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文集-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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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自小命运不济,当他刚能撒开腿在冯家滩村巷里奔跑的时候,做中学教员的父亲扔下母子两个,在城里重新成家了。牛娃一当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犟的家伙把父亲寄给他的制服衣裤脱下来,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里烧了。他把父亲赡养他的汇款单退回去以后,撕扯了课本,砸了笔盒,从学校回到冯家滩生产队来,立誓要以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因为父亲的离去而急得双目失明的瞎眼母亲。
小伙子的志气令冯家滩人敬服,可是生活实际却令人伤心。三队的劳动日价值太贱了,口粮分得太少了,母子俩不仅缺钱花,常常弄得口粮短欠,秋不接夏,夏不接秋,因为家里有一个瞎眼母亲,牛娃到了乡村娃娃该当订亲的年龄,掏多大彩礼也招不来一个愿意服侍瞎眼老娘的媳妇。亲友托人给他从商雒山区引来一位姑娘,花了一千多块,在屋住了三天,偷偷跑掉了。他上了人贩子的当了。
牛娃今年是第三次在三队任职当干部了。头一次,大伙把刚刚十八岁的耿直的小伙子扶上台,干了三月,他干不下去了,那时候的队长明目张胆侵吞社员血汗,他不能容忍,骂了一仗,打了一架,自动辞职了。三年以后,大伙又把他选上了,干了半年,因为对抗公社学大寨的统一规划,拒绝白出劳力到塬坡上的吴家坪修水库,被公社通令撤职了。两次上任都没干满一年,小伙子在冯家滩落下了两种评价:一是说他耿直正气,一是说他太死太牛,当不成干部。牛娃憋着一肚子气,和马驹、德宽搭班,第三次登上冯家滩三队的首脑席位了。三击掌的动议是他提出来的,他憋红着脸说,这一次甭说干不到年底,要是还干不出一点名堂,冯家滩的人就要把他笑臭了,他永远再不与人共事当干部了,马驹和德宽笑着跟他拍了手,立了誓。他要使三队翻身,也使自己翻身;他要改变三队的落后穷困面貌,同时也使自己扬眉吐气。除此,他没有出路。他豁上一切了,表现出一如既往的耿直品格,又表现出对工作的非常热情,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要让冯家滩人看看,牛娃是什么样的人!
好,三队已经展示的局面果然令人鼓舞!他乐悠悠地用衣襟抹着脸颊上的汗水,用树枝在公牛眼睛前晃一晃,把那贪食的畜牲赶到公路上,继续朝前走了。
田野掠过一丝微风,暑热得到短暂的驱除。牛娃一时兴起,脖子一仰,放开粗壮的嗓门,唱起了秦腔《武家坡》中的一段:
窑门外拴战马嘶声不断,
夫望妻妻望夫擦泪不干。
王三姐你本是千金名媛,
跟随我贫花儿多受磨难。……
正唱到动情处,一个人从背后骑车过来,到跟前跳下了车子。牛娃一看,没有哪个当代的“三姑娘”与他邂逅,却是党支书景藩大叔站在身旁了。他立即闭了口,停了唱,不好意思地笑着,问候大叔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和马驹自幼交好,他很尊重景藩大叔和大婶二位老人;二位老人平时也喜欢他,向来不当外人看待。
“大叔,咱队办配种站呀。马驹哥叫我拉上公牛到各村宣传哩!”不用支书问,牛娃自动汇报自己的工作,抑制不住的喜兴心情,“你看看,这头公牛美不美……”
“嗯,美……”景藩老汉鼻腔里先哼出一声,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算是应承,斜眼瞅一眼公牛,推着自行车和牛娃并肩走着。他刚从公社给儿子的合同证明信上盖过章,归途中遇见了牛娃。他正想找牛娃哩,现在在远离冯家滩的河川里撞见了,正好。
“我走了几个村,好些人问我哪天开庄哩!”牛娃沉浸在喜悦里,毫不注意老支书的脸色和说话的口音,只顾自己说得畅快,“现在茬口正好,春末夏初,正是母牛发情的时月……”
“牛娃,我给你通知一件事。”景藩老汉对什么开庄配种的事毫无兴趣,打断牛娃的话,完全用大队党的领导对小队干部作指示的腔调说,“重要的事情。”
“啥事?”牛娃这时才回过头,注意景藩大叔不寻常的神色,随口热情地说,“需要我办的工作,你只管说。”
“从今天起,三队的工作,由你和德宽负责。”景藩老汉直接说,像安排任何一个生产队的干部班子一样,“再甭拉扯马驹了……”
“咋咧?咹?”牛娃大吃一惊,猛地回过头,停住脚。粗心的汉子,这时才发觉大叔一脸严肃郑重的神色,“出了啥问题吗?”
“县上给马驹安排工作了。”景藩老汉平静地说,“工作需要嘛!”
“噢——”牛娃明白了,领悟似地叹息一声。
“他手上粘着的手续,该交给德宽的就交给德宽。该交给你的,你先接着。有啥问题,由我解决。”景藩老汉严肃地说,不留一点分辩的余地。他要为儿子顺利走进县饮食公司扫清一切障碍。牛娃是一条可能的绊索。他和马驹形影不离,简单而又易动感情,要是一听马驹走了,自己没得靠山,耍起脾气使出性子,就多了一层麻烦。跟他说话不象跟德宽说话,不能商量,不能留缝隙,必须一句说死,不容置疑。“我给你正式通知了,就是这事。”
“好叔哩!县上调马驹哥,三队就是离不开,也得服从。”牛娃无可奈何地说,深表惋惜,“可是,三队咋办呀?刚刚铺开这一大摊……”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景藩老汉不耐烦地说,“你先接手管着。”
“嘿呀,大叔!”牛娃难受地摊开手,摇着头,大声唉叹着说,“我的本事你知底,咋能挑得起三队这担子?”
“你这娃……我给你说了两遍,让你暂时接手先管着。凡事有我嘛,你怕啥?”老汉显得不耐烦了。
牛娃说不出话了,三队展开的这几项令人鼓舞的工作,老支书连丝毫的兴趣也没有;对于马驹走后可能发生的问题,老支书连想也不想,倒显得牛娃啰嗦了,讨厌了。他感到心里有一股火在往上窜。他闭口不言就是要把这股火压下去。如果这不是党支书,他很尊重的大叔,而是旁人,他早吵上了。
“就是这事。”景藩老汉看看牛娃不再说话,以为他接受了。但他仍然担心牛娃回头再找马驹啰嗦,动摇了儿子,于是说:“马驹马上要走了,在屋里还得做些准备。你这几天……甭找他,有事寻德宽商量。就是这话!”
说罢,景藩老汉跨上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辆除了铃儿不响什么都响的杂牌破旧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抖着,响着。
牛娃看着景藩老汉远去的背影,猛然从老支书最后的那句话里领悟出一层令人恼恨的意思,什么“通知”不“通知”,完全是怕他挡马驹到县上去工作的路嘛!老汉居然警告他不许再和马驹接触,把牛娃当成什么人了!他胸膛里涌起一股受辱的愤怒,骂起来:“去他妈的黑脚!哪怕三队烂光烂净,能烂我冯牛娃多少呢?马驹今日走,老子明日走!老子出了冯家滩,凭这一身力气,哪一天弄不到几块钱呢?要我为三队的问题去找你,我还嫌你没水平……”
公牛在路边上啃草,不管它的主人如何破口大骂,悠然摆着尾巴,享着口福。牛娃看一眼公牛,醒悟到自己的使命,从白杨树上解下缰绳,猛地把正在吃草的牛头扯起来,公牛惊恐地瞪起眼睛,不理解对它一路关怀备至的主人,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粗暴了。
牛娃抡起拳头,在公牛屁股上擂了一拳,狠声骂道:“我拉你夸个鸟庄!回家!”
“德宽哥,从今日起,三队的事情,我不管了。”牛娃站在砖场边的楞坎上,把德宽从砖机房里吆吼过来,开口说道,“我手里现在没染一分钱的经济手续,就是这话。”说罢,扭身拉着牛就走。
“咋的话呀?”德宽着实慌了神,拉住牛娃的胳膊,惊吓地问,“啥事把你气成这样?跟外村人……打架来吗?”
“我不想干哩,再没二话。”牛娃挣脱德宽拉拉扯扯的手,“甭拉!”
德宽愈加用劲地抓住牛娃的胳膊,强迫地把他按下去,蹲在地上。德宽瞅着气得歪鼻瞪眼的牛娃,奇怪地想,昨晚三人商量决定叫牛娃今天到各村里去夸庄,牛娃高高兴兴接受了,今早出村时还嘻嘻哈哈说着粗鲁的笑话,怎么突然变成这种模样?早晨,景藩大叔告诉他马驹要走的消息,已经使他心里压上了沉重的石头,一天来虽然照样在砖机跟前忙活,心情却很不好,午饭时,他借口看望马驹的脚伤,到屋里坐了一会儿,马驹问了砖场出砖的定额定得合适不合适;问了良种牛吃草正常不正常,来娃一个人是否照顾得过来;还问了县农科站指导棉花生产的李技术员吃饭安排在谁家……始终没见提说自己要到县上工作的事。他也没有开口问。现在,牛娃冷不丁甩手撂挑子,德宽就特别慌乱了。这个轻易不起性儿的人,这时也忍不住,恨着声说:“你二十四五岁的人了,还当你是鼻嘴娃子?有话不说清白,耍啥牛脾气嘛!”
“嗨!人家把我当贼防哩……”一气之下,牛娃把景藩老汉在路上说给他的那些难听话,全盘端出来,瞪着牛铃大的眼睛,说,“我牛娃哪怕穷死饿死,淮也甭想下眼看我!”
德宽暗暗在心里怨老支书,话说得太硬了,伤了牛娃的心,也有失你支书的身分呀!马驹还没走,把关系已经弄得这样紧张,实在不好。考虑到他们和马驹的亲密关系,也考虑到影响,他诚恳地说:“兄弟,小声点,甭让那边的人听到了,影响不好。”
“党支书不考虑影响,我顾啥呢!”牛娃执拗地说。
“好兄弟,先甭说这号话。”德宽耐心地劝慰,“咱俩还没见马驹的话哩……”
“身为党支书,为了自家……把我牛娃当成啥了?我是为我自个吗?”牛娃仍然消不下气,赌气地说,“凭我……嘿!明天我过河去,找我表哥去呀!人家买下一台大拖拉机跑运输,早给我捎话,叫我给他帮忙装卸,说响一天两块半。想到咱和马驹击过掌,咱不去挣那钱。好!现时他走,我也正好走……”
“三队这一摊子工作,给社员咋交代?”
“让党支书去给社员交待吧!”
“甭说赌气话,兄弟!”德宽拍着牛娃的肩膀,难受地说,“马驹要是真个走,那好,咱俩都甩手。我看哪,要我挑这一摊子,也是够呛。不过,咱们先稳住架势。咱也甭去问马驹,免得景藩大叔疑神疑鬼。马驹终久要跟咱俩说清楚的……好兄弟,等上两三天,不误你去表哥家挣钱的。”
牛娃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地上站起,碍于德宽苦口婆心的劝说,没有再说执拗的话,拉着牛,懒洋洋地走进村子去了。
德宽站在原地,看着牛娃丧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难受了。他喜欢牛娃,虽然鲁莽,却正直诚实,他同情牛娃,遇见了个没良心的爸爸,比别的娃短缺父亲的爱抚;二十五岁了,还拉光棍,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光顾他和瞎眼老娘住的那两间破厦房,他有心和马驹在三队干一番事业,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德宽难受地咂着舌头,十分惋惜,昨天晚上,三个人还在这儿热热火火地研究种牛场饲养员的问题哩,给烧火的郭师博敬庆功酒哩,仅仅隔了一晚,配合得相当不错的三个干部之间,一下子变得稀酸了……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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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彩彩姑娘这天也骑着自行车出了冯家滩。她要到代销医药的河西公社卫生院去购进药物。她从家起身的时候,太阳已经托上东塬的平顶了。这时候,景藩老汉正在紧张地和公社王书记“谈判”,牛娃正得意地溅着唾沫星儿在夸耀良种公牛的优点……
彩彩今天出门完全是临时想到的行动。库存的常用药物还可以维持几天,本没有打算今天出去买药的。只是昨天接到文生的绝情信以后,她当晚写下了给对方的回信,一早起来,就急切地要把这封回信立即塞进河西镇邮政代办所门口的那只绿漆邮箱。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河川和坡地上绿色的麦穗,楞坎上的野花一团一簇地开放了,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缕淡淡的云丝,远处秦岭的群峰隐没在淡蓝色的雾蔼里。彩彩踏着自行车,双手扶着车把,轻快地在沿着坡根伸展的河川公路上行进,黑色塑料提兜挂在车头上,那封回信就装在里面,这封信一投进邮箱,她和一个人的婚姻关系就宣告彻底完结了,与另一个人的爱情就要开始了……她的心在罩着花格衫子的胸脯里扑扑跳着,“在你的脚下,昨天结束了,今天接着就开始了……”记不清读过的哪一本小说上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彩彩的昨天与今天,也不寻常啊……
她和奶奶在沟泉边抬水,那挂着水桶的木棍,压在她的肩膀上,是那样死硬死沉啊!她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趔趔趄趄走出小沟了。她看着那些挑着两满桶水的叔叔和婶婶忽闪忽闪走过去,就想念死去的爸爸和改嫁他人的妈妈。孤孙寡婆现在只能艰难地抬一桶水吃了。
这当儿,马驹放学回家了。他站在彩彩当面,挡住去路,从彩彩肩上抬起棍子,喊了一声:“牛娃!”牛娃跑过来,身子一蹲,马驹把木棍搁到牛娃肩上;他再跑到后头,从奶奶的肩上把棍子的另一端搁到自己肩上,两人抬着走了……从此,马驹和牛娃,每天给婆孙俩抬两桶水,一年四季,没有中断,及至他们单独能挑动一担水的时光,就放下木棍而捞起了扁担……
她上学了,常常受欺侮,几个捣蛋的男娃骂她“四不清”。她委屈得哭了。马驹赶过来,一脚把骂人的小子踢倒了。他们以后想欺侮她,得先看看马驹在不在旁边……
她有一次偷跑到后沟里,趴在爸爸的坟上,哭啊喊啊,手指头在石头上抠出血来了。马驹和牛娃在后沟坡梁上割草,奔跑下来,扶起她,用自己染着草绿的手掌给她擦眼泪,又用嘴吮她的流血的指头……
马驹参军走的前一晚,和牛娃一起来到她家。奶奶抚着已经穿到身上的崭新的绿军衣,流着眼泪。马驹也流泪了,说:“大婆,我走了,水有牛娃给您担……”牛娃当面保证说不会耽误大婆吃水……
她在得知马驹哥被批准服役的确凿消息以后,就夜以继日地纳扎起鞋垫儿来。赶到马驹哥要走的前一晚,马驹和牛娃来到她家的时候,她把两双纳扎着漂亮图饰的鞋垫送到马驹哥手上。马驹脸孔有点红了,装得乐呵呵地说:“哈呀!我这双臭脚,怎敢铺这样好的垫子!”她只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并没有想到以外的事情……
她和马驹哥通了三四年信。马驹哥的每一封信,她都反复读过,一遍一遍读到可以背熟的程度,这些信,温暖着她,鼓舞着她,伴着她走过了艰难的生活路程。她终于长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可惜!可惜在她和马驹哥往来的那些书信里,没有说及婚爱的事!
有一天,两位军人走到景藩大叔的门楼里去了,直到吃罢午饭,景藩叔和大婶亲亲热热送两位军人出了村。彩彩在自己的小厦屋里,坐不住,心里总在猜想,那一定是马驹哥部队上的领导或是战友,来看望景藩大叔了,他们一定带来马驹哥具体而又可信的消息吧。他长得多高了?立功了吗?她急得团团转,好容易等到天黑,她到景藩大叔家去了。
“哎哟!彩娃。快坐。”大婶格外热情地招呼。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