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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陈忠实文集-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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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意既然定下来,马驹就急于把这件伤脑筋的事彻底排除出去,好一心专注地办他要办的事情——麦子眨眼就黄了,节令不容他再为这种事分心。 
  父亲和母亲从小院里把他送到门口,满心欢喜,满心疼爱地叮嘱他路上注意来往车辆,跟人说话要和气,应该在县百货公司买上点烟酒糕点等礼物带上,空手不进亲友门呀! 
  马驹对于父母罗啰嗦嗦的叮嘱,一律点头应诺,变得既听话又顺情。走到门外,父子三人却相继愣住了。 
  薛家寺薛老八的女子和老婆,在刘红眼的陪同下,结伴而行,姗姗走来了。 
  一家三口愣呆在门口,全瞪起眼睛,一时没有了主意。这几天,他们只是忙于办手续和善后工作,根本来不及商量如何处理和薛家的那宗婚事。这宗婚事伤透了一家人的心。 
  “哈呀,赶早不如赶巧!”刘红眼老远递过话来打招呼,“好呀,早赶上了,巧也赶上了。” 
  三位客人已经走到当面,薛淑贤母亲脸上露出巴结的笑颜,未婚妻藏在母亲背后,羞怯地低着头走路,介绍人刘红眼永无休止地眨睐着没有睫毛的红边烂眼,嘻嘻笑着走来了。 
  马驹脑子里“嗡”地一声,木了。肯定是他要到县里工作的消息,吹到小河那边去了,翻了脸也绝了情的未婚妻,现在自己找上门来了。乡村里把这种婚姻行为,鄙称为“爬后墙”,很不体面哩。马驹顿生厌恶,说:“爸,你跟俺妈陪客人坐,我走了!” 
  “你走。”爸爸冷漠地瞅客人一眼,对马驹说。他过去总是催促儿子到薛家去说好话,使薛家母女放松苛刻的结婚条件,他甚至骂儿子性太傲,嘴也太硬,不愿意在薛家低头,从而导致了婚事的最终破裂,现在,儿子一当上司机,在乡村里就占有恋爱结婚问题上很优越的条件了。他报复似地瞪着眼,不露一丝笑笑,毫不犹豫地催促儿子上路:“你快走。” 
  “哈呀!景藩老哥,这你就不对了——有理不打上门客嘛!”刘红眼一把抓住马驹的自行车,红眼睛不再眨睐了,“人家娘母女一早赶来,就是要跟马驹说说话儿。你把马驹支使走了,人家淑贤和谁谈话呀?和你能谈吗?哈……” 
  “马驹有紧要事哩!”景藩仍不松口。 
  淑贤羞红了脸,抬不起头,她母亲也是难堪的神色,“爬后墙”,无论发生在男女任何一方,都很难摆脱尴尬被动的地位。 
  “皇上降下圣旨吗?紧火得连跟他媳妇,丈母娘说几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吗?”刘红眼真是不负盛名,两边调解,四面周旋。他明白自己在此时此境里所扮演的特殊角色的重要性儿。那娘儿俩过去把话说得太绝,现在张不开口了,一切要求和希望都寄托在刘红眼这一张嘴的功夫上头了:“先把客人让进屋。有啥话到屋里说……” 
  两家人在刘红眼的拉扯下,先后走进门楼里去了。 
  “两亲家还是两亲家。”刘红眼眨着眼皮,“谁都不怨,全怪我把路没跑圆。今日坐在当面,把话说透,过去的事再不提起……” 
  “死心眼!我早跟她爸说,甭看马驹当时在农村,日后准保有出息。你不听我的话……”丈母娘当着马驹和父母的面,训戒女儿,以示忏悔和认错,“还不快给你爸你妈赔罪,站在那儿做啥?” 
  马驹心里一沉,看见他过去的未婚妻薛淑贤居然走前两步,白胖胖的脸上浮着羞愧之色,低眉搭眼,叫了一声“爸”,又叫了一声“妈”,结巴地说:“你二老……甭跟俺小辈人……计较!俺日后……实心服侍……你二老……” 
  景藩老汉脸上终于转换出和悦的颜色,无所措手足地掏出烟包来,老伴已经慌忙站起,把低头拧着衣角的姑娘拉到凳子前坐下了。 
  马驹痛苦地闭了眼,再不想看这样的表演了。咦咦! 
  “这是……娃们的事。”景藩老汉不甘就此罢休,现在的局势是:还有没有必要与为难过他们一家的亲家重新和好。他把矛盾推到儿子身上,由马驹作主吧:“大人,不兴包办,” 
  “那当然罗!今日就是要当面锣,对面鼓,两边敲响,过后没话。”刘红眼滑得像泥鳅,马上抓住话题做文章,“马驹,你跟淑贤到你的厦屋去说话。两人坐下一笑,啥气儿都没咧……” 
  马驹靠着门框站在门口,一下子被推到漩涡当中,慌了,脸憋得红红的,不知该怎样应付这种场面。刘红眼动口又动手,拉起马驹,推着揉着:“灵灵醒醒的娃嘛!尽发痴做啥!淑贤,你也来呀!” 
  两人被刘红眼拉扯进小厦屋了。 
  把仅有的一把木椅让给客人坐下,马驹坐在自己平时就寝的床边上,可谁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你……原谅俺……”还是淑贤先开口了。 
  马驹侧过脸,看见了淑贤脸上羞愧和乞求混合着的难堪神色,这种神色使人很难受。现在,她的体态比以前更加丰满了;当了多年民办教师,穿戴也显著地区别于一般农村姑娘了;轻度的烫发,披在肩上,有一种城市姑娘的气质了;白净的脸膛上浮着淡淡的红晕,花眼皮依然妩媚。可是,却无论如何也唤不起马驹的热情来。 
  “你原谅俺的过错。”淑贤重复一遍说,“其实,不单是我,哪一个女娃不想嫁一个有工作的人。农村里,生活没保证……” 
  这样实实在在说话,马驹倒多少有点能体谅她了。乡村里,象德宽家的兰兰嫂子那样痴情的“三姑娘”,小河川道几十个村庄,能遇见几个呢!这样想着,马驹便体谅地附和着说:“你说得倒也是实诚话,任何人嫁人,起码得看看他锅里有没有米下……” 
  “那你可……原谅俺了!”淑贤惊喜地说,活泼的气色开始显现在脸膛上,说话也顺畅了,“其实,你也跟俺一样,情愿到城里工作,不爱在农村受罪。将心比,同一理。” 
  “唔……”瞧着淑贤满脸得意的神色,马驹顿时警惕起来:自己既然已经决定不离开冯家滩,那么这场误会就更显得过分了。他想告诉她:你又上当了,走错门楼了!可眼下又不能说明内情,只好忍着性儿看这场闹剧继续往下演,其实也用不着多费口舌,只等他从安国叔那里走一趟回来……那时拿绳子也没法把她捆来了。这样,马驹只好应付说:“过两三天,咱们再定点儿吧。” 
  “你刚才不是原谅俺了吗?”淑贤敏感地说,“怎么一会儿又变卦?俺可是一言为定!” 
  “我怕你……过后又后悔……”马驹暗示说,心里嘲笑坐在两三尺远的薛淑贤,你爱的是军官冯马驹,吃商品粮的司机冯马驹,不是爱的冯家滩三队队长冯马驹呀!他希望这场误会造成的闹剧快点结束,薛淑贤却在缠着要他作出肯定的答复。马驹不禁想开开这位民办教员的玩笑了,就煞有介事地问:“能一言为定吗?” 
  “能。”淑贤用妩媚多情的眼睛瞟他一眼,发出温柔欢悦的嗔笑,“俺今日来就为……” 
  “日后再不后悔吗?”马驹继续开玩笑。 
  淑贤不说话了,用一串响亮甜蜜的笑声和多情的一瞥回答了他。 
  马驹急忙转过头,不忍心看那张已经完全活泼起来了的脸。 
  笑声从小厦屋敞开的门窗传出去,给里屋那几位紧张地等待着他俩谈判结局的人,带去多大的精神慰藉呀! 
  日暮黄昏中,把媒人刘红眼和薛家母女送出村庄,看着她们朝小河边走去,马驹和父母才返回家中。父亲站在小院里,大声唉叹,说刘红眼做事太不像话,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那母女引上门来,弄得一家人措手不及,简直是捉弄人哩。更使他着急的是,马驹去县饮食公司找安国交办上班的手续的时间,只好推迟到明天了。因为这桩曾经使一家三口伤透了脑筋的婚姻,花去了整整一天时间,太划不来了。尽管如此,父亲的心情还是畅快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神气,解气地说:“哈呀!这回是你薛家求拜到我的门下来咧!不是我求拜你哩!我本来想把她送出街门就行咧,可又一想,我把你母女送出村,让冯家滩人都看看,你薛家母女求拜到我冯景藩家门下来咧……” 
  马驹没有吭声,父亲自鸣得意,报复似地奚落薛家母女的话,使马驹听来更加难受,发生在自己爱情生活上的丑恶现象,实在叫人心里感到不好受哇!须知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假象,一旦他明日从安国叔那里走一趟回来……他的口无法张开呀! 
  “只要她回心转意,也就算哩!”母亲说,“现时的年轻娃,都想嫁给城里工作的人……” 
  “现时先不管她。”父亲打断母亲的话,“现在顶要紧的是先把工作的事办妥。” 
  马驹点点头,赞同父亲的意见,他已经毫无兴趣再谈论这件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的婚姻关系,就走出门来。 
  听说文生后晌从医院回家来了。他想去找他,冯大先生托他劝解文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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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柳条从头顶上垂吊下来,在河面上轻轻舞摆,顺河而下的微风,饱溶着田野里的麦子和河边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西斜的太阳把小河流水染成淡淡的红色。彩彩坐在堤坝下的一块河石上,赤裸的双脚伸进清凉的河水里,从洗衣板上搓挤下来的白色泡沫,打着旋儿随着流水消逝了。 
  彩彩抬起头,无意地一瞥中,看见了两个人正从大堤上走到沙滩上,朝小河那边走去。她认出来,那是薛淑贤跟她妈,到马驹家里来“爬后墙”,现在要涉过小河,回薛家寺去了。 
  彩彩停住手,搁下正在搓洗的衣服,拢一拢扑落到眼眉上的头发,瞧着那一老一少在沙滩上缓慢移动的身影。她的好看的嘴角撇了撇,冷漠的眼光鄙夷地瞅着那两位人格低下的人。她朝水里吐一口唾沫儿,表示她对她们的藐视。 
  彩彩坐在河石上,瞅着沙滩上那母女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嘲笑说,脸皮真厚呀!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香得连脸皮都不顾了吗?你们母女今日踏进冯家滩村巷,知道不知道婆娘女子们在背后怎样议论呢?脸皮不觉得烧臊吗?呸呸! 
  彩彩完全有资格藐视那位民办教员。她自信,对亲爱的马驹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因为担心自己身上所背的黑锅影响马驹哥提升排长,她自觉地避开了;在马驹哥回乡当农民后,薛淑贤要和他退婚的时候,她准备和马驹哥重修旧好……她喜欢马驹哥的人品,而不管他是吃的商品粮还是农业粮。她问心无愧,不失人格,永远也不会做出薛淑贤那样势利眼的行为来。 
  至于薛家母女今日到马驹哥家里交涉的结果如何,彩彩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去关注了。昨天傍晚,她从马驹嘴里证实了他要去县饮食公司工作的消息以后,晚上整整难受了一夜。 
  天明后薛家母女的光临,反而使彩彩苦恼着的心事顿然变得简单了。听着婆娘女子们在街巷里嘲笑薛家母女的话,彩彩心里顿然踏实了——人不能失掉尊严啊! 
  前冯家滩大队长的女儿冯彩彩,端端正正地行走在冯家滩的村巷里,为乡亲们诊治疾病,解除痛苦。她可能终生里默默无闻,她可能收入低微,她注定一生都要吃农业粮,她可能还会遇到这样或那样不如意的事。可是,她绝对不会像薛淑贤那样为了追求一个吃商品粮的男人,而丢掉一个姑娘家的人格和自尊。 
  彩彩瞅着小河的对岸,薛家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岸边的杨柳林带里。她低下头来,继续搓洗衣服,河湾里是这样幽静,水边有几只细腿水鸟忽然飞起,忽然落下,追逐着,嬉戏着,发出清脆的叫声。 
  “彩彩——” 
  听见一声厚重热切的呼唤,彩彩直起腰,扭过头,看见身旁的石坝上,站着马驹哥,一脸怒气,正在直愣愣地瞅着她。她甩着手上的水珠,有点迷惑地问:“你有……啥事?” 
  马驹在石坝上坐下,掏出一支烟来点着了,喷出一口浓浓的蓝色烟雾,转过头,说:“你倒像是没事人一样……” 
  “我有啥事嘛!”彩彩淡淡地说,“我给社员吃药,打针;打针,吃药。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问你,”马驹问,“你给文生写过回信了?” 
  “写了。”彩彩平静地说。 
  “你为啥不给我招呼一声呢?”马驹生气地说。 
  “我自己的事,为啥要给你说呢?”彩彩说。 
  “我要是知道你在信里回绝了,我就根本不用再去找文生劝解。”马驹懊丧地说,“我蒙在鼓里瞎跑……” 
  “我没有请你去劝解他嘛!”彩彩并不领情,仍然沉静地说,“我早都给你说过……” 
  “嗨!彩彩——”马驹气愤地说,“你不知道内情哇……” 
  彩彩坐在水边,看着马驹眉头上挽起的疙瘩,猜不透他在生什么气,他又从哪里得知她给文生回信的事呢?就问:“你生啥气呀?” 
  “嗨!想不到!实在想不到……”马驹一抡胳膊,把烟头摔进河水里…… 
  冯大先生家的宅院很深。太阳没有落下去,这个屋院里已经显得昏暗了。马驹脚伤未愈,脚步轻轻地走进街门,看见院中停放着一辆轻骑摩托车,料定文生确实回来了。他想招呼叫文生,却听见从里屋的窗户里传出压低的说话声。他并不想听人家墙根,正要回避,耳朵里却听到了大夫父子神秘的、令人震惊的谈话: 
  “你的主意要拿定,甭听旁人一劝,又三心二意。”冯大先生的声音,“谁说啥话也不听。” 
  “放心,爸。”文生的声音,“我给她写了信,把话说明了。等于完咧!” 
  “她咋说哩?”冯大先生急切地问,“她能接受不能?” 
  “她已经给我回信了。”文生说,“她的信倒是写得干脆,看来问题不大……” 
  “这就好!好!”冯大先生释然的口气,“我还得考虑乡党的口舌……” 
  “我才不管谁说长道短哩!”文生很傲气地说,“我在冯家滩受了十几年罪,好容易跳出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冯家滩来了,管他乡党什么口舌……” 
  “我跟你妈还要在冯家滩养老归终。所以——”冯大先生得意地说,“我给马驹说过,叫他去劝你。我给乡党任何人说起这事,都说是‘彩彩是好娃呀’!乡党都说我和你妈喜欢彩彩……” 
  马驹的拳头攥起来,无法压抑胸中涌起的愤怒了。这个老家伙,伙同儿子谋算彩彩,而且设下圈套,虚情假意地央求马驹去劝解文生,以造成他坚决反对儿子背弃婚约的假象,减轻乡党们的舆论的压力,死要一张面子!自己听信了人家的话,郑重其事地来找文生,结果却钻进了狡猾的冯大先生张开的口袋。马驹想一脚踏进门去,当面揭穿大夫父子的嘴脸,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转身朝外头走去。 
  里屋的门咣当一响,奔出大夫父子。冯大先生用明显的虚假的热情遮掩着满腹狐疑,硬拉马驹进里屋去坐。文生也笑着劝,说他正准备去找马驹哩,好久没见面,想见老朋友了。 
  马驹站住脚,死死盯着冯大先生那张花白胡须的瘦脸,鼻翼翁动着,鼻腔里轻蔑地喷出一声“哼”!甩掉大夫父子拉拉扯扯的手,转身走掉了…… 
  马驹叙说了找冯大先生父子的经过,余怒未息,气恨地骂:“这个老家伙,鬼心眼真多!” 
  “你自找苦吃,怪谁呢?”彩彩却冷淡地说,反倒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本来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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