,他们分别从西南和东南方向穿越了棉花地,使棉花叶子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摩擦声。
荣牵着他家的山羊来到河边。荣的背上驮着一只草筐是满满的带着暖意的羊草。起初荣并没有想到河边来,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很饿。但是他的羊一边沿路吃草,一边往河边走。荣就宽容地跟着羊,他想这是因为河岸上水草茂盛的缘故,羊总是喜欢朝那边走。荣从八岁起饲养这只山羊,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羊的年龄比荣小,但是看上去它很苍老了。曾经雪白的毛皮现在灰蒙蒙的,有一种憔悴不堪的气色。
环绕村庄的河流迟滞地流着,在炎热的空气里河水冒出若有若无的凉气,一棵怪柳的枝干朝河面俯冲,许多柳叶浸泡在河水中,一只鹅可能离群了,在水上慌乱地游着,它的叫声显得异常焦虑。
荣坐在岸上,他觉得阳光刺眼,随便从地上捡了一张废报纸盖住头顶。没多久他又把报纸拿下来了,他发现报纸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印,很脏,而且被什么人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开了,荣不知道那上面的血是谁留下来的,他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把报纸撕碎,撕成很小很细的条状,用唾沫粘在下巴颏上,忽然又感觉到那血的存在,于是扯下那些碎纸条,重新再撕碎,直到它们变成一些淡黄色的碎屑。荣站起来,把旧报纸的残骸扔进了河里,他看着它们在水上漂流,像光斑那样闪闪烁烁的。
后面就是棉花地,棉花地里站立着一个造型简单的稻草人,一根杂树棍子,顶着一只破草帽,而稻草人的手是由两片金属齿轮仿制的,两片齿轮随随便便地挂在树棍上使稻草人的形象显得古怪而又虚假。
荣不知道那个稻草人是什么时候竖起来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棉花地里竖过稻草人,况且现在没有鸟,好久没看见天上的鸟群了。荣眯起眼睛走过去,他首先端详了一下稻草人,他觉得它很像人,但又很不像人。荣拍了拍它的身体,纹丝不动,树棍扎得根深,荣摘下了稻草人的草帽,戴到自己头上。在烈日下一顶草帽的作用远胜于那种肮脏的旧报纸。实际上荣就是朝那顶破草帽走过来的。他站在棉花地里面对着唯一的稻草人,感觉到坚硬的阳光在破草帽帽沿上噼啪作响。荣很快地看见了那两片齿轮,齿轮有点生锈了,边缘可见明显的磨损,但它们对于荣来说是一种新奇的物质。荣动手去摘齿轮。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摘下来,他觉得奇怪,它们看上去是那么随便地挂在树棍上。荣咬着嘴唇研究了几秒钟,他发现齿轮孔正好紧紧扣住了树棍,也就是说齿轮和树棍的直径同等,配合得天衣无缝。荣是个聪明的男孩,他想他要取到这两个齿轮只有从根本上着手,他必须把稻草人从棉花地里拔起来。
荣拖着树棍走出棉花地,听见两片齿轮与石砾砖块碰撞时的清脆响声,当他猛然回头时,发现齿轮终于脱离了树棍的束缚,它们在滚动了一小段距离后停住,落在河岸边,荣拖着杂木树棍追赶齿轮,追到那里他就扬手把树棍扔到河里,这时候荣已经不需要那根树棍了。
后来荣就蹲在河边清洗那两片齿轮,他模仿村里人磨刀的方式,用一块石砾砖在齿轮的锈斑上打磨,很快地齿轮就闪出了上等金属的光泽,被太阳光一照,显出原有的冷静而优美的面貌。
山羊在草地上吃草,荣在河边清洗齿轮,他们之间暂时中断了联系。
轩和土兄弟两个在河的下游。轩坐在一条长满青苔的舢板上,土在水里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回来。鹅从上游仓皇地游来,柔软的羽毛掠过土光裸的身体,上去抓那只鹅,没有抓住,这时候他看见那根树棍也浮过来,还有一些淡黄色的碎纸屑,它们浮游的速度很快,土拼命地追赶,抓住了那根树棍,然后他举着它踩水,爬到舢板上去。
一根树棍。土说,他抓着树棍朝空中甩,甩下许多水珠来。
你捞树棍干什么?轩说,把它扔掉,扔回河里去。
不,我要它。你说是谁把它扔到河里的?
是风,风把它从树上吹断了。
不是,昨天没有风,天气这么闷热,好久没有风了。
把它扔掉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要留着它,会有用的。风怎么会把树棍刮到河里呢?
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
杀人犯。
什么?
我说杀人犯。去年夏天棉花地里有个杀人犯,他把一个女人杀了,他用树棍敲她的头顶,然后就把树棍扔到河里去了,后来我见到了那根树棍。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他还用一张报纸把地上的血擦掉。然后把报纸撕碎,扔到河里。土加重了语气说。后来那些碎报纸我也见到了。
轩从舢板上跳起来。疑惑地看着上。上紧紧地攥住那根树棍,凝视着流动的河水,土说,你看见河上的碎纸屑了吗?快看,马上就要漂走了。轩顺着土的视线朝远望,他看见那些碎纸屑随波逐流,在河上闪烁最后的微光。
轩和土把舢板系在木桩上,上了岸,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棉花地,朝上游走去,在七月寂静的午后,棉花叶子重新发出咔嚓声。
三个男孩相遇的时间是午后一点左右,也可能更早一些,地点是确凿无疑的:在河边的棉花地里。事后人们发现那里的棉花倒伏了一大片,稍远的地方,在肥沃的水草上面还有许多山羊的粪便。
这时候远处的村庄上空炊烟缀绕。午后一点是农人吃午饭的时刻。
荣看见轩和土兄弟俩朝他走过来。他们的身上湿漉漉的,轩走在前面,土在后面,上的手里提着一根树棍。他们走过来时山羊哞哞地叫了几声。即使山羊不叫,荣也知道他们来了。他早就听见了棉花叶子响了,而且他猜到了是轩和土,每逢夏天,轩和土就泡在河里,兄弟俩特别怕热。
你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过吗?轩说。
没有,没有陌生人走过。荣说。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女人在棉花地里?
没有,就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羊,它在吃草。
轩看了看土,上站在河边,他注意地看着四周的动静,摇了摇头。他用那根树棍敲着地,慢慢地朝荣走过来。
你撒谎,你肯定看见他们了。
看见什么?
一个陌生人,还有一个女人。
我没看见,根本没有陌生人,也没有女人来过。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被杀了。土说,就是刚才,就在棉花地里,你怎么会没看见?你别胡说八道了,我一直在这里,还有山羊。根本就没有杀人的事情。
你还在撒谎。土朝荣扬了扬那根树棍,你看这是什么?
树棍。这是一根树棍。
不,这是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