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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警世通言-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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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声凄切,吾弟必遭忧在家。去岁曾言父母年高,
若非父丧,必是母亡。他为人至孝,事有轻重,宁失信于我,不肯失信于亲,所
以不来也。来日天明,我亲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舱就寝。
伯牙一夜不睡,真个巴明不明,盼晓不晓。看看月移帘影,日出山头,伯牙
起来梳洗整衣,命童子携琴相随,又取黄金十镒带去:“傥吾弟居丧,可为赙礼。”
踹跳登崖,行于樵径,约莫十数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禀道:“老爷为
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东西。从山谷出来,两头都是大路,都去
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贤村去?等个识路之人,问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
上少憩,童儿退立于后。不多时,左手官路上有一老叟,髯垂玉线,发挽银丝,
箬冠野服,左手举藤杖,右手携竹篮,徐步而来。伯牙起身整衣,向前施礼。那
老者不慌不忙,将右手竹蓝轻轻放下,双手举藤杖还礼,道:“先生有何见教?”
伯牙道:“请问两头路,那一条路,往集贤村去的?”老者道:“那两头路,就
是两个集贤村。左手是上集贤村,右手是下集贤村,通衢三十里官道。先生从谷
出来,正当其半,东去十五里,西去也是十五里。不知先生要往那一个集贤村?”
伯牙默默无言,暗想道:“吾弟是个聪明人,怎么说话这等糊涂!相会之日,你
知道此间有两个集贤村,或上或下,就该说个明白了。”伯牙却才沉吟,那老者
道:“先生这等吟想,一定那说路的,不曾分上下,总说了个集贤村,教先生没
处抓寻了。”伯牙道:“便是。”老者道:“两个集贤村中,有一二十家庄户,
大抵都是隐遁避世之辈。老夫在这山里,多住了几年,正是:
土居三十载,无有不亲人。
这些庄户,不是舍亲,就是敝友。先生到集贤村必是访友,只说先生所访之
友,姓甚名谁,老夫就知他住处了。”伯牙道:“学生要往锺家庄去。”老者闻
“锺家庄”三字,一双昏花眼内,扑簌簌掉下泪来,道:“先生别家可去,若说
锺家庄,不必去了。”伯牙惊问:“却是为何?”老者道:“先生到锺家庄,要
访何人?”伯牙道:“要访子期。”老者闻言,放声大哭道:“子期锺徽,乃吾
儿也。去年八月十五采樵归晚,遇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先生。讲论之间,意气相投。
临行赠黄金二笏,吾儿买书攻读,老拙无才,不曾禁止。旦则采樵负重,暮则诵
读辛勤,心力耗废,染成怯疾,数月之间,已亡故了。”伯牙闻言,五内崩裂,
泪如涌泉,大叫一声,傍山崖跌倒,昏绝于地。锺公用手搀扶,回顾小童道:
“此位先生是谁?”小童低低附耳道:“就是俞伯牙老爷。”锺公道:“元来是
吾儿好友。”扶起伯牙苏醒。伯牙坐于地下,口吐痰涎,双手捶胸,恸哭不已,
道:“贤弟呵,我昨夜泊舟,还说你爽信,岂知已为泉下之鬼!你有才无寿了!”
锺公拭泪相劝。伯牙哭罢起来,重与锺公施礼。不敢呼老丈,称为老伯,以见通
家兄弟之意。伯牙道:“老伯,令郎还是停柩在家,还是出瘗郊外了?”锺公道:
“一言难尽!亡儿临终,老夫与拙荆坐于卧榻之前。亡儿遗语嘱付道:“修短由
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俞伯牙有约,
欲践前言耳。’老夫不负亡儿临终之言。适才先生来的小路之右,一丘新土,即
吾儿锺徽之冢。今日是百日之忌,老夫提一陌纸钱,往坟前烧化,何期与先生相
遇!”伯牙道:“既如此,奉陪老伯,坟前一拜。”命小童代太公提了竹篮。
锺公策杖引路,伯牙随后,小童跟定,复进谷口。果见一丘新土,在于路左。
伯牙整衣下拜:“贤弟在世为人聪明,死后为神灵应。愚兄此一拜,诚永别矣!”
拜罢,放声又哭。惊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黎民百姓,不问行的住的,远的近的,
闻得朝中大臣来祭锺子期,回绕坟前,争先观看。伯牙却不曾摆得祭礼,无以为
情,命童子把瑶琴取出囊来,放于祭石台上,盘膝坐于坟前,挥泪两行,抚琴一
操。那些看者,闻琴韵铿锵,鼓掌大笑而散。伯牙问:“老伯,下官抚琴,吊令
郎贤弟,悲不能已,众人为何而笑?”锺公道:“乡野之人,不知音律,闻琴声
以为取乐之具,故此长笑。”伯牙道:“原来如此。老伯可知所奏何曲?”锺公
道:“老夫幼年也颇习。如今年迈,五官半废,模糊不懂久矣。”伯牙道:“这
就是下官随心应手一曲短歌,以吊令郎者,口诵于老伯听之。”锺公道:“老夫
愿闻。”
伯牙诵云:“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
抔土,惨然伤我心!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伯牙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
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锺公大惊,问道:“先生为何摔碎此琴?”伯牙道: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锺
公道:“原来如此,可怜!可怜!”
伯牙道:“老伯高居,端的在上集贤村,还是下集贤村?”锺公道:“荒居
在上集贤村第八家就是。先生如今又问他怎的?”伯牙道:“下官伤感在心,不
敢随老伯登堂了。随身带得有黄金二镒,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一半买几亩祭田,
为令郎春秋扫墓之费。待下官回本朝时,上表告归林下。那时却到上集贤村,迎
接老伯与老伯母,同到寒家,以尽天年。吾即子期,子期即吾也,老伯勿以下官
为外人相嫌。”说罢,命小僮取出黄金,亲手递与锺公,哭拜于地。锺公答拜,
盘桓半晌而别。
这回书,题作《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后人有诗赞云:势利交怀势利心,斯
文谁复念知音?伯牙不作锺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
        
   

第二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第二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这首《西江月》词,是个劝世之言,要人割断迷情,逍遥自在。且如父子天
性,兄弟手足,这是一本连枝,割不断的。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
“弟”二字。至于生子生孙,就是下一辈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儿
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若论到夫妇,虽说是红线缠腰,赤绳系足,到
底是剜肉粘肤,可离可合。常言又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巴到天明各自飞。
近世人情恶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儿孙虽是疼痛,总比不得夫妇之情。他溺的
是闺中之爱,听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妇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来。这断
不是高明之辈。
如今说这庄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
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
看田夫插秧,咏诗四句,大有见解。诗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话说周末时,有一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宋国蒙邑人也。曾仕周为漆
园吏。师事一个大圣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阳。伯阳生而白发,人
都呼为老子。庄生常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
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庄生一日在老子座间讲
《易》之暇,将此梦诉之于师。却是个大圣人,晓得三生来历,向庄生指夙世因
由。那庄生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荣花茂,那白蝴
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得了气候,长生不死,翅如车轮。后游于瑶池,偷
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
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坚固,师事老子,学清净无为之教。今日被老子点破了前生,
如梦初醒,自觉两腋风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荣枯得丧,看做行云流水,
一丝不挂。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庄生嘿嘿
诵习修炼,遂能分身隐形,出神变化。从此弃了漆园吏的前程,辞别老子,周游
访道。
他虽宗清净之教,原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
第二妻,有过被出;如今说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齐族中之女。庄生游于齐国,
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
神仙。庄生不是好色之徒,却也十分相敬,真个如鱼似水。楚威王闻庄生之贤,
遣使持黄金百镒,文锦千端,安车驷马,聘为上相。庄生叹道:“犠牛身被文绣,
口食刍菽,见耕牛力作辛苦,自夸其荣。及其迎入太庙,刀俎在前,欲为耕牛而
不可得也。”遂却之不受。挈妻归宋,隐于曹州之南华山。
一日,庄生出游山下,见荒冢累累,叹道:“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人
归冢中,冢中岂能复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几步,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
一年少妇人,浑身缟素,坐于此冢之傍,手运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
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妇人并不起身,
运扇如故,口中莺啼燕语,说出几句不通道理的话来。正是:
听时笑破千人口,说出加添一段羞。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
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
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庄生含笑,想道:“这妇人好性急!亏他
还说生前相爱。若不相爱的,还要怎么?”乃问道:“娘子,要这新土干燥极易。
因娘子手腕娇软,举扇无力,不才愿替娘子代一臂之劳。”那妇人方才起身,深
深道个万福:“多谢官人!”双手将素白纨扇,递与庄生。庄生行起道法,举手
照冢顶连扇数扇,水气都尽,其土顿干。妇人笑容可掬,谢道:“有劳官人用力。”
将纤手向鬓傍拔下一股银钗,连那纨扇送庄生,权为相谢。庄生却其银钗,受其
纨扇。妇人欣然而去。
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于草堂,看了纨扇,口中叹出四句:“不是冤
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田氏在背后,
闻得庄生嗟叹之语,上前相问。那庄生是个有道之士,夫妻之间亦称为先生。田
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叹?此扇从何而得?”庄生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
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赠。”田氏听罢,忽发忿然之
色,向空中把那妇人千不贤、万不贤骂了一顿,对庄生道:“如此薄情之妇,世
间少有!”庄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闻言大怒。自古道:怨废亲,怒废礼。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顾体面,向
庄生面上一啐,说道:“人类虽同,贤愚不等。你何得轻出此语,将天下妇道家
看作一例?却不道歉人带累好人。你却也不怕罪过!”庄生道:“莫要弹空说嘴。
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难道捱得过三年五载?”田氏
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
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儿里
也还有三分的志气!”庄生道:“难说!难说!”田氏口出詈语道:“有志妇人
胜如男子。似你这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
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我们妇道家一鞍一马,到是站得脚头定的,怎么肯把话
与他人说,惹后世耻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杀了人!”就庄生手中夺过纨扇,
扯得粉碎。庄生道:“不必发怒,只愿得如此争气甚好!”自此无话。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日加沉重。田氏在床头,哭哭啼啼。庄生道:
“我病势如此,永别只在早晚。可惜前日纨扇扯碎了,留得在此,好把与你扇坟!”
田氏道:“先生休要多心!妾读书知礼,从一而终,誓无二志。先生若不见信,
妾愿死于先生之前,以明心迹。”庄生道:“足见娘子高志,我庄某死亦瞑目。”
说罢,气就绝了。田氏抚尸大哭。少不得央及东邻西舍,制备衣衾棺椁殡殓。田
氏穿了一身素缟,真个朝朝忧闷,夜夜悲啼。每想着庄生生前恩爱,如痴如醉,
寝食俱废。山前山后庄户,也有晓得庄生是个逃名的隐士,来吊孝的,到底不比
城市热闹。
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俊俏无双,风流
第一。穿扮的紫衣玄冠,绣带朱履,带着一个老苍头,自称楚国王孙,向年曾与
庄子休先生有约,欲拜在门下,今日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
慌忙脱下色衣,叫苍头于行囊内取出素服穿了,向灵前四拜道:“庄先生,弟子
无缘,不得面会侍教。愿为先生执百日之丧,以尽私淑之情。”说罢,又拜四拜,
洒泪而起,便请田氏相见。田氏初次推辞。王孙道:“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
不相避,何况小子与庄先生有师弟之约。”田氏只得步出孝堂,与楚王孙相见,
叙了寒温。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
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一来守先师之丧,二者
先师留下有什么著述,小子告借一观,以领遗训。”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
何妨。”当下治饭相款。饭罢,田氏将庄子所著《南华真经》及《老子道德》五
千言,和盘托出,献与王孙。王孙殷勤感谢。草堂中间占了灵位,楚王孙在左边
厢安顿。田氏每日假以哭灵为由,就左边厢,与王孙攀话。日渐情熟,眉来眼去,
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所喜者深山隐僻,就做差了些事,
没人传说;所恨者新丧未久,况且女求于男,难以启齿。
又捱了几日,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悄地唤老苍头进
房,赏以美酒,将好言抚慰。从容问:“你家主人曾婚配否?”老苍头道:“未
曾婚配。”婆娘又问道:“你家主人要拣什么样人物才肯婚配?”老苍头带醉道:
“我家王孙曾有言,若得像娘子一般丰韵的,他就心满意足。”婆娘道:“果有
此话?莫非你说谎?”老苍头道:“老汉一把年纪,怎么说谎?”婆娘道:“我
央你老人家为媒说合,若不弃嫌,奴家情愿服事你主人。”老苍头道:“我家主
人也曾与老汉说来,道一段好姻缘,只碍师弟二字,恐惹人议论。”婆娘道:
“你主人与先夫原是生前空约,没有北面听教的事,算不得师弟。又且山僻荒居,
邻舍罕有,谁人议论?老人家是必委曲成就,教你吃杯喜酒。”老苍头应允。临
去时,婆娘又唤转来嘱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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