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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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
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
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
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
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
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
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
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
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
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
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
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
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
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
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
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
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任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
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
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
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
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
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
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
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
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
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
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
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
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
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
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
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
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
“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
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
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
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
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
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
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
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
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
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
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
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
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
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
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
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
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
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
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
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
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
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馀日,已到锺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
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
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
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
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
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
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
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
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
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
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
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
头,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
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江居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叫做王
安石。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荆公垂下眼皮,叫江居莫管别人家闲
事。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没有替换,
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止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
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荆公听了前番许多恶话,不耐烦,
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头口,没奈何,
把一匹与江居坐,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罢。”分付江居,但凭主人定价,不
要与他计较。江居把银子称付主人。
日光尚早,荆公在主人家闷不过,唤童儿跟随,走出街市闲行。果然市井萧
条,店房稀少,荆公暗暗伤感。步到一个茶坊,到也洁净。荆公走进茶坊,正欲
唤茶,只见壁间题一绝句云:“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白眼无端偏
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后款云:“无名子慨世之作。”荆公默然无语,连茶
也没兴吃了,慌忙出门。又走了数百步,见一所道院。荆公道:“且去随喜一回,
消遣则个。”走进大门,就是三间庙宇。荆公正欲瞻礼,尚未跨进殿楹,只见朱
壁外面粘着一幅黄纸,纸上有诗句:“五叶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纷更?既言
尧舜宜为法,当效伊周辅圣明。排尽旧臣居散地,尽为新法误苍生。翻思安乐窝
中老,先识天津杜宇声。”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
精于数学,通天彻地,自名其居为安乐窝。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闻杜宇之声,
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尧夫答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
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宇,今忽有之,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
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这个兆,正应在王安
石身上。荆公默诵此诗一遍,问香火道人:“此诗何人所作?没有落款?”道人
道:“数日前,有一道侣到此索纸题诗,粘于壁上,说是骂什么拗相公的。”荆
公将诗纸揭下,藏于袖中,默然而出。回到主人家,闷闷的过了一夜。
五鼓鸡鸣,两名夫和一个赶脚的牵着一头骡、一个叫驴都到了。荆公素性不
十分梳洗,上了肩舆。江居乘了驴子,让那骡子与僮仆两个更换骑坐。约行四十
馀里,日光将午,到一村镇。江居下了驴,走上一步,禀道:“相公,该打中火
了。”荆公因痰火病发,随身扶手带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药茶饼等物。分付手下:
“只取沸汤一瓯来,你们自去吃饭。”荆公将沸汤调茶,用了点心,众人吃饭,
兀自未了。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
石灰画诗八句:“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苏老《辨奸》先有识,李
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
流毒臭声遗。”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
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众人中火已毕。
荆公复上肩舆而行,又三十里,遇一驿舍。江居禀道:“这官舍宽敞,可以
止宿。”荆公道:“昨日叮咛汝辈是甚言语?今宿于驿亭,岂不惹人盘问?还到
前村,择僻静处民家投宿,方为安稳。”又行五里许,天色将晚。到一村家,竹
篱茅舍,柴扉半掩。荆公叫江居上前借宿,江居推扉而入。内一老叟扶杖走出,
问其来由。江居道:“某等游客,欲暂宿尊居一宵,房钱依例奉纳。”老叟道:
“但随官人们尊便。”江居引荆公进门,与主人相见。老叟延荆公上坐,见江居
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请到侧屋里另坐。老叟安排茶饭去了,荆公看新粉壁上,
有大书律诗一首,诗云:“文章谩说自天成,曲学偏邪识者轻。强辨鹑刑非正道,
误餐鱼饵岂真情。奸谋已遂生前志,执拗空遗死后名。亲见亡儿阴受梏,始知天
理报分明。”荆公阅毕,惨然不乐。须臾,老叟搬出饭来,从人都饱餐,荆公也
略用了些。问老叟道:“壁上诗何人写作?”老叟道:“往来游客所书,不知名
姓。”公俯首寻思:“我曾辨帛勒为鹑刑及误餐鱼饵,二事人颇晓得。只亡儿阴
府受梏事,我单对夫人说,并没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诗言及?好怪,好怪!”
荆公因此诗末句刺着他痛心之处,狐疑不已,因问老叟:“高寿几何?”老
叟道:“年七十八了。”荆公又问:“有几位贤郎?”老叟扑簌簌泪下,告道:
“有四子,都死了,与老妻独居于此。”荆公道:“四子何为俱夭?”老叟道:
“十年以来,苦为新法所害。诸子应门,或殁于官,或丧于途。老汉幸年高,得
以苟延残喘,倘若少壮,也不在人世了。”荆公惊问:“新法有何不便,乃至于
此?”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间诗可知矣。自朝廷用王安石为相,变易祖宗制度,
专以聚敛为急,拒谏饰非,驱忠立佞。始设青苗法以虐农民,继立保甲、助役、
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棰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
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有数十。此村百有馀家,今所
存八九家矣。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仅存耳!”说罢,泪如雨下,荆
公亦觉悲酸。又问道:“有人说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愿闻其详。”老叟道:
“王安石执拗,民间称为拗相公。若言不便,便加怒贬;说便,便加升擢。凡说
新法便民者,都是谄佞辈所为,其实害民非浅。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
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
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
言毕,问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荆公哄他道:“见在朝中辅相天子。”老
叟唾地大骂道:“这等奸邪,不行诛戮,还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为何不相了
韩琦、富弼、司马光、吕诲、苏轼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江居等听得客坐
中喧嚷之声,走来看时,见老叟说话太狠,咤叱道:“老人家不可乱言,倘王丞
相闻知此语,获罪非轻了。”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见
此奸贼,必手刃其头,刳其心肝而食之。虽赴鼎镬刀锯,亦无恨矣!”众人皆吐
舌缩项。荆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对江居说道:“月明如昼,还宜
赶路。”江居会意,去还了老叟饭钱,安排轿马。荆公举手与老叟分别,老叟笑
道:“老拙自骂奸贼王安石,与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与王安石有甚亲
故么?”荆公连声答道:“没有,没有!”荆公登舆,分付快走,从者跟随,踏
月而行。
又走了十馀里,到树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间,并无邻比。荆公道:“此颇幽
寂,可以息劳。”命江居叩门。内有老妪启扉,江居亦告以游客贪路,错过邸店,
特来借宿,来早奉谢。老妪指中一间屋道:“此处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
狭,放不下轿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荆公降舆入室。江居分付将
轿子置于檐下,骡驴放在树林之中。荆公坐于室内,看那老妪时,衣衫蓝缕,鬓
发蓬松,草舍泥墙,颇为洁净。老妪取灯火,安置荆公,自去睡了。
荆公见窗间有字,携灯看时,亦是律诗八句。诗云:“生已沽名衒气豪,死
犹虚伪惑儿曹。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辞诳叶涛。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
说青苗。想因过此来亲睹,一夜愁添雪鬓毛。”荆公阅之,如万箭攒心,好生不
乐。想道:“一路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这老妪独居,
谁人到此?亦有诗句,足见怨词詈语遍于人间矣!那第二联说‘吴国’,乃吾之
夫人也。叶涛,是吾故友。此二句诗意犹不可解。”欲唤老妪问之,闻隔壁打鼾
之声,江居等马上辛苦,俱已睡去。荆公展转寻思,抚膺顿足,懊悔不迭,想道:
“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间甚便新法,故吾违众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
此皆福建子误我也!”吕惠卿是闽人,故荆公呼为福建子。是夜,荆公长吁短叹,
和衣偃卧,不能成寐,吞声暗泣,两袖皆沾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