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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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
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众人都到酒
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
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
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
靠老,奈女不愿为娼……”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
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
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
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
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
见人有十馀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
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
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
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
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
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唬
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
“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
“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
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
“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
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
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
直说。”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
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
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
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
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
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
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
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
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二人笑说:“三分
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王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
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
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
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人双膝跪下,吊下泪来。王爷听说:
“没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
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
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
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
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
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
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
“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
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吊下泪来。
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
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
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
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
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
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
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
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
“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
王爷摇头。奶奶说:“凭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
打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
“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代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
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
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膔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爷
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
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
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
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王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
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
三官高叫:“我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
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
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说,骂道:“无耻狗畜生!
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
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
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
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
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
子说:“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
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
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就叫
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
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纵他。”二人道:
“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砚海。叹道:“书呵!
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玉姐言语;欲待读
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
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
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
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付我,是甚么话来?
叫我用心读书。我如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
饭不想,梳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
大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公公作
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到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尚书。我今在此
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
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看见《风月机关》、《洞房春意》,公子自思:
“乃是此二书乱了我的心。”将一火而焚之。破镜分钗,俱将收了。心中回转,
发志勤学。
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前跪下。王爷便
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
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
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
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
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
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
题目都做完了,但有馀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文
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应个儒士科
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一遭中了虽多,两
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
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
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拿棋
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会打双陆么?”
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
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
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
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
些汤罢!”玉姐刚呷得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
说:“今日中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
姐听说,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
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吁短叹,
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了多时,只见明月
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
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
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
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证: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王郎有日登
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北京贩马。
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把翠香打扮当作玉
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
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日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
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
看得仔细。等他拜罢,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
是山西沈洪,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
拨云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识,
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个人,
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就上前要搂抱玉姐,
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
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
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
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
是: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
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着。外边报喜
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
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
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
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
只得依从。叫大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
说:“不过三百馀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
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门生,
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兴。”叫景隆收拾行
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
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
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
意,他心里只想着玉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二位
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身在外,举眼无
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
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
替我请出妈妈来。”翠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
忙跪下磕头。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
问:“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
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