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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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一个打。只要看那脑袋往下一垂,就知道打死了。”
最记得有一个说跟日本人打仗,跳进鬼子的战壕,给鬼子一刺刀,从胸口直直扎进去,
那鬼子临死,居然还冲这老兵一笑。
“俺到现在都想不通,他干嘛对俺一笑,搞不好,还是熟人呢!?那老兵搔着花白的头
发说。(这故事我己写进了《点一盏心灯》)既有那后来的许多英勇的事迹,这些老兵也就
不避讳谈当年入伍时的“窝囊”。尤其是他们在一起扯淡的时候,更一个赛过一个,说自己
以前有多胆小。好像当初愈胆小,愈显得后来的英勇。自己能坦白早年的懦弱,可以当作一
种谦虚,也更可以证实后来的英勇不是“盖的”。此外,还有个特别的好处,是能用这种菜
鸟的形象,来影射那些连上的年轻尉官,“他妈的X!想当年,一听枪响,就尿了一裤
子。”这话虽说他自己,其实也暗骂了他想骂的人。
大约每个骁勇善战、杀人不眨眼的,都是从“尿裤子”开始。起初敌人还没进入射程,
就猛开枪。渐渐知道等敌人进入一定的距离,才好整以暇地瞄准。如果敌人近在眼前了,就
上刺刀。似乎只要经过“刺刀战”,不死的,在精神上就升了格,可以称得上“老鸟”了。
“老鸟”要做到有吃就吃、有睡就睡、有女人就上、有仗就打、打输了就逃。
老鸟是已经听到敌人的枪响,只要算计着一时还过不来,就照睡大头觉。谁知道下面有
几天几夜不能睡?谁又知道是不是下次一睡就再也起不来。
我的超级杀手已经是“老鸟”了。但她这个老鸟也是从“尿裤子”的阶段过来。
记得她刚动完手术的时候,虽然搬新家、有了家具,又开了天窗,一副十分老大的样
子。可还不济事,甭说大黑蜂了,连小小的蜜蜂都对付不了。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她有高度近视,再不然就是眼睛太脏。特别用棉花棒蘸水,为她
洗了个脸。只是洗干净,她还视而不见,有时候蜜蜂飞到她眼前,她只当没看见,故意把头
转开,又有几回,蜜蜂直冲向她,她先作出攻击的姿势,却没出手。即使那偶尔见到的出
手,也如我女儿说的,她好像不是要攻击,而是不小心碰到,要把对方推开。
那动作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真是太丢人了。钳子伸出去,好像抓住,又没抓紧,匆匆忙
忙一抖,把到手的蜜蜂放了。接着扭头就走,根本就是逃跑。
问题是,她当初怎么长大的呢?全靠窝里反,吃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吃几个月、长这么
大啊!
为此,我特别去拜访了她的故乡,还进入了她的“故居”参观。她的故居已经残破不
堪,牡丹的灰霉病,由叶子一路汜滥,侵入叶柄。没等我剪,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不过
就在那“断垣残壁”间,我看到了“薪火”的痕迹。
一个、一个小白点,聚在枝桠上。这种蚜虫是我经常面对的敌人,有一阵子夹竹桃上长
满蚜虫,喷药都不管用。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用毛笔扫除蚜虫。
蚜虫很脆弱,毛笔稍稍压一下,就破了,流出粉红色黏黏的水,粘在笔头上,久了,松
松的笔毛居然凝固成硬硬的。
想必派蒂小时候都吃蚜虫,蚜虫不太会动、又甜、又营养,简直像是“鸡蛋布丁”,不
费力,又随时有得吃。我甚至怀疑,许多螳螂,非但不能表现“螳臂当车”的本事,而且一
辈子都靠吃蚜虫过日子。从人的角度想也知道,美食天天在嘴边,何必发许多气力出去工作
呢?
当然我相信,也会有些昆虫,倒媚倒到家了,亲自送上门给派蒂吃,这种倒媚的虫就是
“蛾子”。
我这么猜,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发现给派蒂什么“蜂”,她都不感兴趣(也可以说没本
事抓),唯独给她“蛾子”,几乎能毫不考虑地出手,而且手到擒来,吃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她能抓到蛾子呢?我也做了细细的观察。发现蛾子跟螳螂有同样的习性,就是不
爱站在叶子上面,而喜欢躲在下面。
你看那蛾子飞,总是一落在叶子上,立刻快步走,走到树叶的边缘,再一翻身,转到背
面。所谓“怜蛾不点灯”,蛾子固然爱灯光,但是怕日光,也可以说它不喜欢强光。所以除
了夜间,蛾子出现的时候,不是清早,就是傍晚。尽管如此,它们还是“韬光养晦”,宁愿
躲在暗处。
偏偏螳螂也天生怕强光,特别爱“倒挂”在树叶下面,于是,蛾子才一转身,还没看清
楚,就被螳螂抓个正着。
此外,我想螳螂吃惯了蛾子,恐怕就不再对别的虫感兴趣。你想嘛!马蜂多硬,还有
刺、会攻击,哪像蛾子,又肥、又胖、又没武力、又多汁。我相信,连蛾子的翅膀,都是相
当可口的。如我女儿形容的,那是“洋芋片”。派蒂总是先把身子吃光,再一口、一口把翅
膀吞下去。翅膀软,她不用伸“手”拿着,就好像人,把一棵青菜放在嘴里,只靠嘴唇的力
量,就一口一口吃下去。
还有一点,我相信螳螂的捕捉技巧,就像婴儿用手,也是要锻炼的。蛾子的翅膀宽、目
标大、速度慢,当然比马蜂容易抓。于是由蛾子抓起,抓完蛾子抓蝴蝶;抓完蝴蝶抓苍蝇;
抓完苍蝇抓蜂;抓完蜜蜂抓马蜂。每个抓马蜂如“探囊取物”的高手,必定都走这条路上
来。
我的“杀手训练”也是这样拟的。先放蛾子,过两天,放蝴蝶;又过几天,放苍蝇;再
过几天,放蜜蜂、马蜂、黄夹克和大黑蜂。
她不吃,我就饿她。只在瓶口的纱布上喷些水,让她爬到上面,仰着头,一滴一滴吸。
从她脱皮和生病的经验,我知道她很能挨饿。所以即使她饿了三天,而窗外正有蛾子停着,
我也不去抓。
英雄和杀手都要用逼的。使他山穷水尽、一贫如洗,置诸死地而后生,甚至不准放风不
准晒太阳、不准看窗外的风景,去除他的一切“色欲”。《色蒲团》说得好:“若夫适体之
清风、娱情之皓月、悦耳之令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可令人低徊不能去者,皆
是色欲。”我现在就是给她清苦的“忍者训练”,让她练习视力,从看蝴蝶的大目标,到看
马蜂的小目标。从挂在纱布上轻轻松松捕食,到看马蜂的“龙形虎步”,一步步走上垂直的
玻璃。从正面出手,到令人防不胜防的“放冷枪”。
白天会杀,夜晚也要狠毒,我有时故意先存一只马蜂,半夜把她的瓶子移到书桌上,点
亮五盏“卤素灯”,然后把马蜂放下去。
一个杀手如果到了晚上就只懂温存,在温存时不提高警觉,随时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武
器,便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杀手。
杀手甚至不必用正规的武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指头、他能抓到的一个汤匙、
一枝铅笔、一根绳子、一条玻璃丝袜,都能杀。
我渐渐看到一个杀手的形成——
派蒂的眼力更活、脚步更稳、耐性更强,不等目标接近,绝不出手。只要出手,即使只
用她钳子的最末梢碰到,都能把目标抓过来,狠狠补上一钳。
她也在抓一只大黑蜂的时候,因为抓的角度不对,让大黑蜂有机可乘,而被刺了一下。
她的手肘流出绿色的“血液”,她没理睬,只斜眼看看,手上抓得更紧、嘴下咬得更凶。直
到把大黑蜂吃光,才回过头、舔她的伤。
绿色的血,流过她的嘴角。她舔自己的血,竟有些像在品尝“敌人”的血。自己的血也
是温暖的、好吃的、咸咸的带有一点海的味道。
然后,她翻过手,舔她的武器,这只钳子在手术之后,已经由昔日的苍白转变为褐黄。
上面的刺更长、更硬也更尖了。
她一根刺、一根刺地舔,品尝上面残留的敌人的味道。多么孤危、崇高、波澜壮阔,又
多么具有“悲剧的美感”哪!
我仿佛见到一个在灯下,独自咬着牙、拔出断箭的杀手,把断箭挂起来,成为壁饰,也
成为对自己的一种嘲笑与礼赞
第六章 杀手和他的主子
杀手
十月四日
我很喜欢“杀手”这个词。虽然很小就听人说“杀手、杀手”,可是一直到前几年,有
一次坐计程车,听那司机说“杀手”,才真觉得有意思。
那司机是个山东老乡,开了一辆遇到大坑就可能解体的老爷车。看我上来,一副遇到知
音,又有些愧疚的样子。主动开口:
“谢谢了!您没嫌我车。”
我没答腔,其实心里正自责:“这么没长眼睛,拦了辆老爷车,不但老,而且一股怪
味。”
“再过两天,俺就换新车了。”老乡对着反光镜说:“到时候,风光了,希望再碰上
您。”
“恭喜!恭喜!是不是已经订了新车?”我也看了看反光镜。
“哈!”他居然双手一拍方向盘:“这您就不知道了。俺只是订了个‘杀手’,把这车
交给杀手,换辆新车。”
我一惊,心想,遇见“道上”的人了。小声问:“把车借给杀手?”
“不是借!是交给杀手。这杀手本事大了,他专走小巷,就像这延吉街。”他指了指前
面的街道,正巧有辆奔驰车迎面而来,他又大叫一声:“对了!杀手要是碰上这奔驰车没靠
右边开,开在路中间,就‘轰——一下’猛踩油门,狠狠地撞上去,把这车子半边撞个稀
烂。然后下去要钱。”
“要钱?”我好奇地问:“要几个钱?”
“要几个钱?”他回头对我一笑,又拍了一下方向盘:“他妈的要辆新车,不然还叫杀
手吗?”
当他说“杀手”这两个字的时候,发出的音是“飒飕”,说得短而急促,加起来不到半
秒钟。但听起来就像冷不防拔枪的“杀手”,当你听见枪响时,早已经倒下了。说“杀手”
就得这么说,如果用标准国音,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ㄕㄚㄕㄆ”,就一点也不“杀手”
了。
使我想起英文的“暗杀刺客assassin,八个字母里有四个“s”,说的时候也要快——
aspk,当前面的“A”和后面的“N”,发得很轻的时候,就像是这位山东老乡说的“飒
飕”。
杀手要快、要冷不防、要发出“嘶嘶”的声音,让子弹和飞刀破空飞去——飒……
飕……啊!
相信派蒂也会喜欢“杀手”这个称号。称号不称名,表示对人的尊重。不但有地位的人
喜欢这样,连道上的小兄弟也如此。道理很简单:
如果你是个小兄弟,不希望别人知道你的真实姓名,或觉得自己经是个“新生、再造”
的人,不愿回想以前的岁月,当然要用个“别号”。
如果你是位官僚,几十年吹牛、拍马,好不容易混到今天这个地位,怎能不叫大家常常
记着念着这个职衔、尊敬这个成就?而且每听一次,自己都觉得益发被肯定,而产生更大的
信心。
又假如你是伟大的领导者,就更不能被直来直往地呼名唤姓了——“叫我的名字,尤其
是叫我当年的小名,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嘛!你硬是把我拉回当年,跟你平起平坐的时候,
且让我联想起许多当年的糗事,你是何居心?难道想套交情、拉关系?又难道想造反不成?
正因此,我相信派蒂一定会希望大家只叫她“杀手”,而忘掉她那连蜜蜂都不敢碰的岁
月。所以从现在开始,在没人的情况下,我会偷偷叫她派蒂。当着大家的面,我一定恭恭敬
敬,称她“杀手”。(此外,如果你细心,应该发现我已经称“她”,而不再称“它”,因
为我已把她当成了一个人。”
以前读武侠小说,里面的男主角多半都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被人一掌打下悬岸,受
了重伤,却又服下灵芝仙草,再遇见一位异人,得到武林秘芨、打通任督二脉。
当这新的武林盟主出现的时候,八成是“剑眉星目、齿白唇红、鼻若悬胆,仿佛玉树临
风一般。”
现在,我的超级杀手也是如此。她阴错阳差地脱胎换骨,得到我供奉的美食,又获得我
这高人指导,一步步学习“杀”的技巧,而且出落得愈来愈美,有点像是日本卡通里的“美
少女战士”了。
她有着一只大大的眼睛,每个都由“复眼”组成,可以观察到三百六十度,即使周围最
微小的风吹草动,都难逃她的利眼。
在她两只大眼睛的中间,像哪吒太子一样,还天生了三只“电光眼(Ocelli)”,用以
辨别明暗晴晦的变化。当夜色来临,她的电光眼可以通知两只大眼睛,换上深色的镜片。所
以夜里遇到她,她就像是到公众场所,戴着太阳眼镜,唯恐被人认出来的“大明星”。
她的头上有两很天线(antenna),那是“上达天听”的工具,既可以有触感,又能够
接听。为了全方位警戒,她的屁股上,也有两支天线(cerci),尤其当她遇到情人或情敌
的时候,那两根“后天线”,发挥了表达情愫和辨别敌友的功能。
她的嘴真是性感极了,除了柔软的上下唇(labium)、能够吸死情人的香舌
(hypopharynx),还有两对可以咀嚼的贝齿(mandibles & maxillae)。她的嘴是那么灵
活,甚至你只要把食物让她咬住,不必用手帮忙,那食物就能转来转去,最后被咬成小片、
通过她细细的“香颈”,滋养她美丽的身体。
她的头很小,远超过“国际模特儿”一与九的比例。
但她不是“波霸”,甚至可以说没有“波”,因为她穿着厚厚的铠甲,但她有腰,纤细
得惹人怜。从她铠甲的胸前,伸出长长的手臂,那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如“机器战警
(Robot Cop)”一般,将世间最锐利的武器,长在她的双臂上。
带着小刺的上臂,使敌人的刀剑即使砍过来,也无法滑动,也使她能借机会还击。
她的拥抱能醉死人,她总是先用最温柔的手指(tarsus)逃挑,再以长长的指甲
(tibial spur)把你勾住,然后搂你入怀,偷偷把她下臂的两排钢刀,送进你的身体。
她的腿是修长而挺直的。两条前腿,善于舞蹈;两条后腿,能够跳跃。
她的臀围很大,是属于能生育的那种。当她生产时从不哭喊,当她做爱时也不叫床。她
是端庄的淑女,让人不由得想起中世纪宫廷穿着蓬蓬裙,摇着羽扇,微微倾身,与宾客寒暄
的贵妇。
她甚至是会飞的天使。但不到必要,绝不展示。她是庄姜,《诗经》中最美的女子。高
高的个儿、宽宽的额、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她也如庄姜一般“衣锦美衣”,里面穿着华丽的锦锻,外面罩件褐色的单袍。那锦锻裙
子穿在腰的位置,罩袍稍高一些,有时候还绲个绿边。当她把这四片薄如翅的衣衫扬起时,
有绿条、有红花,还有金粟,真是美极了。
更美的,是当她“执行任务”时。褐绿色的罩袍,在树林中成为最佳的“迷彩衣”。她
凌波微步,一寸寸向目标接近。她的眼里没有柔情也没有仇恨;她的手稳得不会发出一点震
颤;她的心如平常一般跳动;她的呼吸依旧那么均匀。她冷冷地看着,不是看人、不是看
物、不是看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只是瞄准“目标”。
对每个职业杀手而言,都只有“目标”,没有“人”。因为有了人,就有了情,有了
情,造成一点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