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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陈忠实文集-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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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过是迟早总要到来的预料中的结局罢了。 
  即使是预料不到的突然打击,彩彩也不会象一般乡村姑娘那样,被有幸迈进大学门槛的(或顶替老子吃了商品粮的)未婚男子抛弃之后就失去理智,寻死觅活。她的不幸的童年生活,已经铸就了她应付一切不幸的冷峻的性格。 
  彩彩长到五岁那一年,冯家滩发生了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动乱。二十多位操着南方北方口音的“四清”工作队员一下子涌进来把冯家滩搅翻了,大小队干部一律“上楼”(隔离交代问题),身任冯家滩大队长的彩彩的爸爸是工作队紧抓不放的重点人物。他经不住这场被说成是“二次土改”的“革命”的考验,把指头塞进电灯接口里,结束了自己二十多岁的生命。工作队不许对自绝于人民的叛徒举行乡村一般死者惯常的葬仪,也不许唯一的女儿彩彩戴布行孝,只由两个民兵用架子车拉出村,埋到冯家滩背后最偏远的沟坡里。 
  父亲一气之下告别了冯家滩村民,却把无法忍受的灾难留给了尚不懂得世事的女儿来承担。母亲改嫁到北岭上的一个村子里去了,彩彩和奶奶偎依着生活在越来越混乱的冯家滩里,“四不清”——“畏罪自杀”,这样一个说不清有多大罪责的负荷,到了随之而来的十年动乱之中,更增添了份量,压在孤孙寡婆的头上…… 
  彩彩的少女的体态却不受任何邪恶的威逼和压抑,日渐丰盈地显现在冯家滩人的眼里。人们暗地里猜度,彩彩好看的嘴唇是她妈的,女儿家少有的高鼻梁是她爸的,只有那双眼睛,说不清是象母亲,还是更象父亲。她的父母,眼睛里总是洋溢着喜气;而他们的女儿彩彩,一双很大的黑眼睛里是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忍耐、冷漠和理智的复杂神色。 
  她学会了忍耐,这是孤女寡婆赖以生存的办法。她变得冷漠,冷漠地看待冯家滩发生的一切变故和事件。她有理智,这是她的特殊的生活处境教给她抑制个人感情的本领。即使是人生意义重大的婚姻爱情问题,她也是以理智的力量作出了自己的选择的啊! 
  冯文生的父亲冯大先生(乡村里把教员和医生一律称为先生)被县地段医院开除了,原因是有当过国民党军医的历史问题。冯大先生回到冯家滩,属于国民党残渣余孽,当然列入另册。冯大先生的小儿子文生,在冯家滩的处境,和彩彩不差上下,只是跟着老父亲偷偷学了一点医术,常常为庄稼人所急需,于是就不能不对他客气一些。冯大先生不敢出头,让他的老婆出面,托冯家滩专事说媒联姻的刘红眼,夜晚悄悄走进婆孙俩生活的小院里来了……经过断断续续差不多一个月的商量,等待,回想,婆孙俩终于控制住自己复杂的感情,服从于理智的考虑:嫁到冯文生这样一个和自己境遇地位相差不多的家庭里,他们家庭的成员,至少不会下眼观看“畏罪自杀”的前冯家滩大队长的女儿…… 
  彩彩心目中切切实实爱慕着的,是可亲可敬的马驹哥呀,他参军远在新疆边界上…… 
  生活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冯家滩前大队长冯志强自杀案件经过甄别,不仅无罪可畏,当初定案时根本就没有弄到一份真实可靠的一分钱、一斤粮食的贪污问题材料……可怜的彩彩,这时候才能穿一身白布孝衣,头上挽一条长布,奔到只留下一堆石头和酸枣刺棵的坟头,大声哭叫爸爸……她哭得死去活来,指头扒抓着坟地上的石头和泥土,血把干草枝叶染红了。 
  冯大先生也恢复工作了,又到县地段医院上班了。前国民党军医涕泪交流,大声在院子里喊“邓青天”!刚刚上班半年,冯大先生领取了一张光荣退休证书,按月领取固定工资的百分之七十五,回到冯家滩安度晚年。他的小儿子冯文生,顶替老子,到地段医院穿上白大褂儿上班了,随之又被送到省中医学校深造了……彩彩居然因祸得福,成了地段医院的年轻大夫的未婚妻,村子里一些俗气的姑娘反倒眼红她命运太好了。 
  彩彩心里平静如故。是的,无论文生在冯家滩当狗崽子也好,无论他现在成为吃商品粮挣固定工资的大夫也好,她对这个人在心里总是燃烧不起热情来。这个细眉细眼白脸蛋的冯文生,常常在村里那些歪人恶干部面前,露出一脸乖觉相,巴结地笑,令她讨厌。他常常来给她家担水。当恶干部批判他和她是“黑五类臭气相投”的时候,他就不敢在白天挑水了,到晚上才偷偷给她家送水来。她能体谅他的处境,却不欢喜他挑水进门时那种担惊受怕的眼神……可平心想来,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坏毛病,既然已经定亲了,彩彩也不想再反悔了。 
  可是,当马驹从部队上复员回到冯家滩以后,她看见他长高了的魁伟身躯,戈壁风沙吹黑了的英俊面孔,有劲的嘴巴周围黑乎乎的胡碴,透着坚强气魄的黑眼睛,她的心在胸膛里一阵狂跳……夜晚躺在北屋的小炕上,她又理智地劝自己,马驹早已和薛家寺的民办教员薛淑贤订婚了,那人有文化,长得也漂亮,马驹哥满意着哩;自己也已和文生订婚,再不能胡思乱想了,她把对马驹哥的那种热烈的感情强行压到心底,绷紧脸皮,象冯家滩任何一位乡党一样,和马驹说话,打招呼…… 
  这种心理矛盾是十分痛苦的,特别是当马驹的未婚妻薛淑贤提出苛刻的结婚条件以后,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十分鄙视那位势利眼的民办教员,在长了一副漂亮的脸蛋子!她设想:一旦马驹和薛家的关系撕扯干净,她就和文生提出解除婚约,可在她还没有作出最后抉择的时候,冯文生已经向她提出退婚的意见了。好!冯文生呀冯文生,你当了正式大夫,瞧不起农民冯彩彩了;岂不知农民冯彩彩,也没把你在眼睛当中搁着! 
  彩彩拉开抽屉,取出一厚扎信件。这是文生的杰作。即使住在同一个村庄,他悄悄地给她从窗孔和门缝塞进来多少封信啊!她毫不犹豫地划着了火柴,把那些写满了甜言蜜语的各色信纸,海誓山盟的情书,化为灰烬。黄色的火焰里,彩彩冷漠的眼睛,看见了一张怎样生动的虚伪的嘴脸啊! 
  “彩,你在屋烧啥呢?”奶奶还没睡着。 
  “烂……纸……”彩彩慌忙回答。 
  “快睡。” 
  “噢!” 
  最后一页信纸烧掉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了。窗口吹进的夜风。吹得纸灰在地上飘滚。她懒得清扫,一把拉开门栓,对着满天星斗,热泪夺眶而出,心里涌起难以压抑的呼唤:马驹哥呀……多年来被理智控制着的真实感情,迸发出来了。她激动得浑身颤抖着,简直想立即奔到村庄西头去,扑打冯景藩大叔家的街门,扑入马驹的怀抱……她现在怕什么呢?堂堂的共产党员冯志强的女儿,现在和冯家滩任何一位青年男女一样平等了!她要按自己的心,去选择自己爱慕的男子,光明正大,怕什么呢?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村子东头响过来。彩彩一惊:又有谁病情加重等不到天明呢?她抹去眼泪一瞅,黑暗里,有人背着一个什么人,正朝自家门口走来,待到门口的电灯光亮下一看,呀!趴在别人脊背上的正是马驹哥呀! 
  “咋咧?”彩彩大惊失色地问。 
  “砖摞倒了,把马驹哥的脚砸烂了……” 
  彩彩二话不说,扶着马驹坐到板凳上,把受伤的左脚垫得高高的,转身取来了药棉和镊子。这是一双怎样污脏的脚呀!砖屑和尘土,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染得一塌糊涂,啊,快点止住出血吧,轻点再轻点,可千万不要撞疼了马驹哥呀!她一遍一遍地擦洗伤口周围的血污,敷撒消炎粉,用药棉和纱布包扎起来。尽管这一切做得小心翼翼,敏捷准确得无懈可击,彩彩还是看见马驹的嘴角在扯动,那是因为酒精刺激了伤口,实在是无法解除的痛苦。 
  她又给他注射了一支防止破伤风菌感染的针剂,捏着针管,轻轻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已经冒汗了,心情太紧张了。 
  “好咧。”马驹装出无事一样的神情,把胳膊扶在两个小伙子的肩胯上,“扶我回去……” 
  “不要动。”彩彩正在涮洗针管,转过头,用大夫对待患者的严厉口吻说,“一动就出血。” 
  “那……得等多久。”马驹不在乎在问,“才不出血呢?” 
  “至少两个钟头。”彩彩想,平时,这位马驹哥几乎没有光顾过她的医疗站,有意回避似的。今天晚上,真是鬼使神差,当她正急于想见他的时候,他自己寻上门来了。她故意把时间说长了,好把那两个小伙子支使开。那两个小伙子向马驹说了几句热心关照的活,便匆匆赶回砖场去了。 
  这间窄小的厦屋似乎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倍,马驹坐在这里,有点不自在。敞开的门口吹进乡村五月夜晚温馨的风。他找不到什么话说,又不习惯这样静默着,就叹息地说:“把它的!弄得手脚不利索,正忙着哩……” 
  彩彩在药架旁边默默地收拾用过的药品和器械,撞得瓷盒叮当响。马驹哥现在就坐在她的侧旁,无话找话地自言自语。想到自己刚才涌起的那一股狂念,她的心又在胸膛里狂跳了,脸上阵阵发热,嘴里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甭忘了,马驹和薛家寺那个势利的民办教员还没完全断绝婚约哩!马驹的父母还在催促媒人刘红眼尽心撮合哩!不过,马驹是个硬性子,不会说出低三下四的话,去乞求民办教员的。这场婚事实际已经完全无望了。既然是这样,她又何必着急呢! 
  彩彩转过头,看见马驹无聊地坐着,顺手捡起她扔在桌上的文生的来信,刚看了一眼,又慌忙放到原处,反而更显得局促不字了。 
  “你看看。”彩彩正想让他了解自己的婚姻状况呢,便主动劝他说,“没关系,你尽可以看。” 
  “不不不!”马驹连连摇手,不好意思地笑着,“怎能随便看别人的信呢!” 
  彩彩走过来,干脆从桌上捡起信纸,塞到马驹手里,大胆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热烈地说:“我正想寻你,专门请你看看哩!” 
  马驹接住信纸,狐疑地盯着彩彩,不禁纳闷:什么人的信值得她专门请他看呢? 
  彩彩走到药架旁,倚靠在架桌边,专注地瞅着坐在对面的马驹哥,正低着扑落着砖屑、灰尘的脑袋,一手把信纸在膝盖上摊开,看着。一股强悍的男子汉的特殊气息,充溢在小小的厦屋的空间里。她想看他读信时的表情变化,可他低着头,只能看见浓密的一头黑发,突然,马驹扬起头,一把把信纸摔到桌子上,猛地站起来,意识到脚上的伤疼,又旋即坐下,脸孔气得紫红,粗野地骂:“说他妈的屁话!狗东西!冯家滩的粮食,怎么喂出这号东西……”彩彩一惊,急忙指指南间屋,压低声儿说:“小声,甭叫俺奶听见了……” 
  马驹气呼呼地闭了口,从口袋里摸出半截纸烟,叼在嘴里,划着火柴的手指颤抖着,猛吸一口,喷出一股浓厚的烟雾来。他的愤怒几乎是本能的。他的未婚妻薛淑贤,不过是有转为公办教师的可能,实际还没转正哩,就要和农民冯马驹退婚;说是将来转正以后,和农民在一起,生活上不好安排。刚刚穿上白大褂儿的冯文生,也在信上说和农民冯彩彩生活上不好安排……农民啊农民!无论男的,抑或女的,不论长相如何,本领大小,品格怎样,在当代爱情生活上,屈居于这样的劣势……更何况是彩彩,一个自幼死了爹又离了娘的苦女子,背着屈死的爸爸留给她的黑锅,从“四人帮”的迫害之中长大成人,刚刚扬眉吐气了,可恶的冯文生又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彩彩,你先甭急。”马驹胸膛里沸腾着一股正义之气,“我要去找文生,叫他收回这封信,叫他给你赔情道歉……”他相信自己和文生自幼耍大,都是好伙伴;他没有歧视过文生,文生很敬服他。马驹很有把握他说:“文生……我跟他能说,瞎话好活都敢说给他听。” 
  “你不要找他,不用说了!”彩彩看着激动得脸孔变了色的马驹,自己反倒冷静异常,指着飘落在墙根和桌腿根的烧过的纸灰,告诉他,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又何必自作下贱呢?” 
  “不行。我要问他,还有良心没有?”马驹仍然坚持要找文生的想法。在他看来,姑娘家一冲动,特别是象彩彩这样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一冲动起来,烧信件,还信物,你硬我更硬,把本来可以挽回的事弄僵了,过后又后悔,“你要冷静,先甭张扬。” 
  “你为啥一定要去劝说他呢?”彩彩问。 
  “为了你好哇!”马驹直言说。 
  “离了他,我活得就不好了呀?”彩彩问,试探着,暗示着,“冯家滩这么多姑娘,嫁不了一位挣工资吃商品粮的男子,就都活得不好吗?” 
  “不……”马驹噎住了,彩彩话里的那层说不清的意思,他似乎想听到,又害怕那层意思被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以致一时语塞了,“那么……你叫我……看信做啥?” 
  “让你知道这回事就是了!”彩彩一摆头,把已经微微发热的脸孔转过去,不让马驹看见脸上的红晕。她心里想,他已经意识到了她不是求他去给冯文生撮合的这层意思。她为啥要叫他看这封信呢?自个慢慢想去吧!她已经向他显示出不在乎与文生解除婚约,这就够了。她心里镇静了,便接着说:“你大概是觉得我可怜吧!自小受苦,婚姻又发生问题……你是同情我吧?这样……你错了,我活得很好!我给乡亲们看病,不是无用的人,你的好心我领了。你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马驹低了头。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摸透彩彩的心思,再不敢贸然说话了。沉默一阵之后,他憨厚地笑笑,诚恳地说:“我一见这种瞧不起农民的人,就不由得冒火……你的事情,当然由你拿主意,我倒是觉得……你和文生……挺好的哩……” 
  “你和薛淑贤,不也是挺好的吗?”彩彩听着马驹的话,反而动了气。这个老实耿直的人啊,真令人发急!她讥刺地说:“你要不要我到薛家寺去,劝说那位民办教员呢?” 
  “你……”马驹立时羞红了脸,难堪地苦笑着,猛地站起来,“大概……过了两个钟头了……” 
  彩彩也不再留他,走上前,扶住马驹粗壮的胳膊,送到门口,说:“我送你回去……” 
  “不……不要。”马驹挣脱开彩彩的手,顺手从门口抓住一根棍子,仍然红着脸说,“我能走回去。” 
  彩彩站在门口,看着那强健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光忽明忽暗的街巷里,猛然回转身,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迭白纸,扭开水笔,给冯文生回信——她要彻底从心里抹掉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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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麻麻亮,景藩老汉站在大队会计冯三门家的门楼下面,连续叩着街门上的铁环儿。院里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门开了。三十七八岁的会计冯三门,粘着眼屎的眼睛很不愿意地瞅着打搅了他的睡眠的人,懒洋洋地结着纽扣。 
  景藩全当没有看见三门眼里的神色,亲热地拍拍会计的肩膀,讨好地笑笑:“快,给叔帮忙办点事。” 
  “弄啥?”会计翻一下白眼仁,冷漠地问。 
  景藩老汉不计较老部下对他表示的厌烦神气。他当支书,生产大队不准设立秘书,会计实际上代替了这种角色。他文化低,凭会计三门代笔代言。多年来,三门是冯家滩没有脱产的脱产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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