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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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悠查看,除过推车挑担必需用双肩或单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双手和腿脚操作的农活他都不忌讳,耕棉田翻稻地铡谷草旋子筛掌簸箕送粪吆牛车踩踏轧花机等秋冬季农活,他和儿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干着;他的话语更少更简练也更准确,无用的废话虚意的应酬彻底干净地从他的口里省略了。孝文和鹿三总是担心他累出毛病,迭声劝他干一干也该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两晌,顶多每天早晚干两晌午间歇息;象这样一天三晌跟着他俩撑着干下去,迟早会出乱子的。白嘉轩充耳不闻只顾干着手里或脚下的活儿,被他们咄咄得烦了也就急躁了:“你俩都悄着,再甭说那号话了。我不爱听。人只有闲坏了的没有忙坏了的。”
整个四合院犹如那架置了一个夏天的秋天的轧花机,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运转起来了。这时候,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白嘉轩发觉了孝文的隐秘。这个打击几乎是摧毁性的。
那是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轩踩了半晌轧花机,孝文硬把他拖下来。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儿,穿上棉衣棉裤,走出了饲养牛马的圈场,没有走进斜对门的四合院,折转方向沿着西巷走过来。大雪随下随化,巷道里一片泥泞。白嘉轩背抄着双手走进连着村巷的白鹿镇的街道,推开了冷先生中医堂虚掩着门板。冷先生给他斟上一盅金黄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黄色油纸裹着的卷烟叶解开,摊放在小桌上,指着一个茶杯说:“你赶巧了,这茶叶是刚刚接下的雪花水冲泡的,尝尝。”白嘉轩呷一口茶,清香扑鼻,热流咕噜噜响着滚下喉咙,顿觉回肠荡气浑身通畅,嘴里却故意冷淡地说:“雪水还不就是水嘛!我喝着没啥两样儿。”说着捏出一段儿,剪得十分规矩的烟片优雅自如地撒开,铺展到膝头的棉裤上,再取来一段一节短的碎的烟片均匀地夹进去,然后包卷起来,在两只粗大的手掌之间反覆捻搓,用舌尖给开口的烟片抿一点口水粘住,就制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从桌边拈起那根从早起到晚默默燃烧着的散发着香气的火苗儿,对着雪茄头儿燃了,悠悠喷出一口浓重的蓝色烟雾来。
二儿子孝武的媳妇正月里过门以后,他和冷先生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爷们爹们的世代认交发展为儿女亲家。感激不尽亲家翻心至诚的疗治,终于使他百日之后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里,而没有变成一个死僵僵瘫痪炕头的废物。他原先从不串门现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过一些日子或阴雨绵绵的憋闷时日,到亲家冷先生的中医堂来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医堂,成为罗锅嘉轩了知白鹿原动态的一个通风口。求医抓药的人每天都把各个村子发生的异常事件及时传递到中医堂里来,冷先生对纷繁的大小事变经过筛选,拣出那些值得-说的事说给白嘉轩,俩人接着就对此事议论评说一番。有时候俩人对坐着喝茶吸烟,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话语不多,白嘉轩也不好弹舌,俩人就那么坐着甚至不说一闲话。俩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只有真正信赖无虞的关系才能达到这种去伪情而存的真实的境地。白嘉轩怀着平和愉悦的心态呷着雪水冲下的茶水,发现冷先生给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点过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适和别扭;他留心瞄瞅着冷先生,终于发觉那双平素总透着冷气的眼睛躲躲闪闪,浮泛着一缕虚光。他直言说:“冷大哥你甭瞎张罗了“你坐下抽你的烟吧。茶我会倒,烟我会卷喀!你象是心里有事?
我在这儿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轩的手,就再也转不过弯儿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咱弟兄们说话,还这么拐弯抹角呀?”
“我听到一句闲话,——”
“……”
“虽则是一句闲话,可不是一般的闲话。”
“呃呀几天不见,你的直筒肠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说了。我回去睡觉呀!”
“我怕你招不住这个闲话。兄弟你听到这闲话先不要生气。这闲话给你说行不行,说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我的黄货白货给上匪打抢了,又砸断了我的腰,我不象人样儿象条狗,我连一句气活也没骂还是踏我的轧花机;我不信世上还有啥‘闲话’能把我气死,能把我扳倒?顶大不过是想算我的伙食帐(处死)罢咧!”
“嘉轩兄弟……我听人说孝文的闲话……”
“孝文?孝文能有啥闲话?”。
“说是跟村口烂窑那个货……”
“呃……”
冷先生看见白嘉轩泛红的脸色顿然变得如同一张黄表纸,佝偻的躯体猛烈地抖颤了一下,反夹在指间的卷烟挤成了弯儿,在那一霎间眼睛睁大到失神的程度。这一切都没有超过冷先生的预料,白嘉轩没有热血冲顶当下闭气已属万幸,他终于说出了这个难以启齿的闲话,白嘉轩很快恢复过来,冷着脸问:“大哥依你看,这是果有实事,还是有人给我脸上抹屎?”冷先生说:“我看都不是。闲话嘛你就只当闲话听。”白嘉轩又问:“你听谁说的?这话是怎么嘈出来的?冷先生轻描淡写他说:“俗话说‘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白嘉轩摇摇头说:“凡是闲话都有影儿!”
七月末尾一个褥热蒸闷的晚上,鹿子霖头上裹着一匝守孝的白布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腋下夹着一瓶太白酒。进屋后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顺手从头上扯下孝布挂到土墙的木撅上,大声憨气地慨叹起来:“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个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进街门就栖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们喝一盅。”冷先生很能体味鹿子霖的心情当即让相公尽快弄出三四样下酒菜来,一盘凉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莴笋,一盘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凉水的感觉和效果一样,喝任何名酒尝不出香味,喝再多也从来不见脸红脸黄更不会见醉,他看着旁人喝得那么有滋味醉得丑态百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之前必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须得有一伙酒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一边偏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乐的飘飘摇摇的轻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为难的话……”鹿子霖眼睛里开始泛出酒的气韵,“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冷先生没有说话,从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励鹿子霖尽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声嘘叹着说:
“我听到一句闲话,说是孝文跟窑里那个货这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惊,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谈及他们之间的事,鹿兆鹏拒不归家的抗婚行动早已掩盖不住,处境最为尴尬的其实是这桩婚事双方的父亲,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过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给他表示将要采取的制服儿子的举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段了?万万料想不到,却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冷先生断然地说:“兄弟你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连连点着头:“对对对!我刚听到这话不仅不信,顺手就煽了给我报告这件事人的一个嘴巴!我说‘孝文要跟她有这号事,那庙里的泥神神也会跟她有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俩人来报告,说得有鼻子有眼,全说是他们亲眼撞见孝文进出那货的窑,一个说他晚上寻猪撞见孝文进窑,一个说他半夜从亲戚家回来瞅见孝文溜出窑来,俩人不是一天晚上见的。你说信下信不下?我还能再煽这俩人的嘴巴子吗?”冷先生说:“这事若是属实,那比土匪砸断腰还要厉害,这是要嘉轩的命哩!”鹿子霖说:“我打发那俩人报告的人出门时,一人还是给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说!我想我给嘉轩不好说这话,嘉轩哥心里头不见得我清白:可这事不告知嘉轩哥又不行,日后事情烂包了嘉轩哥又怨我对他瞒瞒盖盖;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来说这话,咱们谁都不想看着白家出丑……他跟你是亲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旧去给嘉轩敷药,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静神态的亲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断:嘉轩能挨得起土匪拦腰一击,绝对招架不住那个传言的打击。
冷先生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脸上依然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调,象往昔一样连安慰的话也不说一句只顾精心治疗。过了难耐的三伏又过了淫雨绵绵的秋天,当白嘉轩腰伤治愈重新出现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时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传言等到了出世的时日.他为如何把这句话传给嘉轩而伤透了脑子。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为说一句话而如此费心的情况……
冷先生瞅着佝偻在椅子的上白嘉轩说:“兄弟,我看人到世上来没有享福的尽是受苦的,穷汉有穷汉的苦楚,富汉有富汉的苦楚,皇帝贵人也是有难言的苦楚。
这是人出世时带来的。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头一声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来,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静悠闲,天爷就一脚把人蹬下来……既是人到世上来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论遇见啥样的灾苦都能想得开……”冷先生一次说下这么多连他自己也颇惊诧。白嘉轩说:
“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当闲话听。这是啥闲话?杀人的闲话!”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又转折上进入白鹿村的丁字路,脚下已经积下一层厚厚的雪,嚓嚓嚓响着,背抄着腰上的手和脖子感到雪花融化的冰冷,天上的雪还在下着。进入四合院的街门时,他对如何对待冷先生透露给他的闲话已经纲目明晰,处置这事并不复杂,不需要向任何人打听讯问,要是没有结果可能更糟。
他相信只要若无其事而暗里留心观察一下孝文的举动就会一目了然。他做出什么事也不曾发生的随意的样子问:“孝文睡了?”仙草也不在意他说:“给老六家说和去了。”
白嘉轩胸膛里怦然心动,觉得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冲上脑顶,得悉这件事非同小可的闲话所激起的震惊和愤怒,现在才变得不可压仰,归来时想好了的处置这件事的纲目和步骤全部作废了。他把解开的第一只裤脚带儿重新扎好,从门背后抓起仙草由柴火棚子里拣回的拐杖,强烈地预知到拐杖的重要用场。出门时,他没有忘记掩盖此时出门的真实目的:“老六的那几个后人难说话。老六让我去镇镇邪,我差点忘了……”他跷出门坎就跨出通向又一次灾难的一步。
白嘉轩来到白老六家的门口就僵住了。老六家狭窄的庄基上撑立着一排四间破旧的厦屋,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是个敞风院子,一切全都一目了然,四间厦屋安着的四合门板全都关死了,不见灯火不见响动,白老六滚雪一样的鼾声从南边那间厦屋冲出来,在敞风院子里起伏。白嘉轩在那一刻浑身有一种瘫软的感觉。他走出老六家的敞风院子,似乎有一千双手推着他疾步走上村子东头的慢坡,瞅见了那孔平时连正眼瞧一眼的兴致也没有的窑洞:想到把他逼到这个龌龊角落来干捉奸这种龌龊事的儿子,胸膛里的愤怒和悲哀搅和得他痛苦不堪;他从慢道跨上窑院的平场,两条腿失控地抖颤起来;他走到糊着一层黑麻纸的窑窗跟前,就听见了里头悄声低语着的狎呢声息;白嘉轩在那一瞬间走到了生命的未日走到终点猛然狗似的朝前一纵,一脚踏到窗洞的门板上,咣当一声,自己同时也栽倒了。咣当的响声无异于一声雪夜的雪鸣,把温暖的窑洞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荡殆尽。孝文完全瘫痪,躺在炕上动弹不了,全身的筋骨裂碎断折,只剩一身撑不起杆子的皮肉。那一声炸雪响过便复归静寂。小娥从炕上溜下来,撅着光光的尻子贴着门缝往外瞧,朦胧的雪光里不见异常,眼睛朝下一勾才瞅见门口雪地上倒卧着一团黑圪塔。她松了一口气折回头扶住炕边,俯下身贴着孝文的耳朵说:“瓜蛋儿放心!一个要饭的冻硬栽倒到门口咧!”孝文忽地一声跃起拨开被子,慌忙穿衣蹬裤,溜下炕来钩上棉窝窝,一把拉开门闩,从那个倒卧门口的人身上跳过去;下了窑院的平声跷上慢道又进入村巷,他的心似才重新跳荡起来。
小娥穿好衣裳走出窑门,看看倒在门口的那个倒霉鬼死了还是活着:她蹲下身摸摸那人的鼻口,刚刚触到冷硬如铁的鼻梁,突然吓得倒吸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从倒地者整齐的穿着和佝偻的身腰上,她辩认出族长来,哪里是那个可怜栖惶的要饭老汉!小娥爬起来退回窑里才感到了恐惧,急得在窑里打转转。她听到窑院里的一声咳嗽,立即跳出窑门奔过窑院挡住了从慢道上走下来的鹿子霖。小娥说:“糟了糟了!族长气死……”鹿子霖朝着小娥手指的窑门口一瞅,折身跷上窑院,站在倒地的白嘉轩身旁久久不语,象欣赏被自己射中落地的一只猎物。小娥急得在他腰里戳了一下:“咋办哩咋办哩?死了人咋办呀?你还斯斯文文盯啥哩!”鹿子霖弯下腰,伸手摸一下白嘉轩的鼻口,直起腰来对小娥说:“放心放心放你一百二十条心。
死不了,这人命长。”小娥急哮哮他说:“死不了也不得了!他倒在这儿咋办哩?”鹿子霖说:“按说我把他背上送回去就完了,这样一背反倒叫他叫我都转不过弯子……好了,你去叫冷先生让他想办法,我应该装成不知道这码事。快去,小心时间长了真的死了就麻烦了。”小娥转身跑出场院在去打冷先生,刚跑到慢坡下,鹿子霖又喊住她:“算了算了,还是我顺路捎着背回去。”小娥又奔回窑院。鹿子霖咬咬牙在心里说“就是要叫你转不开身躲不开脸,一丁点掩瞒的余地都不留。看你下来怎么办?我非把你逼上‘辕门’不结。”他背起白嘉轩,告别小娥说:“还记着我给你说的那句话吗?你干得在行。”小娥知道那句话指的什么:你能把孝文拉进怀里,就是尿到他爷脸上了。她现在达到报复的目的却没有产生报复后的欢悦,被预料不及的严重后果吓住了。她瞅着鹿子霖背着白嘉轩移脚转身,走出窑院,跷进窑去关死了窑门,突然扑倒在炕上。
鹿子霖背着白嘉轩走过白雪覆地的村巷,用脚踢响了白家的街门,对惊慌失措的仙草说:“先甭问……我也不晓得咋回事。先救人!”仙草的一针扎进人中,白嘉轩喉咙里咕咕响了一阵终于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又把眼睛问上了。鹿子霖装作啥也不晓的憨相:“咋弄着哩嘉轩哥?咋着倒在黑娃的窑门口?”随之就告辞了。
白嘉轩被妻子仙草一针扎活过来长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他固执地挥一挥手,制止了家中老少一片乱纷纷的嘘寒问暖心诚意至关切,“你们都回去睡觉,让我歇下。”说话时仍然闭着眼睛,屋里只剩下仙草一个清静下来,白嘉轩依然闭眼不睁静静的躺着。一切既已无法补救,必须采取最果断最斩劲的手段,洗刷孝文给他和祖宗以及整个家族所涂抹的耻辱。他相信家人围在炕前只能防碍他的决断只能乱中添乱,因此毫不留情地挥手把他们赶开了。他就这么躺着想着一丝不动,听着公鸡叫过一遍又叫过一遍,才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