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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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而当生命无法倒退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前进。
师傅的葫芦
小和尚去见师傅。
“师傅!我时时打坐,常常念经,旱起早睡,心无杂念,自忖没有任何人能比我更用功
了,为什么就是无法通悟?”
老和尚拿出一个葫芦、一把粗盐,交给小和尚:
“去装满水,再把盐倒进去,使它立刻溶化,你就会通悟了!”
过不多久,小和尚跑了回来:
“葫芦口太小、我把盐装进去,它不化;伸进筷子,又搅不动,我还是无法通悟。”
老和尚拿起葫芦倒掉了一些水,只摇几下,盐就溶化了:
“一天到晚用功,不留一些平常心,就如同装满水的葫芦,摇不动、搅不得,如何化
盐,又如何通悟?”
荷
中国人应该是世界上最了解“荷”的民族,单单对于荷的称呼就不知有多少。荷的叶叫
“荷”荷的苞叫“菡苕”,荷的柄叫“茄”、荷的实叫“莲”、荷的茎叫“藕”、荷的花叫
“芙蓉”,至于那咏荷的诗篇文章、写荷的丹青绘画,更是不计其数了。
荷真是美!她的枝条袅娜,纠葛而不错乱,颀细而不柔弱;她的叶子亭亭如盖;舒卷而
有韵致、飘展而不轻佻;她的花盈盈如贝,迎风而愈娇、香远而益清;她的藕,虚心有节、
出泥而不染;尤其是她的莲,在开完一塘夏荷之后,卸下舞衣、洗尺铅华,仍然能掬起那由
翠绿转为褐黄,素朴如一支朽木的莲蓬,整整齐齐地蕴藏着那颗颗的果实,且温润如玉。莹
洁如珠的莲子间,夹一叶碧如翡翠般的——苦苦的莲心。
君于报仇
有一个人很不满意自己的工作,他忿忿地对朋友说:“我的长官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
里,改天我要对他拍桌子,然后辞职不干。”
“你对于那家贸易公司完全弄清楚了吗?对于他们做国际贸易的窍门完全槁通了吗?”
他的朋友反问。
“没有!”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我建议你好好地把他们的一切贸易技巧。商业文书和公司组织完
全搞通,甚至连怎么修理影印机的小故障,都学会,然后辞职不干。”他的朋友建议:“你
用他们的公司,做免费学习的地方,什么东西都通了之后,再一走了之,不是既出了气,又
有许多收获吗?”
那人听从了朋友的建议,从此便默记偷学,甚至下班之后,还留在办公室研究写商业文
书的方法。
一年之后,那位朋友偶然遇到他:
“你现在大概多半都学会了,可以准备拍桌子不干了吧!”
“可是我发现近半年来,老板对我刮目相看,最近更总是委以重任,又升官、又加薪,
我已经成为公司的红人了!”
“这是我早就料到的!”他的朋友笑着说:“当初你的老板不重视你,是因为你的能力
不足,却又不努力学习,而后你痛下苦功,担当日巨,当然会令他对你刮目相看。只知抱怨
长官的态度,却不反省自己的能力,这是人们常犯的毛病啊!”
爱吃鱼头
我有一位长辈,以爱吃鱼头闻名,每逢她家里吃鱼,子女们总是把鱼头先夹到她的碟子
里;朋友们聚餐,大家也必然将鱼头让给她,只是在外面她比较客气,常婉拒大家的好意。
不久前,她去世了,临终,几位老朋友到医院探望她,有位太太还特别烧了个鱼头带
去,那时她已经无法下咽,却非常艰苦地道出一个被隐瞒了十几年的秘密:
“谢谢你们这么好心,为我烧了鱼头,但是,到今天我也不必瞒你们了,鱼头虽然好
吃,我也吃了半辈子,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爱吃过,只是家里环境不好,丈夫孩子都爱吃鱼
肉,我吃,他们就少了;不吃,他们又过意不去,只好装做爱吃鱼头。我这一辈子。只盼望
能吃鱼身上的肉,哪曾真爱吃鱼头啊!”如今,每当我听说有人爱吃鱼头,总会多看他几
眼,心想:
他是“爱吃鱼头”呢?抑或“吃鱼头为了爱”?
庭园
西方的庭园常富丽,东方的庭园常悠闲。
在那富丽的庭园里,你可以看到大理石的雕刻、层叠的泉、清澈的池水、嵌瓷的走道和
如茵的碧草、似锦的繁花。
在那悠闲的庭园里,你可以看见曲折的长廊、团圆的月门、奇形的大湖石、青石板道和
萧散的修篁、虬劲的松柏。
西方人种花,喜欢花团锦簇,将那花坛点缀得华丽而整齐;西方人莳草,喜欢一色的碧
丝,剪得如同地毯般均匀柔软。
东方人赏花,喜欢疏影横斜的幽意,昨夜一枝开的,苔痕上阶绿的蕴藉,即使原能扶得
挺直的枝干,也常任其歇斜错。
如果将这东西方的庭园,就表面上比较,西方的属于贵族的华丽,东方的则近于乡野的
寒碜:但是就其间含蕴的境界相比。东方的仿佛无羁的雅士,西方却有着暴发户的浮奢浅薄
了。
最重要的是:
富丽的,常需要以争逐来换取,换来了财富、华贵与美丽的庭园;也换走了悠然宁静的
情怀。于是喧闹的心境,只有那富丽的庭院能够憩息,而小憩之后,又得投入争逐。
悠闲的庭园表现的是悠远和闲适,因为心远地自偏,所以能无争;闲里天地宽,所以能
安适。于是在那悠闲的庭院里,不论是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朗日和风石下堪息,落叶满阶红
不扫的深秋,或宠柳娇花寒食近的早春,即使那断桥衰柳、破屋残花,也自有许多情趣。
我爱东方的庭园,不是为那份幽深,而是为那份悠然;不是为了许多优美,而是为了几
分闲适。
治视与治世
假使你戴眼镜,而镜片脏了,在郎日下一定很容易觉察,因为明亮的光线,使镜片上的
脏斑,成为在眼前遮翳的灰影。但是相反地,如果你处在黑暗的环境,因为四周一片晦暗,
反倒难以发现镜片的污痕。
问题是:在明亮的情况下,就算眼镜不干净,也没有大碍;反而在黑暗中:最需要光洁
的镜片,帮助我们原本不清的视线。
同样的道理,愈是在圣明的朝代,邪佞的小人愈无所遁形;愈是板荡黯檐的时际,愈难
以辨别忠奸;不是人们不愿,也非因眼睛不好,而是环境不行。
然则,常在黑暗中工作,而不知眼镜情况的人怎么办?很简单:不管眼镜是不是脏,常
常脱下来擦一擦。治“视”如此,治“世”的道理也一样啊!
笔情
我早生华发,未30岁,已经花白了许多,每有朋友问,便自嘲说:
“不正像是“七紫三羊”的毛笔吗?
同辈少有不知七紫三羊的,记忆好的人,甚至叫得出“集大庄、文清氏”或“老店林三
益”这些制笔厂的名字,只因为早期的中小学生,多半都跟这种毛笔打过仗。
“七紫三羊”正如其名,笔尖一段黑毛,约是那占全笔十分之七的所谓“七紫”;后面
近笔杆处,包了一圈白色的短毛,则是占十分之三的所谓“三羊”。紫毫性刚,作为笔的中
柱,有利于运锋转折;羊毫性柔,像是棉花般吸水,可以补紫毫载墨的不足。一主内,一主
外;一在前线作战,一在后方供输,两者原该是最佳的搭配,但不知是否偷工减料,抑或因
为幼年溺管,常觉得笔锋毛太刚太少,写小字时扭来扭去,作大字时又嫌硬。临柳公权尚能
称手,若逢颜鲁公,就力不从心了。
小时候写毛笔字真是苦差事,每次把笔插回套子,稍不小心就会折损笔毛;笔上潮湿的
时候,直往外冒墨泡,溅得四处都是,笔干时又怕粘在套子中。尤其是放假之后,小小一支
笔管,插在铜制的套子里,早已凝固成一杆枪,左摇右撼拔不出,硬拉出来,但见一截空笔
杆,毛笔尖却留在了套子中。
每次掉了笔头,母亲总先沾些松香粉,放在火上将松香烤化,再即刻插入笔杆里,不一
下子就坚固了。这时我便会拿到水龙头下,打上肥皂,将那千年黑垢一并洗净,只是不知毛
笔为什么那样吸墨,不论洗多少遍,还是挤得出黑水,也绝对没有办法把羊毫恢复新笔时的
洁白。
不过有些同学是只用“七紫”,而不用“三羊”的,他们泡笔时,我发开那紫毫的笔
尖,笔腹以上,羊毫的位置则一律不动,据说这样特别好使力,我曾借来用过几回,觉得像
在用羽毛笔。
羽毛笔在中国是不流行的,何况那时大家早用了自来水钢笔,不过我倒是私下自造过几
支,方法是捡公鸡的翅膀大羽毛,用刀片将羽茎削成斜面,再于尖端处垂直切一刀,完全成
为钢笔尖的样子。
只是用这种上造的羽毛笔别有一种钢笔所无的趣味。
这是因为羽毛不似钢铁的坚硬,随着运笔的轻重,能变化出许多粗细不同的线条,正像
是西洋中国世纪羊皮书上的字,有一种特别的立体效果。此外羽毛笔还有一妙,就是书写时
沙沙作声,随着笔划的轻重转折而抑扬高低,除了实用价值不及钢笔耐久,在艺术表现上,
羽毛笔显然跟中国毛笔一样,更具有变化,也更贴心。
小学时,签字笔尚未发明,不过我也早已尝试,用厨房洗锅的“轻石”,靡成小小的尖
头,再配上自来水笔的笔管,由于轻石多孔而吸水,笔管内的墨汁自然顺石而下,颇能写上
一些字。
只是我这自造的签字笔太不耐用,笔尖又脆弱易折,为此我弄脏了不少本子,受了许多
责骂,但后来想想自己是最早使用签字笔的人,倒还有几分得意。
似乎在签字笔发明之前,原子笔就流行了起来,也便总可以见到染得一身一脸原子笔油
的人,和写在这一面,不久之后全透到纸背的情况。
早期的原子笔虽然滑,惹起麻烦却比钢笔和毛笔严重多了,钢笔水怕“退色灵”和漂白
粉,弄脏了好洗。
墨汁虽难洗,但容易干,也便少出意外。唯有原子笔漏油时,不但洗不净,而且随时可
能遭到暗算,甚至落笔时停在纸上的厚油渍,也能染得一袖口。
此外原子笔最怕碰到光滑的东西,纸滑它不滑,硬是写不出东西,我曾经痛恨一个数学
老师,就用白蜡烛将作业全部薄薄打上一层,作业发回来时,果然看见上面上大堆重复又重
复的“勾痕”,相信那数学老师必定报销掉好几支原子笔,且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呢!
高中开始学国画,启蒙指定的毛笔叫“天下为公”,名字十分堂皇,笔势却并不伟岸,
短短的褐色毛,大约是黄鼠狼身上借来,至于价钱,可是远在七紫三羊之上。
果然一分钱一分货,这天下为公居然为我开启另一片天下,我用它画鹿角一般尖细的树
枝、瀑漏的水纹、柔柔的勾云,又械笔侧锋地表现出斧劈皱坚硬的岩石,我开始了解,一支
好毛笔,不但可以软硬兼施,而且是“小大由之”。中国毛笔的特色,是能具备“尖,齐,
圆,健”四德,即使用的是大笔,如果掌握那尖细的笔锋,仍然可以画须发昆虫;即使用的
是小笔,如果用力按压、缓缓出锋,也能表现粗实的线条。
小时候,父亲扶着我的手练字,说是握笔的手心要能放得下蛋,我那时手小,摆不下鸡
蛋,便把个鹤鸽蛋塞在其中。母亲看我写字时,则说笔要抓得紧,即便有人偷偷从后面抽
笔,也要不被抢去,我便猛力地握笔,把手指都掐出血痕。至于听说“眼观鼻,鼻观心”,
“笔杆要对着眉心”,更一味模仿得差点成了斗鸡眼。
直到学画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指实掌虚”,“气静神、”。原来握蛋的意思是说手指
要灵活运动,而非像是抓棍子般死板;抓得实和鼻观心的意思,则是指注意力要集中,将自
己的“精神”,通过时、腕,指掌,传达至笔尖,而不是松散不经意的随便涂抹。
渐渐发觉小小一管,密密千毫之间,居然有这么许多天地;而那每一根线条,每一滩墨
沛之中,居然有那样多的情思与韵趣。
也渐渐发觉,这手中的毛笔,居然成为一种会弹奏的乐器,将那许多无声的声音,用层
层轻重高低的音符,交织成一篇篇交响的乐章。
于是公孙大娘舞剑,长年老舟子的荡桨,乃至锥画沙、屋漏痕,这许多古人顿悟用笔之
妙的抽象故事,也便不断在脑中浮现,而有了新的体会。
从天下为公、兰竹、白云、山马、长流,到那叶筋、根取、红豆,精工,我也便渐渐发
觉,笔毫之刚并非腕底之刚;而毫未之柔也并非腕下之柔,从线条之转折、笔锋的转折、指
掌之转折,乃至心灵的转折,根本浑如一事,心转笔转,有时觉得每一支笔都是自己身体的
一部分。
有一年到日本京都,名山古刹间看到一矮墙围起来的上百方尺之地,中间叠石如塔,塔
底苍劲地刻着“笔家”两个斗大的字,但不知这写笔家二字的笔,是否也葬人了家中,又不
知那用笔之人,是否也随之地下。
笔为人用、为人用笔、用笔为人、用人为笔。
我在碑前仁立良久,觉得数十年用笔的自己,在这宇宙之中,何尝不像
一支笔。到头来,必然是销得断毫枯管,问题是:笔下耕得出多少心田?
墨情
“咱们家没有黄金条,倒有不少黑金条!”
小时候,每当母亲清理樟木箱里的衣服,总会说上这么一句,而每到冬天她初穿起厚大
衣时,我便捣着鼻子喊:好怪的黑金条味儿!
“要说是墨香,你在别处还闻不到呢!这是麝香,听说过吗?如兰似麝!”
我不懂什么麝,却知道那必是很珍贵的一种东西,因为有一回父亲特别掏出一块黑金
条,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打开那厚厚的棉纸包,露出里面一条黑漆漆写着金字儿的东西,掏
出手绢擦了擦上面的白霉,又赶快包了回去。从那小心的劲儿,我就知道,可真是“咱们家
压箱底的宝贝”。
宝贝是不出箱的,父亲桌上摆的是公事房发的墨,我上学带的则是小小的塑胶砚台和福
利社买来的极品墨条。
虽然写着极品,谁都知道那是最差的东西,因为不但磨起来滋啦滋啦地响,磨的地方膨
胀得一倍大,而且易崩、爱掉渣。每到作文课,孩子们在原本就不平的桌上摆起底不平的塑
胶砚,再滋啦滋啦地磨墨,有时候突然磨出一块小石子或是崩出一团黄土,弄得墨水四溅,
引来一片叫嚷,这画面、这声音,30多年了,也难以忘记。
或是因为大人们把祖傅的那几块墨宝贝看得有些过份,墨对我也便有几分神秘感,我常
想,那如兰似麝的黑金条,是用来磨墨写字,还是摆着好看,抑或专供薰衣服。
“这好墨啊!可是比金子还贵,它是用麝香、珍珠粉、珊瑚未、玉屑,跟那千年老松树
烧出来的烟和在一块造的,别看这么一小块,可是得让那有力气的大汉,锤上一万下,那材
料才能匀,也才能紧,所谓一点如漆,这么一块好墨,能抵上公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