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河挽轻舟作者:沈夜焰(完结)-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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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挽舟见他神情凄楚,知道他仍为弟弟伤心难过,此时也不必多说什么,只好一拱手,和楚绍云跟着家丁去休息。
单云手抚瓷坛,一会愤怒一会懊悔一会悲伤,想起往昔单阳音容笑貌,有如昨日。思前想后情难自已,又哭了一阵。忽听下人禀报道:“大少爷,老爷回来了。”
单云站起身,快走几步到了院中,道:“爹——”喉头哽住,再不能成声。单老爷子单林森见儿子神情有异,面上犹有泪痕,惊道:“出了什么事?”单云啜泣道:“是弟弟,弟弟……”深吸口气稳住心神,将解挽舟的话复述一遍。
单林森听着儿子将单阳的遭遇细细说来,双手微微发抖,却一直默然不语,直到单云说完了,道:“爹……”单林森摆摆手,止住儿子的话,慢步走到厅中,抚摸那个小小的瓷坛,半晌长叹口气,道:“早知道……还是不成……”
单云见父亲闭上眼睛,面色沉重,料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悲痛难当,怕父亲年老承受不住,忙道:“爹爹,弟弟他……”单林森缓缓摇摇头,坐到桌旁。此时天色已暗,家人进来掌灯,单林森睁开眼睛,道:“你们都下去。”逐走家人,又对单云道:“你去门口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单云见他父亲神色凝重,似乎不只是悲戚,又听他吩咐得古怪,心中狐疑。还是依言到门口窗下各处仔细看了,这才回来道:“爹,你——”
单林森抬头看他一眼,道:“解挽舟和他大师兄,你都安顿好了?”单云点头道:“正是,请他们到客房小住一日,已命人小心服侍。”单林森目光霍地一跳,凑到单云耳边,压低声音道:“不能让他们活着出这个庄子!”
单云被父亲阴森的语气吓了一跳,急道:“爹,弟弟的死不关挽舟的事,是他杀了井氏兄弟为弟弟报仇……”单林森打断他的话:“的确不关他的事。阿阳,是我送给杀手血印做弟子的。”单云“啊”地惊呼一声,眼望父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哇好帅好帅!!!
………………
东风晚来恶
单云一惊站起,险些撞翻桌子,眼望父亲,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你弟弟阿阳,是我答允杀手血印,送给他做弟子,生死不论。”单林森看着幽幽闪烁的烛火,长长叹口气,“说起来,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时不过才四五岁,单阳还未出生。我请杀手血印,杀掉江南第一恶煞郑云罗……”
单云诧异地道:“郑云罗?不是爹爹你动手杀的么?”二十年前,郑云罗在江南奸银杀戮无恶不作,横行霸道为祸一方,深为武林正义人士痛恨。但他武功奇高,居然接连害死江北郭成郭野两兄弟、浙江大侠归东列、苏杭快刀陈文峰,就连少林高僧圆智禅师和霹雳手刘中也死在他手里。武林同道誓要将其诛灭,却屡屡失手。郑云罗在嘉兴作案时,无意中被单林森遇到。虽然明知人单势孤,形势凶险,单林森却仍要惩恶为善,与郑云罗连番激战,甚至不顾自身性命,甘冒奇险,听凭郑云罗一斧斩在胸口,自己那一刀终于砍下敌人的脑袋。
郑云罗身首异处,单林森却身受重伤,足足卧床半年有余,功力大减。伤好之后,胸口前落下一道疤痕,自右肩而至左下腹,既长且深。单云幼时无意中曾看过一眼,伤口皮肉翻卷狰狞丑陋,当时凶险艰难可见一斑。
自那一役,嘉兴单家名扬天下,江湖人士提起单林森单大侠,谁不竖起拇指赞一句?单林森本来年岁也不大,还未过五十,但人人都称其为单老爷子,以表示尊重。再经过他和长子单云两代人的苦心经营,使得单家庄一跃而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江湖名门。
单林森成名伊始,正是在怒斩郑云罗一役,没想到时隔多年,单云居然听说郑云罗是他请杀手血印杀掉的,就算是父亲亲口承认,这件事也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单林森看了儿子一眼,冷笑道:“你懂得什么?二十年前,单家名声已然衰落,若不出奇制胜,江湖之中哪里还有咱们的地位?”单云呐呐地道:“可是……可是……”
单林森摆摆手,低声道:“你听我慢慢和你说。”顿了顿,续道,“我那时才二十出头,你祖父去世得早,给我留下这么大一个家业,以我的武功名望,只能苦苦支撑。初始时,江湖人士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尚能对我礼让几分,可渐渐的,就没了避忌。那一年武林大聚会,正轮到衡山派做东。谁知衡山掌门那个臭鼻子老道,如此势利眼,居然绕过嘉兴,亲自去苏州解家请长子解真出席,只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过来给咱们单家下帖子。我当时年青气盛,险些撕了帖子扔到那小弟子的脸上!”单林森心胸狭小,气性极大,这么多年,再想起此事来仍是忿忿不平,“那个解真算什么东西?过了两年不是也死了?连着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没保住。嗯,听说死时眉间有个红印,那就是死在杀手血印的手上了?风光一时,又能如何?嘿嘿,嘿嘿。”他阴惨惨地干笑了两声,甚是幸灾乐祸。
单林森在儿子面前一向不苟言笑严肃寡言,单云从未见过父亲这等神态,目光中尽是阴狠嫉妒的光,忍不住期期地道:“解真,也是……也是父亲你……”
单林森一皱眉,道:“你想说什么?”猛地领悟过来,哼道,“可不是我请血印杀的解真,他的命自然有别人惦记。杀手血印武功是高,但是请他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一辈子,也就能请那么一回。”他低下头,轻轻抚摸单阳骨灰的小小瓷坛,声音转为凄楚,“阿阳,爹爹对不起你……”泪水簌簌而落。
单云坐在一旁不敢出声,但得知如此巨大的隐秘,又哪里坐得住,好不容易等父亲稳住心绪,拭去泪水,急问道:“爹,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将弟弟送给杀手血印做弟子,就是他杀死郑云罗的代价么?”
单林森点点头,道:“正是。那时血印号称天下第一杀手,从未失手过,我也是别无他法,只好出此下策。先让血印杀了郑云罗,我在一旁相候,趁郑云罗中了一剑,要死未死之际,一刀斩下他的脑袋。如果有人肯仔细瞧一瞧郑云罗的尸身,便可知道他的致命伤是在心口。但当时我将郑云罗的人头挂在城墙上,所有人都只顾辨认那个人头是不是郑云罗的,谁还会想起去看看他的尸身?更何况血印剑法极高,那一剑伤口既短且薄,流血极少,若非除去郑云罗身上衣衫,拭去他颈子喷出的大量鲜血,根本发觉不了。我只要放出风声,说是我杀了郑云罗,而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众人只顾为我疗伤救命,谁还在乎那些东西?”
单云皱眉道:“爹爹,那时孩儿还小,但也记得你的确是卧床休养了整整半年,才能行走自如,而且武功也大不如前。难道那一斧不是郑云罗斩的?”
“不是,是杀手血印斩的。”单林森一撇嘴,冷笑道,“既然要作假,就做得像一些。杀手血印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哪怕他再多半分力,我也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啦。唉,这个主意万般都好,就是杀手血印脾气太过古怪。我请他杀人,给他多少钱他也不放在眼里,只要我两样东西。一是我的孩子,二是单家日月刀法的秘籍。”
单云“啪”地一掌拍在桌上,指着单林森道:“你……你说什么?日月刀法的秘籍也给他了?!”
单林森目光一横,怒道:“小畜生你和谁说话这般没大没小?要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用得着这么费心费力、绞尽脑汁么?!”
单云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屈膝跪倒,诚惶诚恐地道:“爹爹,是孩儿、孩儿不孝……”可一想到父亲既出卖亲生儿子,又出卖自己祖宗,心头又是恐惧又是不安、又是震惊又是怨恨,身子不禁微微发抖。
单林森不知单云思绪万千,哼道:“起来吧,这件事太过离奇,也难怪你。”单云诺诺站起,偷眼斜觑父亲,忽然觉得那张往日端正严肃的面容,竟然如此陌生。
单林森道:“那时你已出生,我只道杀手血印会要你,心里颇舍不得。谁知血印要的是第二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收入门墙。如果我一生只你一个孩子,这个条件就算免了,他绝不会对你下手。你妈妈有了你之后,没有再怀孕,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我一咬牙,就应允了。谁知又过了六年,你妈妈生下单阳,难产死了。唉,我看着阿阳一天天长大,软弱可欺,就越来越是后悔,若是当年我恳求血印不要他,而要你,那该有多好。”
单云听了,想起解挽舟描述的弟子入岛时残酷惨烈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寒噤,心道:幸好不是我。
单林森见他神色古怪,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哼道:“你以为没有好处,我会这么说么?血印早已应允,会把所有的武功秘籍,传给他的嫡传弟子。你想想,谁求他杀人,谁就得拿出自家的武功秘籍,杀手血印在武林中纵横数十年,手中的秘籍得有多少?”
单云“啊”地一声,眼睛霍然一亮:“那么多武功秘籍?如果,如果给了咱们单家……”
“那就是天下无敌,武林中可执牛耳,还有谁敢与之抗衡?哈哈,哈哈!”
单云想到以后得窥各个门派武学隐秘,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一颗心怦怦乱跳,半晌神情转为沮丧,叹口气道:“只可惜,血印的嫡传弟子,不是阿阳。”
单林森一指单云,笑道:“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凑到单云耳边,低声道:“阿阳死了,可是解挽舟和他那个大师兄还活着。如果如他们所说,岛上弟子只剩下他们二人,你说血印所有的武功秘籍,传给了谁?”
单云霍然开目,望着父亲又惊又喜:“你是说……”
单林森冷森森地道:“活捉他们,拷问秘籍的下落,实在不行,就先杀掉一个。”单云一怔,沉吟着道:“这……这恐怕不行。解挽舟是苏州解家的人,要是无缘无故死在咱们手上,解家那里不好交代。”
单林森嘿嘿一笑:“什么叫无缘无故,我的二儿子单阳,明明就是他杀的!他说是井氏兄弟害死的,谁看见了?栽赃嫁祸,谁人不会?”
单云皱着眉头,犹豫道:“这,不好吧,他们千里迢迢前来送还骨灰,咱们这么做,不太仁义。”单林森嗤之以鼻:“仁义?要是真讲这两个字,当年我就死在郑云罗的手上了,哪里还有你如今这么风光?单家庄的名头,是靠讲仁义讲出来的么?”
单云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会凝神细思,一会摇头叹息。单林森倒不急,稳坐桌旁喝茶。他对这个儿子太了解了,洁身自好最是爱名,一定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
果然,单云思忖了半柱香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抬头道:“爹爹,日后我若真成一代宗师,定会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让单家庄名震武林。”
单林森拍桌而起,道:“好孩子!但是,在人前千万不能提起他们有日月秘籍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那咱们单家的名声就完啦。”
单云点头道:“这是自然。”一瞥间看到单阳的骨灰瓷坛,孤零零地放在桌上,叹息道:“可惜阿阳了……”
解挽舟心头一件大事既了,觉得自己不负朋友之托,心情舒畅。平平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道:“这回可得好好睡一觉。”微一蹙眉,“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晚上一觉睡到天亮,身边有点响动也不知道。”
楚绍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倾,滴了几点落到襟上,回头道:“想必连日赶路太乏了,以前在岛上,可没走这么远过。”解挽舟噗嗤笑道:“那倒是。我早就对你说,中原人杰地灵物华丰茂,包管你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可是没错吧?去了苏州,那才更好呢。”曲起双臂枕在脑后,叹口气道:“就快回家啦,也不知爹爹妈妈,哥哥妹妹都怎么样。看到我突然回来,一定吓一大跳。”想象妈妈目瞪口呆激动不已的情形,心头又是甜蜜又有些酸楚。
楚绍云没有父母兄弟,也就不知解挽舟对亲人的那份惦记有多沉重。他翻来覆去想的是,晚上给挽舟用药用久了,只怕他会起疑心,可是不这么着,又怎么能避开他自己去杀人?师父计谋百变聪慧过人,就算死了,也能让自己左右为难,无法解脱。
两个人一个坐一个卧,各自想各自的心事,忽听房门一响,有人道:“请解少侠和楚少侠用饭。”仆人端了一席丰盛的酒菜进来,一一摆好,陪笑道:“大公子说了,务必请二位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解挽舟道:“有劳了。”待仆人下去,二人对视一眼,楚绍云道:“如何?”解挽舟一点头:“似乎内力不错。”楚绍云道:“方才送我们过来的侍仆,可没有这等功夫。”解挽舟一晒,无所谓地躺下:“单家是武林大家,有些会武功的侍仆,又有什么奇怪?”
楚绍云从怀中抽出一片白布来,裹住手指,端起一个盘子,将里面的菜肴倒掉,倾斜盘身对着烛光一映,浅浅地反出淡蓝色的光,若不细瞧决计发觉不了。但楚绍云是使毒用毒的大行家,想瞒过他难若登天。他将盘子凑到鼻端一闻,道:“是‘紫雪曼陀罗’的花粉,和‘灵天丸’混合在一起。”
解挽舟心中诧异,起身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单家得罪了什么人,偷偷过来谋害我,妄图栽赃嫁祸?”他费心费力将单阳的骨灰送过来,甚至连朝思暮想的家乡都未及先赶回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单家父子要害他。
楚绍云侧耳倾听一阵,低声道:“很多人。”解挽舟忙凝神细听,果然周围窸窸窣窣尽是脚步之声,从四面八方偷偷掩来,既快且轻,可见这些人都是身怀武功。解挽舟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楚绍云略一思忖,冷笑道:“看样子,你这骨灰可送出麻烦来了。”他虽对江湖中人情世故不甚了解,但在岛上长大,过惯了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日子,在他眼中,不管是否故旧知交,也无论名声威望如何,先按敌人来算。至于人心叵测世道艰难,岛上中原、江湖朝堂又有什么分别?当下提起长剑,掷给解挽舟一柄,“噗”地吹熄了蜡烛,屋内登时暗下来,外面月圆光洁,反倒明亮得多。
过不多时,只听得屋外人声渐渐嘈杂,隐隐有人呼叫:“别放走了害死二少爷的奸人!”“围上去围上去!”紧接着是单云的声音:“解挽舟,你出来!”透过屋子前门后窗,可见外面人影幢幢,十几个火把映得一片通亮。单家庄众多高手齐齐出动,已围了上来,人数着实不少。
群敌环伺,楚绍云半点没有放在眼里,只对着解挽舟似笑非笑:“看样子你这觉是睡不好了,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歇息吧。”解挽舟皱眉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又听得一个中年男子道:“解少侠请出来,老夫有几件事要问你。”声若洪钟,震得耳边嗡嗡作响,可见那人内力颇高。楚绍云却好整以暇提起桌上包裹,轻轻打开房门,缓步踱了出去。
只见院中密密麻麻站了数十人,将屋子围得密不透风,当中为首一个中年男子,唇上留着短髭,单云站在他身后。解挽舟拱手道:“单老爷子。”
单林森阴沉着脸不出声。单云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