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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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自己的妻小,牺牲自己的性命,只是昆虫牺牲的方法不大一样罢了。
当然它们一定有牺牲的目的。譬如澳洲一种“红背蜘蛛(red…backed spider)”在交
尾时,公蜘蛛会主动把身体送到母蜘蛛的嘴里,让“她”吃,还有一种公蟋蟀
(sagebrush cricket),会把自己的翅膀送给母蟋蟀吃。又有一种公蝗虫(kaiydid),会
制造一团好吃的“胶状物”,在交尾时送给母蝗虫吃。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是希望延长交尾的时间。因为据研究,交尾时间愈长,愈多卵能够“受精”,也愈能繁
衍出健康的后代。
另外我们可以假设,雄性的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或营养品送给雌性吃,是为了“给太太进
补”。某些雌性的昆虫也似乎天生知道应该吃掉自己的爱人。甚至无论饿不饿,都得吃。
瑞典的科学家曾经把母蜘蛛分成两组,一组不给吃,让它饿;另一组喂得饱饱的。然后
让它们交配,居然两组咬死“爱人”的比例相同。
“爱他,就是把他吃掉。”不是也有些女孩子,会在爱到极致的时候对男朋友说:“真
想把你装在小瓶子里,带在身边”吗?许多年前,有位日本留法的学生,不是也把女朋友杀
掉,还将重要位置的肉,收在冰箱里,当生鱼片享用吗?
爱是占有的,最实在的占有,就是使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爱也是牺牲、奉献的,为了
下一代的繁衍,为了在荒凉的时代,使自己的爱侣,有足够能力养育自己的下一代,无论人
或昆虫,都可能牺牲自己的性命。
我一直把派蒂的盒子放在面前,一边做我的事,一边在重要关头作写生。我发觉写生有
时还是比摄影好,因为没有“焦距”的限制,可以画出每个“细节”。
从下午六点到夜里十一点,都没什么变化,派蒂咬掉大半个公螳螂的上身,就不咬了,
因为她弯不下身继续咬。
也如同暑假时,在花莲机场,陈维寿老师说的,那公螳螂没有了头,似乎反而更快乐。
快乐地继续抽缩自己的肚子,享受鱼水之欢;也快乐地享受自己牺牲的快乐。
十二点三十分,我最后一次看它们。
交尾已经结束,派蒂抓着公螳螂的身体,正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屁股里有公螳螂的精
子,她的肚子里有公螳螂的身体。这是多么完全的拥有!她拥有了他的“精”、他的
“爱”、他的“身体”,以及他的“生命”。
然后是——他的孩子。
抬头相
十一月十一日
早上一睁眼,就冲到书房,因为我太好奇了,我要看看派蒂能不能把她丈夫完全吞到肚
子里。
派蒂正倒挂在盖子上,一动也法动。我从下往上看,看到一个大大的肚皮。
再往下看,看盒底有没有剩余什么残肢断腿,居然除了昨天不小心掉下的一只钳子、一
张“脸皮”,和四片薄薄的翅膀,什么也没剩。派蒂已经把她丈夫吃得精光。
不浪费食粮总是好的,包括不浪费丈夫的尸体在内,这使我想到以前一位法官说“人死
了,就不再是生命,而成为物。但是不能因为亲人的尸体成了‘物’,就把他拿到市场,切
块,当肉卖了。亲人的尸体只能作‘祭拜的标的’。”
螳螂显然违反了这善良的风俗。可是从生物的角度想,母螳螂把公螳螂吃掉,非但除去
了那个“完成传宗接代使命,便一无是处,只会浪费粮食”的家伙。又能当作一种营养品,
让下一代长得好,不是很完美吗?
小时候吃饭时,大人总警告:“不要掉饭粒,免得将来取个麻脸的媳妇。”长大一些,
他们又改口,说“粒粒皆辛苦”。所以即使我撑死了,也不准下桌,非吃光不可。
这观念一直影响到今天。
看女儿剩饭,我会不高兴;每次我吃肉,就算吃不下了,还硬撑。只是而今我想得跟以
前不一样——
女儿剩饭,我会想“你是不是吃得太少了?怪不得这么瘦。想办法多吃一些!”
自己吃肉,我会想“这肉是由活生生的动物,牺牲它们生命所提供的。虽然只是小小一
片,如果从我身上割下来,会多么痛?所以,我不能浪费,既然吃,就要吃光。”
同样的道理,既然丈夫牺牲了性命,给派蒂吃,她就应该好好吃光、好好生出健康的下
一代,完成丈夫的遗愿。如果只咬两口,把头咬断,就不再吃,反而是“不仁”了。
我前后左右地转动盒子,看派蒂的肚子有多大,想一整只公螳螂,如何通过那细细的脖
子,和窄窄的胸部,进入她的腹腔。她的肚皮都撑得透亮了,显现出“一格、一格”,有点
像鳄鱼皮的纹理。昨天张得大大的“屁股”,现在又合了起来,相信里面一定有许多卵,正
在受精、正在成长。算起来,它们做爱一共做了九个小时,应该够长的了,也必能孕育出不
少后代。
我开始为她的生产担心。
在野外,螳螂都用倒挂的姿势,在树枝上产卵。树高,蚂蚁比较不会上去,卵也比较安
全。此外,我昨天晚上特别打了电话给台北的陈维寿老师,告诉他这大喜的消息,以及派蒂
“大义灭亲”的表现。又问陈,螳螂卵需不需要越冬,还是可以立刻孵化?陈想了一下,说
按理,温带的螳螂卵,应该要过一个冬天。
于是我想,这小小塑胶盒里的树枝,够不够派蒂生产?生产之后,我又该如何处理她的
蛋如果放在屋里,会不会突然跑出好多小螳螂?此外,我是不是应该把她的卵放到室外,接
受冷冻?而且挂在枝头,创造一个比较“自然”的环境,等待明春的孵化”
如同一个丈夫,在妻子怀孕之后,便有了许多焦虑。派蒂的丈夫死了,什么事都落在我
身上。
宠物就是这样。与其说它们娱乐你,不如说是你伺候它们,当然,它们也是极可怜的,
只要你不喂食,他们就得死亡。
说来奇妙,自从养派蒂,我非但没耽误工作,而且更健康了。每天在花园里追虫子,连
台风下雨的天气,都撑着伞出门。从来不曾这样亲近过大自然,也许因为鼻黏膜常接触不同
温度的空气,连气喘都好多了。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派蒂呢?
现在,虽然虫都不见了,我还是每天出左右裤袋各塞一个塑胶袋,偶尔碰到一只蜂,就
紧紧跟着,跟它到海角天涯,想办法把它抓到。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花圃前,看那窗边的一窝“黄夹克”。它们还是进迸出出,表示天
冷了,依然有活动。只是它们一出蜂窝,就直直飞不见,也不知飞到多远的地方去。我猜它
们也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习性。
提到“窝”,我决定把派蒂由现在的新房子移回原来的玻璃罐,因为那罐子比较高,可
以放长一点的树枝,利于派蒂生产。
粉红色的盒底,有她丈夫的一些遗体和翅膀,我原想把翅膀收起来,又想应该给她留个
纪念,就一同倒进玻璃罐。
她居然连正眼也没看一下。伟人常有“抬头相”,他们往前看、往远看。强人也有“抬
头相”,他们只看“一将功成”,不看“万骨枯”;他们只看“千秋功业”,忘了“遍野哀
鸿”。
派蒂从不看她吃剩的残尸。那些都是失败者,失败者不是她悲悯和关怀的对象。她只从
那些尸体上走过,去追杀她的新猎物。
我又丢了一只猎物给她。我存心看看,这个肚子已经胀得快爆了的杀手,是不是还会
杀?
那是我昨天又买回的蟋蟀,我猜想,它说不定很幸运,能在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身
侧,活上几天。能好好活在暴君的身边,是多了不起的事!又是多么值得被尊重的成就!若
不能作个弄臣,逗得暴君开心;就得作个奸臣,帮助暴君为虐。做得成功了,还能当个“买
办”,为人赎死、求情、打通关节……
很可惜!这蟋蟀做得不成功。它才进去,就被派蒂扑过去咬死、吃掉。
作了母亲的动物,总变得更为凶暴,它的凶暴不是为自己,是为孩子。
我益发肯定了派蒂的慈爱,仿佛在她的脸上见到母爱的光辉。多可爱啊!一夜之间,她
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小妇人。
第十二章 一个杀手的老去
逃家
十二月二十一日
“派蒂不见了!”
接到老婆电话,说昨天早上发现派蒂的罐子空了,一定是夜里脱逃。她和女儿找遍屋里
的每个角落,又把每盆花的叶子翻开来看,怕派蒂藏在叶子下面,结果都没有。
“纱布盖得好好的,它又咬不开,为什么会脱逃呢?”我问。
老婆迟疑了一下,说:“从她生完蛋,好像就不如以前那么精神了。你不是说螳螂下完
蛋就会死吗?所以我前天喂她完东西,就只把纱布盖上,没用橡皮筋绑起来。谁叫你的螳螂
那么鬼,才一晚上没绑好,就溜掉了。
“说不定顺着墙,爬进了暖气口,暖气一动,就烤死了。”我说:“她走,也不一定是
要越狱,说不定是该死了,不愿意死在我们面前。”
许多动物似乎都有独自面对死亡的个性。从小到大,我养过许多猫狗,每只狗都死在眼
前,死前还睁开眼睛看看我。却没有一只猫,是在我眼前死掉的。
其实我爱猫甚于爱狗,那些猫天天跟我一起睡,还坐在我腿上陪我做功课。可是为什么
它们都要偷偷跑掉,死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对此,我母亲曾有个解释,说猫不死在家里,知道自己要死,就会独自跑出去。只是我
一直想不通,它们到底跑去了哪里?为什么让我找不到?
我也曾怀疑,是“大人”把它的尸体藏起来,免得我看了伤心。可是自从经历我最疼爱
的一只大黄猫的死,我就相信“猫会独自面对死亡”这件事。
那只黄猫叫“刘猫”,是我用眼药瓶装牛奶喂大的。冬天睡在我和妻的脚下,夏天睡在
我们的枕头上。但是它死那天,只在半夜对着我的房门大叫了几声,我的母亲还特别对它说
“我们知道你生病不舒服,快睡吧!”然后它就一连几天,不再出现。屋子关得很紧,我相
信它一定躲在房子的地板下,或死在了什么地方。
日本式的房子,有几十坪大,下面全是空的,我怎么找呢?我决定试着翻开一片榻榻
米,再撬起下面的地板,找找看。在撬开地板之前,我祈祷:“刘猫,你要早死了,就死在
我撬起的这块地板下面吧,不要让我太为难。”
地板撬起来,它的尸体正僵僵硬硬地躺在下面。而那里,恰巧是我的床边。
我后来常想,猫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或许会死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但是它的心
灵总与你相通。“长相左右”,或许每个死去的宠物的灵,都会与我们“长相左右”。于
是,我现在想,派蒂会不会也自知将死,而不愿死在主人的面前?
宠物有两种不同的个性,一种像狗,是你的爱人,总听你使唤、与你温存,它们愿意死
在你的怀中。另一种像猫,并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它们有自己的个性,活着的时候,很
独立;死的时候,也很独立。它们默默地离开,独自面对生命的大限。
人何尝不如此?有些人重病,会希望老朋友去探望,会要亲人日夜守在身边。又有些
人,会拒绝会客,宁愿留给大家最美的印象。还有些,不愿等到昏迷,被当作植物一般抢
救,显露出自己临终的丑态。竟主动地投入死亡,或一个人藏起来,偷偷地死去。
川端康成、张爱玲、三毛……不都是这样吗?
死本来就是只能自己面对的事,没有人能够帮你接受死亡,更不会有人能真正告诉你以
后是什么样子。死是我们从出生就每时每刻“走向”的,也是我们经常思想、好奇,并恐惧
的一件事。死是一扇门,望着、望着,望了一辈子,只见别人进去,不见人出来,终于有一
天轮到我们自己。它多像一个谜底揭晓或彩券开奖、真相大白的时刻!只是,当我们知道死
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
所以我们可以说,死是“最大的痛苦”,也是“所有痛苦的结束”。我们一生的痛苦,
到这一刻都结束了。如果死后有另一个世界,死就没什么好恐惧,因为那只是进入另一个空
间。如果死后就完全消失了,也不会造成什么痛苦,因为已经没有了感觉痛苦的生命。
我很欣赏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一1970)说的——
“一个老年人,已经了解了人生的喜乐与悲哀,也已经达成了他分内的工作,如果
还存在对死亡的恐惧,是相当卑贱的事。”<如何过老年人的生活〉
罗素用“卑贱”这个词,是有些过分。因为人难免恐惧死亡,我相信罗素自己也会。所
以我认为那句话应该改为“人不应该在享有一切年轻的生命之后,到老年来怨老。因为
‘老’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包括恐惧与病痛,你必须独自承担。”
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我更推崇梁实秋先生,他活着的时候,很积极、很浪漫,也很实
在。当有“道行”的人说可以为他打开“天顶”,使他的灵魂能进入更高境界的时候,他拒
绝了。而当他的死亡逐渐接近,他只是淡淡地在遗嘱里写“劳劳一生,命终奄忽,草此遗
嘱,不胜凄怆。”那文句中虽然有伤痛,但是“自伤自痛”,没什么怨尤。
生与死,都由不得我们。有生就有死,得到身体也就得到病痛。因为有“得”,才会有
“失”。先得到了,有一天失去,又有什么怨尤。
愈是强者,对生死愈能无怨无悔;愈是英雄,愈敢独自面对死亡。他们甚至会主动地投
入战斗,死在战场上。
求死得死,就是求仁得仁。“死有重于泰山”,我们可以用泰山的力量,去牺牲、去战
斗、去死;“死有轻于鸿毛”,我们可以用鸿毛的虚空,来面对死亡。轻轻地、淡淡地,咽
下最后那口气。
生之限
十二月二十五日
耶诞夜,打电话回纽约。女儿在那边大声叫“派蒂回家了!”
失踪整整五天,原以为派蒂一定死掉了,没想到二十三号晚上,又在画室的地上出现。
“幸亏开了灯,又走得慢。”老婆说:“她就站在桌子旁边,稍不注意,就一脚踩死
了!”
女儿的老师也在看了小丫头的日记之后写:
“真幸运,没有人把它意外踩死,在地板上很可能会看不清的。”
耶诞夜,宠物店居然还开门,老婆冒着风雪,去买了蟋蟀,给壮游归来的派蒂吃。她一
次扔下去五只,派蒂吃下四只、咬死一只,可见派蒂有多饿。
由这件事可以知道,螳螂即使在很干的环境,不吃不喝许久,还能活得好好的。也可以
证明,一只母螳螂在产卵之后,仍然可以活上一段时间。
记得我在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兰屿,那里的人对我说,在兰屿因为卫生条件差、营养
也不足,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当时我吓一跳,心想,距离台湾那么近,又是台东县的一部
分,为什么寿命要比本岛差那么远。
早死二十年,这是多大的损失?二十多个年头,能看多少美丽的事物、吃多少好吃的东
西。对本岛的人而言,五十岁还是壮年;对兰屿的雅美族而言,却已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