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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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家中母亲严谨,第二道不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要来张胜家中,
断然使不得。”小夫人听得道:“你将为常言俗语道:‘呼蛇容易遣蛇难’,怕
日久岁深,盘费重大。我教你看……”用手去怀里提出件物来:闻钟始觉山藏寺,
傍岸方知水隔村,小夫人将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颗颗大如鸡豆子,明光灿
烂。张胜见了喝采道:“有眼不曾见这宝物!”小夫人道:“许多房奁,尽被官
府籍没了,则藏得这物。你若肯留在家中,慢慢把这件宝物逐颗去卖,尽可过日。”
张主管听得说,正是:
归去只愁红日晚,思量犹恐马行迟。横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
当日张胜道:“小夫人要来张胜家中,也得我娘肯时方可。”小夫人道:
“和你同去问婆婆,我只在对门人家等回报。”张胜回到家中,将前后事情逐一
对娘说了一遍。婆婆是个老人家,心慈,听说如此落难,连声叫道:“苦恼,苦
恼!小夫人在那里?”张胜道:“见在对门等。”婆婆道:“请相见!”相见礼
毕,小夫人把适来说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如今都无亲戚投奔,特来见婆婆,
望乞容留!”婆婆听得说道:“夫人暂住数日不妨,只怕家寒怠慢,思量别的亲
戚再去投奔。”小夫人便从怀里取出数珠递与婆婆。灯光下婆婆看见,就留小夫
人在家住。小夫人道:“来日剪颗来货卖,开起胭脂绒线铺,门前挂着花栲栲儿
为记。”张胜道:“有这件宝物,胡乱卖动,便是若干钱。况且五十两一锭大银
未动,正好收买货物。”张胜自从开店,接了张员外一路买卖,其时人唤张胜做
小张员外。小夫人屡次来缠张胜,张胜心坚似铁,只以主母相待,并不及乱。
当时清明节候,怎见得?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
地,乍睛乍雨杏花天。海棠枝上绵蛮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板,彩
丝摇曳学飞仙。满城人都出去金明池游玩,小张员外也出去游玩。到晚回来,却
待入万胜门,则听得后面一人叫“张主管”。当时张胜自思道:“如今人都叫我
做小张员外,甚人叫我主管?”回头看时,却是旧主人张员外。张胜看张员外面
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閤儿坐下。
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张员外道:“不合成了这头亲事!小夫人原
是王招宣府里出来的。今年正月初一日,小夫人自在帘儿里看街,只见一个安童
托着盒儿打从面前过去。小夫人叫住问道:‘府中近日有甚事说?’安童道:
‘府里别无甚事,则是前日王招宣寻一串一百单八颗西珠数珠不见,带累得一府
的人,没一个不吃罪责。’小夫人听得说,脸上或青或红,小安童自去。不多时
二三十人来家,把他房奁和我的家私,都搬将去,便捉我下左军巡院挎问,要这
一百单八颗数珠。我从不曾见,回说‘没有’。将我打一顿毒棒,拘禁在监。到
亏当日小夫人入去房里自吊身死,官司没决撒,把我断了。则是一事,至今日那
一串一百单八颗数珠,不知下落。”张胜闻言,心下自思道:“小夫人也在我家
里,数珠也在我家里,早剪动几颗了。”甚是惶惑。劝了张员外些酒食,相别了。
张胜沿路思量道:“好是惑人!”回到家中,见小夫人,张胜一步退一步道:
“告夫人,饶了张胜性命!”小夫人问道:“怎恁地说?”张胜把适来大张员外
说的话说了一遍。小夫人听得道:“却不作怪,你看我身上衣裳有缝,一声高似
一声,你岂不理会得?他道我在你这里,故意说这话教你不留我。”张胜道:
“你也说得是。”又过了数日,只听得外面道:“有人寻小员外!”张胜出来迎
接,便是大张员外。张胜心中道:“家里小夫人使出来相见,是人是鬼,便明白
了。”教养娘请小夫人出来。养娘入去,只没寻讨处,不见了小夫人。当时小员
外既知小夫人真个是鬼,只得将前面事,一一告与大张员外。问道:“这串数珠
却在那里?”张胜去房中取出,大张员外叫张胜同来王招宣府中说,将数珠交纳,
其馀剪去数颗,将钱取赎讫。王招宣赎免张士廉罪犯,将家私给还,仍旧开胭脂
绒线铺。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
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
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有诗赞云:
谁不贪财不爱淫?始终难染正人心。
少年得似张主管,鬼祸人非两不侵。
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丈夫失意惹人轻,才入荣华称庆。
红日偶然阴翳,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
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唐朝甘露年间,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
权压百僚,僮仆千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
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从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
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
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
诗一首:“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舂去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
银。三餐饱食无馀事,一口饥时可疗贫。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火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污泥,摊
于筛内,日色晒干,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不勾三四个月,其缸已满。
两年之内,共积得六大缸有馀。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
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延,阖门待勘,未知生死。其时宾客散尽,僮仆逃亡,仓廪
尽为仇家所夺。王丞相至亲二十三口,米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
寺。长老听得,心怀不忍。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长老将缸内所积
饭干浸软,蒸而馈之。王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子问老僧,他出家之人,
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贫僧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馀,流出沟中,
贫僧可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洗尽,日色晒干,留为荒年贫丐之食,今
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听罢,叹道:
“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今日之祸,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
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正是:
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
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贫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即如荣华之
日,岂信后来苦楚?如今在下再说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
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
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会伸。画
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
科给事中。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曰马任,
表字德称;十二岁游庠,聪明饱学。说起他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
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笥。真个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事爱惜如良金美玉,
自不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来为他是黄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之才,
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冷中送暖,
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杯;才夸妓馆
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馀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说不尽
谄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绰号飞天
炮仗。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
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
此以礼往,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媖,许与德称为婚。德
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但从小立个誓愿: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
名时。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
有个算命店,牌上写道:“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马德称道:“此人名为
‘铁口’,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
求教!”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
“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
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
“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
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偏才归禄’,
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拍手大笑道:“这就准了。”先生
道:“五星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
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
家,亦防伤命。若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荣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
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来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来道:“打
这厮,打歪他的铁嘴!”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
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
也不想算命钱了。正是:
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谁知三场
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若论年纪还不多,
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
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
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追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
口气得病数日身死。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
赃银交纳。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
置一个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
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董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中去讫。却说有司官
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马德称扶柩在坟
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馀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
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则博有司
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奸险,付之一笑。过了岁馀,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
连走数次,俱不相接,结末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
帐目一纸。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
将古董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大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
大骂一场:“这般狗彘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不题起。黄胜巴不得杜绝
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生
一死,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
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谁人周济我?”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
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道:“这树不在冢傍,卖之无妨。”
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再倒一棵,
亦复如此。德称叹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
不两日用完了。身边只剩得十二岁一个家生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
五两。这小厮过门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
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这几夜
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
府做二府,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
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
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
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
由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
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
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三山聚宝连通济,洪
武朝阳定太平。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
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
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尽兴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馀,盘缠俱已
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
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德称在先服
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
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屋漏
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
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
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
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
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
北京一行,岂不两便。”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
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束修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
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
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
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
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
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